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依稀记起了一些事──
他们家有四个姊妹,她排行老三,处在一种夹在中间、不大不小的状态:从小就特别容易受忽略、老觉得不被重视,尤其她又不是个擅长表现自己的人,上述的情况就因此更严重了。
但凡事总有些例外,在他们家里,起码每一个孩子在过生日这件事上是平等的,过生日代表着蛋糕,庆祝、还有,当一天公主。
在那一天,公主可以发号司令、可以有点任性的要求,当然,仍得在合理的范围内:但那一天,家人们会奉寿星为公主,寿星将是那一天里最重要的人。
“你的生日是怎么过的,未来的一年就会怎么过。”
原来这句话是从她家里传来的,还是她那个爱浪漫的老爸说过的话。
上了大学以后,离乡背井,她就再也没过过小时候的那种生日了:时至今日,少说也有七、八个年头过去了,她也就渐渐忘了这件事,直到最近,才忽然又想起了这句话。
这也不能怪她,人在失意,感到彷徨的时候,很自然的就会想寻求一些慰藉与依靠,即使那是迷信的,没有根据的,甚至只是个习惯、念头或者是一句话。
她记起来的事情还不只这一件,她想起了她妈妈的笑容──她妈笑的时候也有两道鸿沟似的酒窝,她的姊妹们都遗传了这项特质,唯独她。
小时候,她多羡慕,又嫉妒她们的小酒窝,曾经连续好几天,只要一醒来,两只小指头便用力按压住两颊间,努力的想压出个酒窝。
这计划想当然耳的失败了,还换来大家的耻笑。
她记得,那时她气鼓鼓的,双手叉着腰,用力一蹬脚,冷哼了一声,故作不屑的说:“酒窝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最讨厌长酒窝的人了!”
呵!小时候的她呀!怎会这么无聊,又带着点幼稚的可爱呢?
说到酒窝,她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张脸──是小酒窝王子的笑脸。
其实,撇开年龄上的顾虑,现实生活中,要是真能和这样的人交往,感觉应该很不赖吧?
阳光般灿烂的笑容,让人心跳加速,忍不住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铃──铃──铃──
英俊又带点稚气的脸。
她明明不是那么花痴的人,只是近距离盯着他的脸瞧,有一瞬间,忽然心生出想伸手摸摸看触感的冲动……
铃──铃──铃──
温柔、体贴,他应该还是个很细心的人吧?从小地方就可以观察出来。
铃──铃──铃──
而且,还会铃铃铃的叫……
铃──铃──铃──
恩……真了不起,可不是每个人都能这么铃铃铃的叫的……
咦?
他会铃铃铃的叫吗?
总觉得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是哪里呢?
铃──铃──铃──
吓!
夏雨霏猛地弹跳起身体,每个月里,总会有几天,她是这么惊醒的!
可是连续两天──偏偏又都是重要的日子──她居然又睡过头了?!夏雨霏急急忙忙的换了衣服,随意梳起两下头发,涂了点口红。
至于刷牙洗脸这档事嘛……还是把牙刷牙膏带到公司,再找时间偷偷溜到厕所里刷吧!
她慌张的穿上丝袜,不小心拉破了个洞,也来不及更换了,然后穿上高跟鞋,三步并两步的往外跑,骑上小五十火马号,发动,催油门。
总经理要来的日子,老天保佑,可别让她又出状况了。
***
呼!呼!呼!呼!呼!
夏雨霏从停车场一路跑,气喘如牛,加上烈日之下,早已汗流浃背,但她不敢稍作停留,喘了两口气,又急急忙忙的小跑步向前进。
好不容易搭上电梯,‘登’的一声,四楼到了,她先整理了一下服装,顺了顺头发,深呼吸──觉得一切准备就绪了,才低着头快步走进办公室。
同事们都聚集在门口,似乎正在谈论着什么事。
夏雨霏二话不说,一进门就先来个九十度鞠躬,认罪自首,“对不起!真的真的非常抱歉,我不是故意迟到的!”
“夏·雨·霏!”弘姐的声音从她的头顶上传来,“你还记得要来上班哪!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弘姐用高八度的声音对着她吼道:“总·经·理·要·来·访·视·察·的·日·子!所有人都知道要提早上班,只有你,这么重要的日子,你居然还会迟到?!”
“对不起、对不起啦!”她紧张的绷紧了脸,忍住想伸手捂住耳朵,抵挡弘姐高分贝嗓音的冲动,努力表现出最愧疚,诚心反省的样子,“我──”
她抬起头,还没来得及说完话,就先瞥见了站在一边,笑容可掬、熟悉却又陌生的身影──在一群女同事中,万红重中一点绿,显得特别显眼,不想注意到也很难。
夏雨霏倒抽了一口气,下意识举起手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亲眼所见的事实。
安瑞希?!
他怎么会在这里?
安瑞希却只是咧着嘴,朝她露出大大的笑容。
说不惊讶是骗人的,这个偶然跟他萍水相逢,理应不会再见面的女人,居然这么突兀,这么戏剧化的跟他再次重逢。
也才不到一天的时间而已。但安瑞希的讶异一闪即逝,快到没人察觉,他换上一派轻松的微笑,再自然不过的挥了挥手,跟她打招呼。“雨霏,早啊!”一副跟她很熟稔的样子。
夏雨霏一脸的错愕,身旁的同事们亦然。
他们先转头看向安瑞希,然后又望向夏雨霏,径自在脑海中编织出无数个他俩可能的关系。
夏雨霏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顾不得旁人的眼光,她一把抓住安瑞希的手,匆匆将他拉出门外电梯口,又惊又怒的质问:“你怎么跑来这里了?”
察觉到自己的音量过大,她微微转头,看见同事们正用好奇又莫名其妙的眼光看着他们,赶紧压低声音,“这里是我的公司耶!你……”
接着她想到什么似的,睁大了眼睛,“我懂了,你是来拿昨天没拿的……”
“没拿的?”他仍旧笑着看她,原先还存着一点的讶异,因为她过于激动,震惊的表现忽然间全都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莫名的好心情。
夏雨霏快速的回头又瞄了一下身后同事的反应,然后歪了歪嘴,对他使眼色,“就是钱啊!”
她从牙缝里小声的挤出声音。“就算是这样,你也不应该……”
“不应该怎样啊?”
弘姐的声音忽然从背后冒出来,把夏雨霏吓得浑身寒毛直竖,她打了个冷颤,话也接不下去了。
“夏雨霏!你又在搞什么鬼?”弘姐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眯起眼睛打量她。“迟到已经够糟糕了,现在你又拉着我们的新伙伴,在这里讲什么悄悄话?莫名其妙!”
说着,弘姐也不打算理会她,转头对着安瑞希温和的笑了笑,示意他和她一起回办公室。
安瑞希回头望了她一眼,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容,但此时夏雨霏的脑袋里装不进任何其他的讯息,她根本已是震惊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她张大的嘴,充分表现出心中的错愕,而后傻愣愣的跟在弘姐的屁股后头走进去。
新伙伴?她怎么没听说过这件事?她记得……最近要到他们部门来的人,明明就只有总经理一个啊!
夏雨霏抬起头,刚好与安瑞希四目交接,他还冲着她笑:一股不祥的预感窜入脑海,沿着脊椎窜过全身。
她像是被电击似的颤抖一一下,第二次倒抽一口气,“不会吧?”颤抖着一字字缓缓说出,“所以……你就是我们的……总经理?!”
天啊!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事?!
他们的总经理……他们的总经理……就是这个二十三岁,毕业没多久,还是个小毛头,脸上老是挂着小酒窝微笑,外带一脸稚气的……男人?
而且,背地里还在“优质情人”兼差工作?!
他们的总经理居然在出租情人店工作,还叫了强尼这种跟他一点也搭配不上的花名,这也未免太夸张了吧!
最夸张的是,前一天,她才和总经理……
啪!
弘姐不客气的用手边的资料夹,毫不留情的往她的脑袋瓜上狠狠的砸下去,打断了她的思绪与慌乱。
“经你个头!”弘姐没好气的在她耳边大吼,“你有毛病啊?开会的时候不是说过,总经理都已经四十几快五十岁了,你觉得瑞希看起来像吗?”
同事们一旁发出碍耳的窃笑声,安瑞希也跟着笑出声,笑眯了的眼睛直盯她。
夏雨霏捂着被打疼了的头,表情甚是委屈,“可是他……”
弘姐用手揉了揉太阳穴,戏剧化的深吸了两口气,明白的表现出对于眼前这个人的愚蠢已经感到忍无可忍。
虽然觉得很无辜,而且还有诸多的疑虑尚未解答,但情况不容许她开口多问,这点至少她还没白目到看不出来。
事情是这样的──
就在她低着头满怀忐忑与紧张的跨进办公室时,弘姐正准备将安瑞希介绍给大家认识。
安瑞希是今天一整天将留在部门里和诸位同事共事的新伙伴,当然,他并不是总经理,而是总经理的……恩……专属司机。
今天早上,就是他开车载着总经理过来的。
既然如此,那么,总经理人呢?
稍早前,总经理确实很准时的来到分公司,也初步巡视了一下整个部门,但没多久便接到电话通知,有紧急要事尚待处理,因此又匆促的离开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总经理的转身司机呢?
这个应该在总经理需要时,开车载送他到任何地方的“专属司机”,却在总经理因为“紧急要事”而匆忙离开时,留在这里和不相干的单位人员共事,难道都没人觉得这是件很奇怪的事吗?
“哪里奇怪了?”同事A边检查指甲上的花样,边倚着墙边说道:“总经理要去的地方,瑞希又不知道路,与其到时候迷路耽搁更多的时间,让他留在这里帮忙,岂不是更好?”
“就是啊!”同事B附和,“总经理又不是不会开车,这点小事既然他能自己来,干嘛还要麻烦瑞希?”
瑞希瑞希的叫得这么亲密,明明才刚认识,却好像是已经认识了十几年似的,啧!这群人真是……色欲熏心!
这么形容真是恰到好处!到头来,觉得这件事既奇怪又疑点重重的人,竟然只有她一个。
等弘姐介绍完毕,宣布解散以后,同事ABCDE便聚在一起,兴奋的谈论起今天早上的事──
总经理虽然年近五十,但是保养得当,一看就知道,年轻的时候肯定也是个大帅哥。
现在?他的身材结实,穿着成熟正式;留了一点小胡子,有威严又不致太过冷峻;举手投足间皆散发出沉着、稳重的气质,让人不禁为之着迷。
至于安瑞希,一提到他,众人更是高谈阔论、七嘴八舌的抢着说话──
他幼稚的娃娃脸、立体精致的五官、迷人的微笑和随性散发出的魅力,都是众人讨论的重点。
他就是会让熟女姐姐们疯狂的想凑上前去一把抱住,边大喊着“好可爱!快来让姐姐秀秀”的那种人。
“可是,他居然只是个司机。”同事C可惜的说道:“真是美中不足。”
“对啊!”同事D同样感到惋惜,“他的言行举止,明明看起来就是那么的从容、那么的有大家风范……要是有人说他是某个知名企业的公子,应该没人会怀疑吧?”
“确实很可惜。”同事A一手叉腰、扭了扭臀;另一只手则一拨秀发,用自以为娇媚的语气说道:“要是他的身价再高一点,说不定……我会把他当做目标呢!”
“哈哈!”同事B不以为然的讪笑,“拜托,你也不照照镜子,都三十好几了,瑞希怎么可能会看上你?”说完,毫不畏惧的迎向同事A凶恶的瞪视。
“说实在的,瑞希确实是太幼齿了。”同事E语气中一样流露出可惜之意。
部门里的女同事几乎都已是年过三十的淑女,一个二十三岁的小伙子对她们来说,就像是块看得到吃不了的嫩肉。“我们部门里年纪最小的是谁?雨霏,是你吧?”同事E回头随意询问,又尖锐的补了一句,“不过,也已经二十七了。”
众人瞥了她一眼,叹了一口气,职业、身价是个问题,年龄更是啊!
怎么?躺着也中弹吗?!没事干嘛要说到她身上来?
安瑞希太年轻,是她的错吗?二十七岁是她的错吗?
别用一副“你别做梦了”的眼神看她好吗?她可不像她们,她可是很有自知之明,没有心生一点点的非分之想,OK?
话题扯到夏雨霏,众人才想起早上安瑞希亲切跟她打招呼,还有他俩独自到电梯口去说悄悄话的事。
她明明已经很努力的低调,假装自己是个透明人了,到头来却还是免不了被质问的下场。
于是同事ABCDE你一句、我一句的提问……直到弘姐高八度的吼叫声从背后出现,大伙儿才作鸟兽散,不情不愿的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
就因为这样,这一整天她都处在一种神经极度紧绷的状态,除了分内的工作仍须如期完成外,还得眼观四面,耳听八方,随时随地注意周遭的大小动静,一旦目标接近,无论当下正在忙什么,都必须放下手边工作,找借口迅速撤离。
那,万一目标距离过近,已经来不及闪避了呢?
这种情况也不是没发生过,遇上如此危急存亡的时刻,她也只得故作自然的装忙、装累、装作没看见!
办公室不大,躲避工作实属不易,就连上个厕所都得像做贼似的小心翼翼,以免和他在厕所外碰个正着。
由此可见,这样的一天有多么的累啊!
才一天,她就已经像是把三天份的工作,堆积在同一天完成似的筋疲力竭了,也幸好只有一天,要是天天都这样过,恐怕很快的她就一命呜呼了吧?
“唉!”在走出办公室大楼的同时,夏雨霏边捶着僵硬的肩膀,边唉声叹气的自言自语,“诸事不顺啊……”
她并不讨厌安瑞希,毋庸置疑的,还对他很有好感。至于究竟是那一种好感,到目前为止,连她自己都还是一头雾水。
那天,在她家路口前昏黄的路灯光下,安瑞希收起一贯灿烂的笑容看着她。
就在那一刹那,她好像有那么一点理解了小说里形容的“被炽热的眼神盯着”究竟是什么感觉了,事实上,她被他看得浑身发烫。
直到我真的让你觉得物超所值的那一天。
那天,好像他就是这么说的。
不可否认的──虽然她其实也不想承认──一整天约会下来,反而是到了最后一分钟,她忘记了对他年龄上的顾虑,忘记了他们之间的租赁关系,也忘记了这只不过是假装约会的那一部分。
她的心跳好快,在那一刻,确确实实的感觉到心底涌起一股如水面涟漪般由近而远慢慢扩大的悸动。
他那么说,就好像他们还会有明天、后天,还会有以后似的。
他们当然不会有以后,她很明白,也没想过还要再跟他有任何瓜葛或纠缠──有那一瞬间的心悸,就已经是物超所值了。
虽然从没交过男朋友,但在很久以前,她也曾经有个喜欢的人,而且时间还长达五、六年。
只是远远看着也觉得心满意足,为了那个人而装扮,而害羞、而手足无措,或者是心跳加速、语无伦次,酸酸甜甜的感觉,在苦闷之中却又带点兴奋与雀跃;在不确定的关系之中还忍不住期待着未知的,充满可能性的未来。
这是她记忆中最忍不住期待着未知的、充满可能性的未来。
这是她记忆中最接近谈恋爱的感觉了。
曾几何时,那段初恋不了了之,当初热烈的情感也在时光的流逝中转淡了。
她已经好几年没有过喜欢上一个人,或是为喜欢的人脸红心跳的感觉了,她觉得自己已经忘记那种感觉是什么滋味,也开始担心这样的自己往后都很难再喜欢上任何人,而会孤老终生了。
然而,暌违了好久好久的悸动,是他帮她找回来的,诚如她原来希望的那样。
这样就够了,她在心底偷偷的对自己这么说。
他会在她的回忆里占有一席之地,在往后几年的生日里,只要想到这一天如梦似幻的经历,她的嘴角就会不自觉的上扬,露出一抹怀念的微笑。
这样就够了──她本来是这么想的。
谁知道,才过了一天……
不!甚至连一天都还没到,安瑞希竟然从虚幻的梦境里走到她的真实生活中?!
她应该觉得兴奋吗?幸运吗?开心吗?还是喜极而泣?
不!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早上安瑞希挂着小酒窝对她挥手道早安时,同事们的眼光……包括弘姐!
这倒也是,她和安瑞希,怎么看都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可他却表现出一副跟她很熟稔的样子,任谁都会猜测、起疑,这也是人之常情。
若今天来的只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路人甲也就算了,偏偏安瑞希是个很容易就能攫住众人目光的人,在一群熟女之后总更是分外的显眼。
即使有年龄上的差距,有些女同事甚至早已嫁为人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