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学生都看得出来,向老师今天的脸色非常不好。
除了那两片红唇抿得死紧、脚上那双高跟鞋踩得踏踏作响外,那对锐利的双眼更是不停地到处检视。
从一年级那边的长廊开始,向老师已经抓到了五个可怜的学生,分别以看见老师没问好、在走廊奔跑、拿扫地用具玩耍、鞋带差点害老师跌跤、还有嘴角有果酱等理由,大大地斥责了一番。
走到二楼教室前的通道,六年孝班的同学们都机灵地察觉到他们班级任导师身边的异样高温,纷纷溜回教室,安静地坐着。向老师生起气来可是非常可怕的啊!那冷到眼底的眼神,光用想的就令人禁不住打一个寒颤。
“气死我了!”向近凌火大地踩着地板,忍不住握紧拳头骂着。
校长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要求她在放学之后留下来义务指导新进老师学校事宜!即使那个老师是她隔壁班的新班导,也用不着动用到她吧!
她每天下午五点半之后还有兼差耶!
虽然兼差是她个人私事,也不合现行法规,可是她一天里已经卖给学校整整八个小时了,而且教学认真,无可挑剔,班级秩序整洁样样第一,体育活动成绩优异;更重要的是,原本她盘算在四点下班之后到五点半去补习班之前,再插入一个家教工作的,现在完全行不通!
向近凌越想越不满,明明上头就还有教学组长,或是一星期只有六堂课的学务主任,为什么这份苦差事非要派给她就算是因为今天校务会议她迟到,可她也不是惯犯啊,更何况那是因为她老妈以再也不煮饭来威胁她,她逼不得已才折回家载老妈去上班的。
校长竟还在校务会议时对着全校老师说:
“向老师千万不要推辞啊,相信以你的能力,一定能帮助新报到的这位老师快点上手。”
呵呵。向近凌在心里冷笑了下。
她怎么可能在那种场合下推辞!谁都知道她行程表排得满满,几乎没有多余时间留在学校,拒绝的话一旦说出,一定会落人口实,更何况这根本不能拿来当作借口。学校里有些看她不顺眼的老师,听见校长的话后,全露出看好戏的表情,根本不打算伸出援手;她当然更“要”如众人所愿了。
现在可好,面对校长在这学期排出的一长列让人看了就头晕的活动计画表,她还要挪出时间去帮隔壁的新老师,以期让他对新班级以及体育组长的职务快点上手。
重点是,这些事情没有额外的薪水、奖金、鼓励、报酬,也就是──做白工!
“做白工”可以名列向近凌最讨厌的事情中的前三名,比蟑螂还令她反胃。
想到学校里那些闲得快发芽的主任及老师早会时给她的掌声,向近凌只觉得肚子里的一把火越烧越狂。
其实她也知道不应该将时间排得太紧,只怪当初太过于自信,不听同事的劝告,如今大家似乎都在等着看她怎么应付。
“很好,这群幸灾乐祸的家伙,真没同情心!”向近凌低咒一声。
走进六年孝班教室,向近凌直接坐在后头的藤椅上,如雕像般一动也不动,眼睛直盯着桌上叠放整齐的桃红色国语作业本。
班上的三十二个学生全挺直了背脊,没有人敢回头偷瞧他们班导一眼。他们很清楚,老师不说话,就是风暴来临的前兆。
印象中,班导只在五年级时对他们班发过一次脾气。
那是他们刚升上五年级时,以为高年级就跟中年级时一样,会遇见一个温柔亲和的班导。
见到向近凌的第一眼,全班都惊呼了一声。老师好漂亮喔!接下来大家便大呼小叫地兴奋不已。
在他们这间乡下小学校,很少出现这种时髦美丽的年轻女老师。
通常女老师只有两类,第一类是差不多四十岁、已经结婚生子,具有妈妈味道的妇女群;第二类是年轻、但长相亲切的未婚群,几乎都穿着牛仔裤衬衫或飘逸洋装,脾气不是很温柔就是很恰。
像向近凌这种五官迷人、外表精明干练,走都会女性风格的女老师,他们还是第一次碰到。
五年级时开学那一天,站在讲台上的向近凌,一头滑顺的褐色卷发、黑色的领上衣、象牙白的西装短外套和同色系的膝上反褶短裙,略施脂粉的她更显娇美,就连老师第一次点名的声音也好听到让他们这群孩子兴奋不已。
开学第一天,五年孝班就在快乐跟雀跃中度过。
第二天早自修,班上有六个同学国语生字作业没写缺交。
前一天对他们露出美丽微笑的女神,脸色瞬间阴沉得像是从地狱爬上人间的女阎罗。向近凌没有开口骂人,没有拿出棍棒,只是用冰冷的眼神看着那六个学生。
大概过了五分钟,其中一个女学生忍受不了那气氛,哭了。不过,向近凌还是维持同一个姿势,站在讲台上用冷冽的双眼怒视他们。
不知道隔了多久──
一个高胖男学生低着头,用微弱畏惧的声音对向近凌说:
“老……师,对不……不起……我知道……错了。我愿意罚写……”
“你确定?”向近凌脸上表情不变,从牙缝里挤出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只见眼前的一排学生点头如捣蒜。
向近凌转而将目光移向座位上准时缴交作业的学生,被那瞬间冻结的气氛吓坏的其它学生也立刻跟着点头。
于是,那个星期,全班三十二个人一起罚写作业。
没有限定次数,只要是向近凌的课,就开始罚写。每个人都写了好多本簿子,写到双手发疼红肿,因此,他们永远忘不了〈渔歌子〉这阕词。
因为他们不敢想象若是犯了其它错误,他们的女神老师会变成怎样狠酷可怖的恶魔,所以他们再也不曾在向近凌面前犯错,也完全不想再看到老师发怒的神情。
可是现在,很明显的,他们的老师已经身处烈火中心,呜……谁来救救他们这群可怜的无辜孩子啊。
挺到身躯都快僵直的一票学生开始不住地蠕动。升旗的钟响不但没有让他们得到救赎,反而更使他们紧张得直冒汗──没有老师的同意,他们哪敢离开座位一步啊!
“向老师,向老师。”突然,一声低柔的叫唤打断了向近凌的思绪。
“升旗了,你们班还不快去排队啊?”六年忠班的导师江淑娟站在走廊的窗前提醒向近凌。
“啊,升旗。”向近凌立刻回神,对全班学生道:
“快去排升旗队形,我给你们三十秒,最慢的等会过来找我报到。”
只见六年孝班的学生瞬间冲出教室,直奔操场。向近凌揉了揉太阳穴,拿起桌上的遮阳帽准备往操场走去。
“怎么了?在想怎么安排工作吗?”一同走着的江淑娟关心地问。
“这种小事,游刃有余。我保证一星期内就让新老师习惯学校的作业。”向近凌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她很喜欢江老师和她的一对双胞胎子女。在她刚进这所学校时,江老师给了她很多意见和帮助,像个亲和的大姐姐,而她的子女也像天使一样讨人喜欢。
“不需要我帮忙吗?”江淑娟好心的伸出援手。
比起向近凌,她有较多的时间去帮新进老师适应学校生活;她的两个五岁子女都在学校幼稚园就读,非常方便。而且对于向近凌的率直个性,江淑娟抱持着欣赏的态度,也不忍看见她忙不过来的窘迫。
“不用啦!我会处理得很好的。”向近凌侧头想了想,笑着婉拒了江淑娟的好意。她决定拨给那个新来的老师一个星期;一星期之后,她就要按照原定计画去应征新的家教工作。
若是新来的老师资质驽钝,无法在一星期之内弄熟学校的一切,她也爱莫能助。想当初,她可是三天就上手了呢。何况校长既然把“任务”交给了她,她当然没有理由把自己的工作推给别人。
除了赚钱,向近凌也不喜欢对任何挑战示弱。反正她会“好好指导”那个新到任的老师,至于他听不听得懂,校长又没强求,所以也就不属于她负责的范围了。
向近凌奸诈地想着,真是佩服起自己的聪明脑袋啊!她的笑容逐渐扩大。
江淑娟讶异地看着向近凌脸上的变化,一时不知该做什么反应。不过,她始终相信向近凌说得到做得到──好好照顾新来的那位老师。
在这所学校里,向近凌因为有太多外务,因而招来保守派同事不少批评;加上她还算是教育界的菜鸟,理应承担下许多亲师活动企画、科展比赛,或一些行政杂务。
不过,之前校长因顾虑她要带领高年级,因而将这些事派给拥有较多余裕的科任老师,偏偏那些科任老师都是一些等着退休的前辈,时常会找借口要求向近凌代替他们处理。
向近凌也心知肚明,学校资历久的老师,有些自己私下开了补习班,专门加强自己班上的学生;这种兼差方式,远比她去各家补习班授课来得好赚,甚至有老师用化名接更多学生。
她却反其道而行,坚持只接国中生家教,还有较不相关的儿童美语;但这也让她需要付出更多时间来备课,几乎没有时间休息。也曾有家长来询问过她是否要开家补习班,专门加强他们的孩子,但都被向近凌拒绝了。
住在这里的学生,很多是家境清寒或父母离异的单亲家庭。她是很想赚钱没钱,但她不会因为想赚钱就给学生不公平的受教环境。
那是她唯一的坚持。因为她讨厌为了利益,就对学生留一手的方式,虽然她也时常嘲笑自己实在没有好到哪里去。
反正向近凌不会与跟她理念不合的老师起冲突,该是她份内的工作,她还是会做得尽善尽美;只是,她也不会因别人对她起反感而受到影响。至少这次校长交代的事她还是会好好去做,不会让其它人抓到把柄,又在私下对她冷言凉语一番。
向近凌走到班级队伍后面,拍了拍班上其中一个男孩的屁股。
“站直!”她喝道。
就少赚一个星期喽!向近凌抛掉了早上的不愉快,伸个懒腰,轻松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