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映人注意她很久了。
不是她特别美或是造形突出。
事实上,她顶着一头短发,依他的专业来判断,肯定是她自己照镜子胡乱修剪才会糟到像是狗啃一样。她身上穿着一件洗到泛白的牛仔裤,以及上头染上五颜六色颜料的白色T-shirt……嗯,如果没有那些颜色,他非常肯定最初那是一件白色T-shirt;看得出来这女孩一点也不在意外表。
一点也不像个女孩子。
她天天坐在那里,差不多有一个星期左右。
第一天、第二天,他对她没有任何印象,看过一眼即忘;第三天才注意到有她的存在;第四天、第五天,发现她都是同一个时间出现——每天下午三点准时报到,一直待到店里关门休息,这段期间她会一直窝在角落,很乖、很安静,不是看自己的书就是拿支铅笔埋头不知在做啥。
蒋映人双臂环胸,好整以暇地打量那个不知在写些什么的女孩。
如果她年纪再轻一点,他会猜她是哪个每天有闲钱到店里花钱的太太的女儿,不过看样子她应该是大学生。
来他们店里的人不是洗头发、剪头发就是染头发、烫头发,举凡和头发有关的,店里统统包办。但蓄着一头短发的她,既不洗头,也不想办法补救那一头杂乱无章的头发,他实在猜不出她来这里做什么。
他们这里有免费的冷气可吹、免费的钢琴音乐可听、免费的绿茶红茶可喝,难道那女孩将这里当作图书馆?
太莫名其妙了。
三点半,蒋映人送走客人,下一位预约的客人尚未出现,闲着没事的他,招来一名洗头小妹问:“小丽,她是谁?”
小丽看了一眼坐在角落的女孩,想了一下才回答:“嗯,不知道她是不是健哥口中那个怪怪的女生。”
“怪怪的女生?”
“健哥说她每天下午三点准时来报到,指名要找你洗头,健哥跟她说你的预约已经排到下个月,希望她能先预约,可是她执意要给你洗一次头看看,如果适合,她才会预约。很怪吧?”
确实有些怪。
洗头非常简单,又不是剪头发、染头发或是烫头发这些高难度的技术,洗头不会有洗坏这种事发生,但另外三项要是稍有一点差池,可是会让人遮遮掩掩不敢踏出家门半步。
虽然客人可以指定洗头的设计师,但都是洗头的妹妹洗完以后交给他们吹干而已,少有客人会特别指定设计师来洗头发,这样未免太大材小用。
“她说愿意等你有空闲的时候再帮她洗头。”怪人天天有,小丽不以为意,反正不是她洗。
“可惜我没空。”下一位客人就要过来了,他哪有美国时间去帮她洗头。
不是他自夸,他可是这间‘Beauty’的首席发型设计师,还拿过几个比赛的奖项,每年远赴国外进修的名单必定有他,老板也说了,只要他好好做,过几年就会把店转给他,他当然要更努力让业绩提高,才不枉老板的栽培。
虽说每个设计师的第一个工作就是洗头,不过此刻的他根本就不用帮客人洗头,不是不屑,只是没必要浪费时间。
蒋映人转过身,立刻将那个怪怪女生抛至脑后,走入休息室稍作休息等着下一位客人;时间就是金钱,他要把握每一分钟。
不过,偶尔也是会有一点意外的小状况,比如当下——
他的客人临时有事不能过来,三点半至五点这段时间他空了下来。
负责分配未指定设计师的Momo说有客人第一次来,问他要不要接手?能够多接触新客人,他自是意愿甚高,不过眼角余光扫过静静待在角落,不吵也不闹的那个怪怪女生,不知怎地,竟让他想起以前曾经因为住所关系而不得不送人的小狗。
虽然拿人跟狗相比有些不恰当,不过他们都带给他同样的感觉:很安静、乖巧,以及有一双灵活却闪烁不安的眼睛。
许是他盯着她太久,让那个女孩抬起头迎视他。
她的眼睛很大,宛若两颗黑曜石镶在一张小小的白玉脸蛋上,虽然她全身上下一点都不女性,幸好她的五官清秀,稍微能彰显一下性别。她面无表情,眼神却明显充满不安以及想逃离的冲动。
逃离?!
这里是美发店,位在东区,现在又是大白天,她想逃离什么?
果然有够怪。
“Momo,那位女客人等我一个星期,我去招呼她。”
蒋映人迈开步伐走近她,眼尖的他看见她埋头不是在写而是在画画,而且图案还有点眼熟,只是一下子想不起来在哪里看过。
“小姐,请问要洗头吗?”
赵上绮抬起头,下意识将桌面的笔记本收起来。“喔……对,我想洗头。你有时间帮我洗了吗?”
见她迅速将笔记本收进放在脚边、同样上头有着五颜六色的黑色大包包内,模样活像随时准备逃难,他甚感不解;她的声音虽然没什么起伏,不过柔柔的挺悦耳。
“你一直在等我?”多半他的客人都是熟客介绍,会指名他也是要他剪头发、染头发或烫头发,少有指定他来洗头。
赵上绮轻轻点头,手里抱着大包包,彷佛下一秒就要冲出店里。他心里愈来愈多问号了,只是来洗个头而已,有必要弄得这样紧张万分吗?
“是有人推荐吗?”
她摇头。
“那你怎么知道我?”
“上次经过,看见你。”
只听过一见钟情,还没听过有一见洗头,难不成他长得一副很会洗头的样子?!
见她说话有点没逻辑,他再问下去也挺无趣,倒不如快点帮她洗头解决一个麻烦。
“请跟我来。对了,这个包包可以寄……”
“不用了,包包不重,我可以自己拿。”赵上绮把包包紧抱在怀里,显然非常重要。
蒋映人内心颇感无言,不过他不会表现在脸上,客人至上,他没忘记这个永不可违逆的真理。
“好吧,小姐,跟我来,一楼的位子已经满了,我们上二楼洗头,二楼也比较安静。”
他边说边回头,发现女孩离他约莫三步的距离,他停下脚步,她也不动如山,眼神依旧充满防备——嗯,没错,确实是防备。
有没有搞错?他才比较怕她的大包包里装着杀人凶器,她是怕他做什么?他是高一点壮一点没错,不过大白天的,他们又不是黑店,怎可能对她怎样。
“小姐……”
赵上绮张着无辜大眼回望他。
罢了,他放弃,既然她安静,他也安静到底,井水不犯河水方能相安无事。
二楼除了一个在整理毛巾的小妹以外,没有其它客人,就剩下缭绕在耳边的钢琴轻音乐。
很多美发店为了表现出时尚流行或是让店内的气氛更热络,会播放摇滚乐或是节奏感比较强烈的音乐,但有时太大声反而造成耳朵的负担,因此他建议老板,美发店应该是让人感到放松的地方,播放轻音乐一来不会让店里气氛显得太寂静,二来也能让客人感到惬意舒服。后来老板采纳了他的意见,这种改变也获得客人的好评。
“包包可以放在旁边的躺椅上。”
赵上绮看了一眼,乖乖将包包放在躺椅上,然后站在一旁。
“麻烦躺上来。”
她照做,就在他要拿一条大毛巾盖在她身上时,她倏地起身。即使她没有开口,蒋映人也感觉得到她全身已竖起警戒,像只猫似的紧盯着他,彷佛他只要跨过她的界线,她便会夺门而出。
真的是……他深深一个呼吸。
“小姐,我只是要拿毛巾盖着你,这里有冷气,怕你会着凉。你是第一次来洗头吗?”
赵上绮点点头,又打量他几眼,最后才接过大毛巾盖住自己,然后躺下。
即使是第一次洗头有必要这么害怕吗?
瞧她双手不安地紧握两旁的把手,双肩也微微拱起,他是又好气又好笑。
“现在我先帮你打湿头发……嗯?”一般会来洗头的客人头发都是脏的,如果不脏来洗就很奇怪了,而眼前的女孩更添一怪,因为他发现她的头发非常干净。“你什么时候洗头?”
“昨天。”她也很老实回答。
真怪。“既然已经洗了,为什么今天还要来?”
“就是想给你洗一次看看。”
她依然老实过头,却令他更加困惑。“为什么?你不是可以自己洗?”
洗头是学美发的基本功,一个洗头小妹的技术再怎么差也不至于让人反感,实在没道理要指名他来洗头,而且她也能自己洗,没必要天天来等他,就为了让他帮她洗头。
“是可以,不过我现在正在做治疗,所以要找人帮我洗头。”
“你身体有问题?”她的表情认真,不像是开玩笑。
“喔,算是吧。”受伤的地方也是身体的部位,应该算是。
一般人自行在家洗头都会弯腰,蒋映人猜想大概是她弯腰不方便。
“那我们开始洗了,我先帮你打湿头发……”不知是不是这几句的交谈,他感觉她似乎有些放松,算是好事吧,如果她再继续紧绷下去,很可能也会让他变得神经兮兮。
一个不太像女生却又有女生纤细的女性,他帮她选择玫瑰香气的洗发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