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争了一世,争来名,争来利,最终不过尘归尘,土归土。
可悲的是,争了一世,赔了命,还争不到自己所图。
看着眼前的山坟,虽是夏日炎炎,张沁玥的心却是一片冰凉。
十年前她带着弟弟张洛,一路上受尽苦难,才从京城来到甘州张家屯,张家屯是在大山里的小山村,远离繁华,有着百余户人家,大半都是耕猎为生,民风纯朴。
他们投靠的人名唤王湘,她的丈夫张汉年轻时是个健壮小夥子,满腔热血从军,好运的被相中,进了京中的虎卫营,这荣耀还是张家屯的头一人。可惜一次坠马意外,要不是有张沁玥她爹出手救治,命早就休矣,只是虽然他的命保住了,却没法子保全右腿,由於不良於行,只能辞官带着妻子返乡。
当年返乡没几年,张汉死了,王湘守了寡,一个女人就住张家屯的村头,庆幸年纪大了,有了张沁玥姊弟投靠,最后几年有小辈伴在身旁,日子倒也算过得圆满。
这些年来,他们姊弟俩与人为善,知守本分,一心图着平安,连名姓都抛下,就盼着苦难能够过去,张沁玥更想着,等弟弟长成,讨房媳妇,开枝散叶,她也算对得起九泉之下的爹娘。
三年前,王湘死了,弟弟也离开张家屯,一头热血的赶赴边疆,用着一身的医术投了军。
张沁玥对於弟弟的决定不无失落,他们俩隐姓埋名图的就是个平静,偏偏弟弟一门心思都想着建功立业,重返家族荣光。
她原想着他尚年轻,兴许去闯一闯,累了便会回来,可谁知道最后她等到的却是他的死讯。
这些年的盼头就像烛火被狠狠掐灭,留下的只有一片漆黑,这原该是可以好好过上一辈子的地方,如今却埋葬了她的希望。
弟弟明明是军医,却偏要上战场冲锋陷阵,落个屍首全无,眼前山坟里埋的不过是他的衣冠。
张沁玥想哭,却没泪,这几日,她就像个木头人般无悲无喜。
边疆一带,各户人家中死在战场上的子弟不在少数,她死了相依为命的弟弟,虽然可怜,但这世上可怜的并不只她一个。
张沁玥垂下眼看着墓碑上简简单单的刻着两个字——张洛,她的心纠结的疼着。
送葬的人都走了,如今在坟前,除了张沁玥,就是三名送遗物回来的将士。
“张洛是怎么死的?”这几日她几乎没有言语,此时嗓音显得有些沙哑。
为首的士兵微愣了下,似乎有些意外在这个时候她才问及此事,他微低着头,平时的粗汉子,此刻像怕惊着人似的放低了声调,“张大夫是医官,此行随军进了大漠中了埋伏,为救同行兄弟,大夫重伤,因情况危急,轻骑撤离时,未能顾念张大夫,还盼姑娘理解。”
张沁玥转过身,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的壮汉,此人姓田,名仁青,后头的两个小兵恭敬的称之为兵长,不到三十的年纪,能成为管理千名士兵的兵长,着实不易,只是他话中透露的讯息令她心头一紧——
弟弟是因为救人受了重伤,又因为要保全更多的兄弟,只能被舍弃,她想问轻骑撤离时,弟弟可还有气息,但最终她只是抿着唇,垂下眼眸,将话吞进肚里,她怕事实会令自己痛不欲生。
虽说她能理解生死交关之际,不能儿女情长,但心头的刺痛使得她脸色更是苍白。
他的遗物能让个兵长送回来,也算是体面,除此之外还有数百两的银票,这方圆百里、十里八村的,还真没听闻一个死了的兵,可以得到这么多的抚慰赔偿。她该感恩戴德,心中却更觉空荡。
弟弟从小模样就生得好,众人都将他视为珍宝似的宠爱着,可他个性张扬,鬼主意多,身为大夫却硬要随军出征,她相信这不是军中规矩,肯定是他自己一心急着想闯出功名,他从来就不满足於守着张家屯这一片小小的宁静,只是再多功名利禄,人没了,都成空妄,如今想来,“男生女相,一生富贵”这句话,倒也无法尽信。
“我明白了,多谢兵长大人,”张沁玥的语气没有太大的起伏。“时候不早了,大人该回营覆命,就不留大人了。”
田仁青送张洛的遗物返乡,原预期家人哭号不平,偏偏张沁玥始终一脸平静,令他见了心头难受得紧。
他久经战场,见过太多死伤,心知肚明她的反应是哀莫大於心死。
“姑娘过几日收拾好行李,派人给我封信,我便会立刻遣人来接姑娘。”
张沁玥低头不语。弟弟死了,他的同袍愿意接她至嘉峪关照料,可见弟弟生前确实受人喜爱,她感激却不愿接受。
迟迟等不到她的回答,田仁青只能劝道:“起风了,姑娘回吧。”
“我想再与张洛待一会儿。”张沁玥没有看他,蹲下身,手轻抚过摆在坟前的医箱,不用打开她都知道里头放着弟弟常用的药材、丹药和惯用的金、银针,这个医箱是当年弟弟坚持习医时,她找了木匠特地打造的,多年来,弟弟几乎不离身。
田仁青无奈的双手抱拳一礼,说了声保重,便带着两名小兵,趁着天色未暗,转身离去。
身后的马蹄声远去,张沁玥就像木头似的待在坟前,直到夕阳西下,她才僵硬的伸出手,打开医箱,看着里头排列整齐的瓶罐和药材。
直至日落,四周一片黑暗,一轮明月高悬,她缓缓的抬起头,想起当初千辛万苦带着弟弟到西北,张家屯已近在眼前,弟弟却病了,烧得糊涂,偏又下起大雨,她好不容易找到一间破宅子,又找到退烧的草药,可是直到雨停了,弟弟还是昏迷不醒。
她记得当晚也是这样一轮明月,她跪在破宅子的院里祈求老天爷,她愿一生不嫁,只盼着弟弟能够度过危难,平安成长,待弟弟成亲,她会修建庙宇,长伴佛前……
她的嗓音有些吵哑的呢喃,“若当年我能早预料到如今这样的结果,我就不该带着你,让你跟着爹娘一起走不就成了。若那时你也死了,我虽难过,但痛一次便好,好过如今让我再难受一次。”
三千繁华,弹指刹那,过往岁月在她脑中飞快流转,她想不透为何总是笑口常开的一个人,转眼间就成了一坯黄土……
这个傻小子,总是任性,任性到最后将自己的命给搭了进去。张沁玥眼中的泪终於在孤独一人时,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