“婶子,怎么不见温叔?”
说到温富林,吕氏的笑脸浮现担忧,“说到这个,婶子还得跟你说声失礼。你弟弟的事儿我前几日才知道,虽然我挂在心上,但是酒楼生意忙,我也没法子去帮你一把。因为半个多月前你温叔与几个城里的商户拉了几车集结的粮食往嘉峪关,打算将一部分的粮食送进军营,给营中的将士添伙食,一部分在边疆城镇市集买卖,回城时顺便买些皮毛。本来一来一往也不过五、六日,谁知道大半个月过去,今日还不见个影,只派了人来说会晚些时候回来,我这心着实七上八下。”
嘉峪关是边疆重镇,说远也不算太远,若骑马走快些,不到一天便可到,但因为运送货物,晚个几日还说得过去,可是都大半个月了,确实有些不寻常。
吕氏一叹,压低了声音又道:“你说说,平静没个几年,是不是又得打仗了?”
一开春,京城派来送粮的士兵经过甘州城已经好几拨,她自小在甘州城长大,比旁人对这不寻常的变化更多了分心眼。
十多年前与夷人打了三年,弄得民不聊生,好不容易出了勇将,这才换来和平,就怕夷人卷土重来,战事又起。
虽说有勇将守关,嘉峪关又有数万将士,甘州城守城的士兵也有千人,看着是安全,但若能平和的过日子,谁又愿意兵戎相见。
听到战事可能再起,张沁玥面上没有太多起伏。毕竟这些年大周朝内外大小纷乱无数,她早已麻木。再说,住在张家屯一个不起眼的小山村里,村民普遍贫困,除了一条命值钱外,也不怕再失去,所以不像甘州城内的富贵人家,因为拥有得多,思虑也比穷人更多。
“带兵打仗的事我不懂。”张沁玥轻柔的开口。
吕氏张口欲言,这才想起张洛就死在嘉峪关外的夷人手中,无怪乎说起战事张沁玥提不起劲,她不免有些尴尬,“算了!烦心事就别提了。”
张沁玥浅浅一笑,轻应了一声。
吕氏看着她的笑,再次觉得这姑娘确实长得好,而且心地还很善良。张家屯农猎户普遍日子不好过,张沁玥却每每都能省下银两,买些米面,进城时带上一袋自个儿做的馒头给城里的叫花子,低调行善的做了好些年,从没张扬过,她看在眼里,欣赏之余也忍不住汗颜。
虽说她家老爷算得上是甘州城人人夸赞的大善人,三不五时会向边疆将士捐钱、捐粮,但他们两夫妇自个儿心里门清,行善虽真,其实有大半是为了酒楼的生意,在外头求个好名声。
吕氏牵起了张沁玥的手,有些为难的开口,“玥姐儿,婶子今日想要跟你说件事,你也知道,婶子向来没把你当成外人,也就直言了。”
张沁玥柔顺的点头,“婶子请说。”
“李代海这人你该是认得?”
闻言,张沁玥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不知婶子怎么会突然提起此人?”
吕氏叹了口气,一脸苦恼的续道:“他对你有心思,打算纳你为妾。前几日他来了趟酒楼,跟我透了口风。”
李代海一家人都是地痞,富林楼开门做生意以和为贵,万分不想得罪,偏偏李代海上门,明里暗里的想让酒楼不再买张沁玥的山货,似乎是打着让张沁玥的日子过不下去,最终求到李代海跟前的算盘。
吕氏当时是装糊涂,却很清楚时日一长,酒楼坚持跟张沁玥进货,早晚要跟李代海扯开脸面交恶。
虽说死去的王寡妇对她当家的有恩,但为了张沁玥得罪李代海,实在不智,偏偏她知道以她当家的性子,肯定做不来忘恩负义之事,这几日只要一思及此事,她没少烦忧过。
“这人不是善茬,得罪他可没好果子吃,你可得小心。”最终吕氏意味深长的提醒道。
张沁玥向来聪明,一眼看出吕氏关心自己是真,但最多的还是担忧富林楼因为她与李代海结下梁子,她微敛下眼眸,对吕氏的思虑她称不上心寒,毕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自古皆然,只不免有些失望。
“其实此次,我也有事要跟婶子商量。”
吕氏的眼睛一亮,“你说。”
“因为我弟弟去了,家中只剩我一人,”她柔柔弱弱的开了口,“我不想累着自己,日后就不再给富林楼送山货了,还盼婶子见谅。”
闻言,吕氏着实松了好大一口气,她就知道张沁玥是善解人意的聪明姑娘,有颗通透的玲珑心,再看她微低着头,一张小脸蛋只有巴掌大,她心中又升起一股内疚。
“玥姐儿,婶子知道你是个好的。”吕氏拍了拍张沁玥的手。照理说,这一双做惯粗活的手该满是粗糙,但是她手心的触感却极为细腻,纵使穿着一身朴素的装束,乍看不起眼,定睛一瞧,不难发现是个如花似玉的俏姑娘。
只是可惜了就是这张好看的脸,才会让李代海挂念。
“我让人给你做了些烙饼,”似乎想要让心里好过些,吕氏热络的说道,“吃点再走。”
张沁玥原想早点回去,但吕氏难得开口,她也只能点头,由着吕氏领着她到窗边的小桌旁,店小二很快的送上烙饼。
吕氏解决心中的大石,也没多留,又去招呼来客。
张沁玥一边吃着饼,原本纷乱的思绪又被堂上的说书人牵引走。
说书人手中的话本写得好,现下说到寒灾时,大雪不断,压坏了不少屋子,冻死了人,百姓哀鸿遍野,父母官却是欺上瞒下,与奸商勾结,囤粮不卖,肆意抬价,百姓食不果腹,此时少年将军出现,斩昏官、杀奸商……
话本带了丝传奇色彩,但不可否认当年确实是少年将军带着从南方调来的粮食而来,更果断的斩杀了府尹,下令大开各地粮仓。
说书人说到少年将军捉贪官,突然话语一顿,卖起关子的留下一句——“下回分晓。”
张沁玥也忍不住随着大堂里的其他客官微微叹息,低头看着手中只吃了一半、包着羊肉的烙饼,不由得露出一抹笑,她听得太入迷,连吃都忘了。她收拾情绪,将烙饼给吃完,这才站起身。
走到后院西侧不过短短几步,原本晴朗的天,竟突然变得黑压压一片,又不过眨眼的功夫,下起了倾盆大雨。
站在通往西侧马房的门廊,张沁玥抬头看着说变就变的天,不由得轻叹一声,这场雨一下,回去的山路肯定泥泞难行,等雨停了再出发,回村的时辰也要晚了。
“玥姐儿,你怎么呆站在这儿?”吕氏正好到灶房交代事情,注意到站在门廊的张沁玥.
张沁玥收回视线,小脸难得露出羞怯的神情,“方才听说书入了迷,忘了时辰,现在要回去了却突然下起大雨,只能等雨停。”
吕氏一笑,“别说是你,就连我日日都听,同个话本听了无数次,每每也是听得入迷。你别站在这儿,被雨弄湿了衣服要着凉的,我瞧这雨一时半刻也不会停,不如就别赶着回去,去湘儿房里歇会儿。”
吕氏也没管她同意与否,径自转身往另一头走去,富林楼的前院有十几个大小厢房让人打尖过夜,他们一家子则住在僻静的后院东侧。
打开了通往后院的门,吕氏唤道:“湘儿,瞧瞧是谁来了!”
原在屋子里绣花的温湘听到声音抬起头,看到跟在自家娘亲身后的张沁玥,反应冷淡,不发一言,又继续低头绣花。
吕氏见状,不由得眉头轻皱。
她生有一子一女,儿子被选入京城国子监,这可是这甘州城的头一人。朝廷为广纳人才,在各州设有国子监,十二州加上京城共十三个国子监,京城的国子监大部分皆是皇亲国戚,但也收少部分从其他十二州的国子监中挑选出的优越学子,而她的儿子就是其中之一,也因为如此,他们夫妻更乐於行善,就盼着儿子有一日封侯拜相时,能有好名声。
他们夫妻为此过日子是八面玲珑,谁都不得罪,偏偏就这个女儿,打小被宠着,只要稍有不顺她心意,便直接下人脸面,让她着实头疼,就怕女儿做出什么出格之事,影响了兄长的前程。
“怎么不叫人?”吕氏的口气隐隐带着不悦。
温湘不太情愿的唤了声,“玥儿姊姊。”
温湘已十三岁,与张沁玥相差七岁,温湘小时候可爱讨喜,只要张沁玥进城,总要亲热的一口一声叫着玥儿姊姊,不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小姑娘日渐长大,跟城里大部分的富贵人家一般,瞧不上小山村的穷苦人家。
吕氏警告的看了女儿一眼,才道:“外头雨大,我留你玥儿姊姊在你屋子里待会儿。若雨再不停,今夜就让她在你房里住一宿。”
温湘压根不想掩饰心中厌恶,急道:“娘,你要留人我管不着,但别把主意打到我身上。你看她这一身破烂,让人收拾一旁的柴房,让她去待一晚不就成了。我可不是爹,乞丐都要高看一眼。”
“死丫头,你说这什么话!”吕氏顿时涨红了脸,羞愧的看了张沁玥一眼,“玥姐儿一家可是对你爹有恩。”
“对我们家有恩的是死去的王寡妇,跟张沁玥没半点儿关系,”温湘打小就听这事儿,听得都烦了,“也不知这人的脸皮怎么这么厚,都过去多少年了,还死咬着当年恩情不放,令人恶心。”
若是常人,被温湘这般羞辱,可能会觉得无地自容,但张沁玥只是浅浅一笑,“妹子说的也没错,妹子娇贵,婶子,我就不往她的房里凑,婶子就随意给我个地方歇一歇,等雨停了便好。”
张沁玥这般懂事得体,令吕氏更觉得面子尽失,温湘却是皱起眉头,总觉得张沁玥温顺得太过虚假。
吕氏被女儿的不知进退气得脑门疼,偏偏又拿她没法子,她可是很清楚自己闺女的性子,若坚持让张沁玥住进女儿的屋里,只怕这一晚大夥儿都要不安生。
这雨看来一时半刻停不了,就算是停了,误了关城门的时辰,张沁玥没有令牌也出不了城。
“算了,别理会她。婶子就替你作主,今晚就宿酒楼一晚。我让人清间厢房,你明日再回去。等会儿我叫人给你拿身衣服,烧盆水,你快去洗洗,暖暖身子。”
温湘听到自己的娘亲把个不起眼的村妇当贵客,没好气地撇了撇嘴,但也不再多言,只要不要碍眼的往她跟前凑便成了。
以前她并不讨厌张沁玥,甚至挺喜欢这个秀气温柔的姊姊,只是等她年岁渐长,懂得比较,就渐渐不喜张沁玥娇柔温顺的样子,也嫉妒她甜美的容貌。
吕氏不管女儿一脸阴晴不定,将张沁玥带到前院的厢房。今日住宿的人不多,她特地让人收拾了间带着小院的厢房。
“你先歇会儿,”吕氏交代道:“等入夜,我让人送饭去后院厅里,你再来与我和湘儿一同用饭。”
张沁玥眼底闪过一抹笑意,有她出现,只怕温湘会食不下咽,只是她不想理会小丫头的心思,若温湘因为她的出现而饿肚子,也是自找的,於是她柔顺的点头,“是。”
吕氏笑了笑,转身离去。
张沁玥的目光在屋内转了一圈,摆设典雅。吕氏愿意给她这么一间房住一宿,算是给她面子。她推开了窗,看着对面共用小院的厢房,里头没有光亮,看来今夜这个小院就只有她一人。
她自在的松了口气,店里的店小二手脚俐落的送来热水后退了出去。
张沁玥也不客气,难得有闲情的泡了澡,穿上吕氏替她准备的衣衫,虽是旧衣,上头也没有太多的刺绣装饰,但料子挺好,看样式该是温湘的衣裙。
温湘虽只有十三岁,但已经长得比她高壮,所以她的衣裙穿在身上并不合身,不过系上束腰,勉强能让裙摆不坠地面,影响走动。
她坐在妆台前,从换下的衣物内掏出一个瓷罐,打开来,立刻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桂花香。
她不禁又想起了弟弟,每次入秋,门前的桂花树开花,他总会采花,亲手做成香脂给她。
外人总道她这么个山村的姑娘,平时劳作,却依然面如美玉,其实这大多是拜了弟弟的香脂所赐,弟弟总说,他的姊姊一生都得这么漂漂亮亮、开开心心……
如今弟弟死了,她手中的香脂也即将用尽……她敛下眼,用指尖沾了点香脂,轻抹脸上,让熟悉的香气安抚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