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的日子到来,德昌王坐着简朴车辇正往县城里的某大户府邸而去,二十名乔装改扮的精壮护卫在两旁拉开了距离,暗中随行。
此时车内不时冒出没让外头听见的细声对话。
“现在在车里。”车辇晃得不算厉害,但不论怎么晃摇,岑先丽最后都会倒向固定方向。
“我知道。”
“旁边没人在看。”她樱唇噘高,几乎碰鼻。
“我知道。”
“那相公……你这只手非得要往我腰间这儿搁吗?”岑先丽美眸忍不住斜睨他,但他看不见,任她怎么用力瞪都没用。拨不开他牢实大掌,只好随他去。
伏怀风应得万分委屈:“唉,我也没法子,你又不准我往上——”大掌向上轻移就被她气嘟嘟地猛一拍停。“也不准我往下——”又被重重打了一下。
“我只好搁在中间了哪。”还顺势略微施力,指掌轻柔地在她纤腰上弹划。
“阿藤,我被弄得很痒根本读不出意思……你别再打暗号了。你、你说过绝不勉强我的。”虽然她有点怀疑那并非暗号,但若误会他偷占她便宜,未免心胸狭隘。不该怀疑王爷的人格,王爷不是那么轻浮的人……应该……不是吧?
“我没勉强你,只是想先预习,怕你到时候演得不自然,启人疑窦。”
他缓缓勾起一副人畜无害的无辜笑颜。“可以体谅我吗?否则要是露了馅,让人家知道我对他们防心极重,万一筹不到粮,不就白跑这一趟了,丽姬夫人?”
她颦起娥眉。“相公,我从以前就有种错觉,你好像挺喜欢一件事。”
“哦?是何事?”
“挖坑推人跳。”
他一愣,放声大笑。这丫头也会反击了。
她维持贴在他胸前的亲昵姿势。无可否认,她挺喜欢让他这么稳稳地环着,好像两人真是一对恩爱夫妻;但……她害怕迷恋之后,这个怀抱终将不属于她。
他们谁都没有提及那一夜的吻是怎么回事,彷佛从没发生过。
这点她真的揣摩不出他心思,只能当成预习,别再记挂。
算了,今夜也好,给她作一场好梦,让众人都知道她是他的夫人……
即便是个火坑,她也甘心跳了。
自德昌王伏怀风失明后便鲜少接受邀宴,难得他今夜答应参加地方士绅的琴宴,算是给足了主人极大的面子。
马车到达目的地,护卫们都候在外头,让他们两人进去。
她紧紧挽着他手臂,不时贴近与他耳语,就算入了席也没分开过。
席间丝竹乐音不绝,偶尔穿插舞蹈,十分热闹;时常有人过来敬酒,与德昌王寒暄几句。
她用预先藏在袖中的银针不着痕迹地一样样试毒,且细细尝过之后才喂他。
注意到他颊上那看来和善的笑意只在表面,与同她单独相处时截然两样,她不免有些心疼,偎他偎得更紧。他没呵痒扰她,仅仅像看守珍宝似的大手揽着她腰际不动。
她头戴银冠银簪,一身碧绿云锦,头顶上披有缀着层层珠玉的及腰雪纱,极为贵气;但这些人根本连她长什么模样都看不到,还能鬼遮眼地大赞她有天仙美貌。
耳里听着一群老狐狸们高来高去的逢迎拍马,岑先丽不免庆幸还好自己戴着面纱,不然一定会让人发现她目光中满满的不以为然。
王爷已客气地向众人提出优渥条件,以高出行情许多的银两请他们提供粮草,但这群人就是不肯松口点头借粮。
“他们究竟想要什么?”她在桌底下敲指头问他。
他没出声,微微掀了唇:“将来。”
她读懂后不免发怔。都说商人狡狯,她约莫能懂这些人贪图的不只是一时的金银,还想要永世的富贵。御用商行、独占生意、关道免税……王爷不可能轻允。
不公不义,不就跟现在的大齐王没两样了?阿藤要怎么应付这些老狐狸?
夜渐深,两方再谈不拢也得离去。她有些焦急,但他仍是一派气定神闲。
有名留着长须的中年福泰男子朝他们走来,行礼敬酒。
“今夜原本还邀请了一名嘉宾为王爷奏琴,不过可惜她临时染了风寒不能来,特送上了拜帖,希望日后能蒙王爷召见。我们也盼望‘下次’王爷能再赏光琴宴。”
“哦?那还真是可惜。不过今夜盛会已极臻圆满,本王听得十分开心。”
岑先丽猜想,若是奏琴名家当压轴,或许其实是要等买卖谈拢才现身庆贺;而不奏最后一曲,不就意味着流局了?她无奈地打开拜帖——瞬间娇躯僵直。
俏脸血色尽褪,松开握着他的左手,紧紧按上自己瞬间迸发剧疼的右手背。
“琴师……是谁?”伏怀风察觉她异状,忙追问前方男子。
“名满天下的琴仙唯一入门弟子——琴师燕双双。”中年男子轻笑,搓着手示好:“希望下次她身子无恙,能为王爷献奏。不知王爷哪时还有兴致再来呢?或许王爷觉得愈快愈好,等不及了呢!”
伏怀风没有答腔,只管搂着岑先丽寒颤不停的肩头,在她耳畔低语:“丽儿,再为我忍耐一会儿……我马上带你回府。”
她摇头,不想此行徒劳无功,抬头看向他那清朗俊颜上带着气势凛然的笑。
“难得一场琴会,既然燕双双没法前来,那就由本王来献丑好了。取琴。”
在场所有巨贾富绅间起了骚动。接受琴仙亲自指导过的德昌王愿意奏琴?那向来只有在大齐宫廷中才有机会聆听,今夜王爷肯如此纡尊降贵,莫非是决定答应他们的条件了?
伏怀风听着前方桌上有轻微的木头声响,正要摸索弦位,却有一双小手按住他。
“王爷……我来调音。”她语带轻颤,忍着右手抽痛,执意要完成使命——得先替他将这把琴上下彻底检查过才能让他碰触。
她多久没拨弄琴弦了?每次一想碰琴,手上旧伤就不免生痛,甚至连听见燕姑娘名字都无法忍受。曾经令她钟爱的事早搁下了——
可她却想为他弹奏。若是她还能拨琴,王爷也就不必非得摸这把可疑的琴了。
“够了。我来。”他止住她动作。“弦音澄澈,应该没藏什么怪东西。”
温热大掌紧握住她十只寒颤未停的指尖,一瞬间痛楚彷佛消失不见。
她让开,牵引他的手放在弦位上。她从没听过他抚琴,慕名已久,其实有些期待。
长音起,眼前彷若曙光乍现青山涧,游鱼自在绿水流,触目所及尽是艳丽花海迎风摇曳生波,越过溪石野瀑,沿河溯上,生气盎然的鲤鱼像能跳上半天高,跃过龙门便登仙——
琴声戛然而止,众人才如梦初醒地诧异看着王爷侧耳微愣彷佛听到了什么,同时惊见大堂门板被踢飞,倏忽闯进几个熊腰虎背的黑衣男子,持剑直往主位上砍去——
“德昌王纳命来!”
“王爷遇袭!快来人哪!侍卫何在!快保护王爷!”
混乱当中,岑先丽使足全身气力连连尖声大喊,同时一手一个捉起桌上金杯银盘狂掷,娇小身子张臂试图护住他,以身为盾毫不退缩。
“你别动,让我来应付。”他听声辨位,将她勾回身侧示意她安静,抽出柺杖中的细长剑。他一面牢实拥着她,一面展开凌厉剑术。
她心间微颤,紧咬着唇,却在听到他沉稳心音后瞬间镇定下来。
所幸府外待命的护卫立时冲了进来,千钧一发之际杀退刺客。
“王爷受伤了!”混乱场面一结束,岑先丽便手忙脚乱地拿着手绢按着他左上臂剑伤,回头厉声喝道:“你们杵着做什么?!还不快找大夫!王爷要有万一,唯你们是问!”
“不必找了。”
他声音阴冷。众人皆说他睥气温和,却在今日迸发了锋锐戻气。
“在此唤了大夫来,岂不是给有心人好机会再次对本王使毒?哼,刺客来自何方,本王非得追查到底不可。今晚这场难得夜宴,本王确实领受到了诸位的诚意。西路军进城不扰民,反倒让这些蒙面杀手来去自如,看来,是得好好加强城里戒备了。”
看着王爷连稍事疗伤都不肯,怒气冲冲便要带着夫人离去,一群立身商场、能呼风唤雨的商人也吓坏了。王爷那口吻听来似乎已认定是由他们主使,谈判不成便杀人。
大军进城安分守法不扰民,是德昌王军纪严厉,但若是他下令宵禁或管制货品流通,把这城里搞得死气沉沉,那生意就别想做了。
“王爷息怒,草民招待不周,但这黑衣人与咱们无关,请王爷明察!”
“有关无关,办了就知道。”他拂袖踏出厅门不回头。
一票人追了出去,若不是侍卫死命拦着,早就全扑向伏怀风大腿。
“王爷,草民对王爷心悦诚服,万不敢造次,王爷、王爷!”
他笑得冰漠。
“明知本王看不见,宴里还请来舞姬,分明是存心嘲弄;本王素喜听琴,竟还藏了琴师装病不出面。藏了也就算了,还特意提醒本王人没到,摆明无视本王。这算哪门子的心悦诚服?看来你们比较想念九王弟呢。”
王爷摆明把这群地方士绅当叛徒,吓得一群人面面相觑。还有什么方法能让王爷息怒?他们一个劲儿的大礼磕头,讨饶声不绝于耳。
“王爷开恩,草民愿献上万石米粮,请王爷相信草民绝无贰心!”
“老夫也是!我愿献上……”
回到府里,急急召来大夫替伏怀风疗伤之后,岑先丽第一次在他还没要求下便主动留在他房内,让他枕在她腿上,直到即将天明,他仍翻来覆去十分清醒,神情严肃。
“伤口还疼吗?”见他眉头始终紧锁,她忍不住伸手抚过,想为他舒缓。
“不疼。倒是让你受惊了。”他几度欲言又止,扯过她微带凉意的纤手,温热十指覆上她的,轻轻揉弄回温,指尖有意无意地触及她腕上刻不离身的玉拨子。
“丽儿,今夜的事……我得要同你赔罪。”
“赔什么罪?是饮宴时三番两次啃到我指头上?或者要赔罪的是,王爷隐瞒了——那刺客是您底下的人?以王爷的高招剑术,不该连一名刺客都伤不了,还反伤了自己一剑。”感到他指掌瞬间凝滞,她摇头轻笑。
“我听过王爷多少次心音?若事情不在您掌握中,会跳得像颤音一样又轻又急;可王爷那时的心音沉稳踏实,不慌不忙,定然是您布了局。既然收买不成,又不能像土匪般动手横抢,就只能玩点把戏让他们甘愿交出粮草。我猜……中断琴音是暗号吧?”
以为她天真不解世事,但她偶尔的敏锐聪慧总让他诧异。“你会气我连你都骗吗?”
他轻啄她柔嫩指尖,却让她突然抽回手,他愕然感到身侧一空。
“丽儿哪敢生气。丽儿只是无足轻重的挂名妾室,还记得自己的身分是丫鬟。
王爷有多少计画,就算不告诉我也是理所当然。我没资格生气。”
“不是这样!我——”他急着坐起想辩解,却一时忘了身处床沿,整个人直往地面栽了下去。
“阿藤!”岑先丽惊吓地伸手去扶,这一接,却让她也跟着往后摔、仰倒在地。
“你没事吧?有没有撞疼哪里?”许久没听见她声音,伏怀风紧张地挥手摸索,抚过她柔嫩脸颊,担忧地探向她鼻息——竟然完全没气!他脸色顿时刷白。
“丽——”
忽闻她噗嗤一笑,他只能震惊地干眨眼。“你、你这丫头,胆敢吓唬我!”
“因为啊……我一直就想瞧瞧看,究竟有啥事能让向来从容的阿藤慌了手脚呢。总不能每次都是我被戏弄。”她总算扳回一城,笑得好开心。
“明明驾马闯关时都能面不改色,可却因为我摔倒就——”她忽然让自己说的话给吓得噤声。天崩地裂王爷不怕,却会因为担心她而失了冷静,这……
意识到他健壮身躯仍密贴着她,双颊转瞬飞红。
“阿藤……王爷可以起来了吗?”
“我、偏、不。你得听我把话说完,不准再躲。”
他任性地垂下脸,刻意逼近她,在轻触到她俏脸时止住,倏地,俊颜展笑如春风轻暖。
“你这次做得极好。若不是你殷勤侍候,恐怕他们不会那么容易放松戒心,让侍卫们有机可乘……本王在此感激夫人大力襄助。”
她爱怜地伸手抚过他汗湿的冰凉额际,对方才一时顽皮吓着了他有些歉疚。
他一双大手竟为她发颤得厉害呢!不免释然地笑了。
“相公……像我这样的无用丫鬟,也多少还能帮上你吗?”
“我万万不能少了你这双眼睛。”他埋首于她耳畔,双臂收拢。“什么都没告诉你,是我怯懦,怕你嫌恶我,竟卑劣使诈取军粮。原谅我,丽儿。”
她心上莫名悸动,眼眶微红,俏睫沾染晶莹泪花。
他敢恣意对她玩笑嘻闹,是因为知道她不会当真动怒;可一牵扯其它,他其实十分在乎她的想法,怕被她讨厌?
“阿藤,一个总爱四处挖坑的人,本来就不是正人君子,我早就识破你真面目了,你现在才来烦恼为时已晚了呀。”她压抑几乎哽咽的话语,将小脸偎向他宽阔肩膀。
从初遇起,他的温情早令她心折;她无法控制地喜欢上他,若非他是王爷……“没关系,阿藤,你要瞒我什么都无妨,我若连这些都看不透,哪敢说是你知己。”
“丽儿,你机灵得超乎我想像。就算已察觉我用意,竟还能配合我吼人,让我顺势跟着佯怒,这点我真是失算了呢,聪明丫头……今晚是你陪着我,真好。”
他心满意足地喟叹,健臂彷佛要将她揉入身子里,紧紧拥着她的弱柳纤腰,情不自禁一点一点啄吻起她柔嫩耳垂,在她凝脂细颈边绵绵厮磨。
“我的好夫人,丽儿。”
“我是当真担心你伤势才发火的呢,阿藤……别闹了、别这样呵痒……”
她让他搔弄得频频吃笑,小手想将他推开,掌心才贴上他胸膛,却意外察觉他狂跳心音与凌乱气息;她伸手再推仍推不动,反教他揪住,任炽热唇瓣覆着指尖轻吮。
他认真了,认真得让她心慌意乱。忙撇过头东扯西扯:“不过,阿藤,我没想到你的琴技是如此高超玄妙呢!唔,我们赶快起来听你弹琴好不好?”她强作镇定。
他轻笑不语,放开她十指,大手却扯落她耳后面纱系结。
按大齐规矩,只有夫妻成亲的初夜,女子才能在夫婿面前卸下面纱,以示忠贞;他却迳自掀了她的。
就算他看不见她的模样,但与他这么亲昵地面对面,教她羞得快着火,赶紧闭上眼。
“我们、我们……去听你弹琴……好不好?阿藤?”
她不知该如何反应。他身上雄浑阳刚的热意愈来愈近,缠在她颊边耳畔颈间,感觉她衣襟被掀翻开来,胸前陡然一空,灌进凉风,她薄弱的反抗也为之一颤。
温柔喑哑的嗓音在她耳边低喃:“改日再听琴吧。丽儿,今夜……留在这里。”
“阿藤……王爷,您明明答应过……绝不勉强我任何事的。”
他万分珍惜地停止动作,踌躇片刻,随即坚定地捧起她娇嫩小脸,笑道:“别逃避我。丽儿,你不该没发现,这些日子以来我们比谁都亲近,我的心思难道你还不明白?别怕……我会小心不让你受疼,好吗?”
那专注神情带着迷离,他再次低头,在她柔嫩雪肤落下绵密如雨的爱怜。
他说得如此直白,她能怎么回应?她也一直私心仰慕着他,他若真想要她……她能不允吗?她心如擂鼓地仰起小脸看着他,一双藕臂颤巍巍地按上他厚实宽阔的肩头。
察觉那怯生生的娇柔回应,他指尖缓缓沿着她秀丽瓜子脸探索,不免欣喜笑道:“可惜我见不着你的娇艳美貌,只能用心去感觉你究竟有多动人了。”
惊天雷劈霎时震醒了她,才刚萌生的火热恋慕当场冻成冰。
他的眼睛再看不见了——她怎么会蠢到忘记,忘记自己就是害惨他的元凶!
现在他不知情,但万一哪天他后悔了,她一定承受不了遭他怨恨。
“王爷悬念的究竟是丽儿,还是当年遇见的那名跟我神似的姑娘?”
她猛然使劲推开他,樱唇咬得几乎出血,冷静地干笑数声。“很可惜呢,我当真——不是她。”
她的反抗到底,让他楞了好半晌,最后敛眸沉了脸,以手肘支起身,缓缓翻坐一旁。
“……你们的声音一模一样。丽儿,我只是眼睛看不清,耳朵还没聋。你当真敢说不是你?”
“声音相仿的人天下多得是。别忘了,王爷等的是琴仙的弟子、是天下第一的琴师——那人怎么可能是我。王爷太过抬举丽儿了。”
她揪紧散乱的前襟虚弱爬起,匆忙退开,抽疼的右手便连扶住门板也无力。
“呵呵,看来我们两个都太入戏了呢。万一假戏真作了,等王爷哪天找回喜欢的姑娘,怎么对得起人家?丽儿……今夜就不打扰王爷休息,先告退了。”
她撩裙奔离,彷佛极为开朗的笑声远去,却有成串泪水宛若断线珍珠悄悄坠落地,留下几乎成线的濡湿水痕连往门廊外,没人瞧见。
伏怀风错愕地坐在地上,满腔情热顿成残灰,他只能懊恼握拳重重捶地。
“你这傻丫头,我喜欢的姑娘……若不是你,还会是谁!还能是谁!”
忽然想起她在宴席间出现的异状,脑中浮现一个名字。
他剑眉骤然褶起。“该不会……琴仙唯一的弟子——琴师燕双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