梭巡整个店,于立飞看见她坐在靠窗那排最角落的一个位子,右手支著下巴,正看著窗外。
端起不加盐的梅子绿,顺手抽了一条干净的毛巾,他走到她的桌前。
“小姐,梅子绿,不加盐。”然后,他递上毛巾。“也把头发擦一擦吧!免得病毒找上你,与你纠缠不清。”
“谢谢。”接过毛巾,她感激地看了于立飞一眼。
她动作轻柔地开始擦拭头发,看她那个样子,应该是很宝贝她的头发才是。然后她用手随意拨一拨,顺了顺发。接著,她把毛巾对折几次,折成一个小小的正方形,放进她那被雨淋得湿答答的背包里。
“我带回家洗一洗,明天再拿来还你。”她用了肯定句,而不是疑问句。
这意思就是说,即使他假仙地推说不必这么麻烦,她还是会带回去吧?!
于立飞觉得她用肯定句还真是用对了,因为他真的打算让她将毛巾带回去洗,再让她带来还他,这样他才有机会再见到她。
想再见到她?
是的,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也许是被她那句“请给我一杯悔子绿,不加盐”勾起了好奇心。
他这方法会卑鄙、会龌龊吗?不不不,绝对不卑鄙,也肯定不龌龊,因为是她先提起要将毛巾带回家洗,他只是顺她的意而已。
梅芷绿拉上背包的拉链,把它搁在一旁。
然后她伸出右手,拿起吸管,轻轻搅拌一下杯内的液体。冰块因她这样的举动,而不时撞击著玻璃杯,像是……像是她一进门那个楚楚可怜的眼神撞击著他的心脏。
她张开口,吸了一口梅子绿,他看见淡褐色的液体顺著透明的吸管,向上攀升,进入她的口中,然后一部分未及时进入她口中的液体,又顺著透明吸管滑落,回到杯子里。
皱皱眉,她抬眼看著他,“你加盐了?”
天地良心喔,他哪时加盐了?他加的明明是果糖,两盎司的果糖!
“相信我,我不是台盐的员工。”于立飞眼神诚恳的告诉她。
她笑笑,“我猜,你应该是这家店的老板吧?你说话很有趣,和我之前遇上那些总是摆著脸色的老板很不一样。”
“哈哈,因为我们是小本生意啊,也没请什么人手,那我摆一张脸是要给谁看?!”他说得没错吧?他又没有员工,当然没必要整日摆著一张臭脸,臭死自己吧!
“客人啊!我发现很多老板要是生意一忙时,就会变得很没耐性,然后就是对上门的顾客爱理不理的,或是干脆摆张臭脸。”梅芷绿就遇过这样的老板,所以当她发现于立飞的风趣时,觉得很温馨。尤其在这样的下雨天,他还好心的送上一条毛巾让她擦干湿头发,更让她莫名地感动。
“那是因为他们生意好,忙不过来,心情自然而然地就会烦躁,当然,在那种情况下,脸色也多半不会太好看罗!”唉,怎么他的店就没有那种可以让他忙到心情烦躁的机会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自他有印象起,好像对于什么人事物都可以很淡然地面对、看待,所以要看他烦躁,大概也很困难。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如果这家店生意好到让你忙不过来的话,你也会摆脸色了?”其实平日的梅芷绿是个内向不多话的女生,可今日的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竟和眼前这个咖啡店老板聊了起来,是他的风趣让她觉得有意思?还是他那乐天的说话态度让她羡慕?
虽然她内向,喜欢独来独往,却还不至于是个悲观的人,但就在杨品捷失约后,她好像不管看待任何人事物,都变得很消极。而眼前这个有趣的老板,却轻而易举地让她已近死寂的心,慢慢地起了些微的波动。
“不会,无论生意好坏,我都不会对顾客摆脸色。一来我没必要把自己的坏情绪牵拖给无辜的人;二来服务业最重要的就是对待客人的态度;三来我也不是个容易就心情烦躁的人。”于立飞答得肯定。
他是来自南投的乡下孩子,因为在台中服役,让他爱上这里的气候和环境,加上大哥是台中一所国立高中的教师,和大嫂都住在这里,就连好友黄彦星也是台中人,所以退伍后,他便留在台中与阿星开了这家店。偶尔有空时,才回南投老家看看双亲。
他记得他还住在南投老家时,老妈常说他是个神经大条的人,好像什么事都可以无关紧要。老妈甚至还说过,她很怀疑会不会哪天连天都塌下来时,他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那时候,他是这么回答她的——
“安啦!就算哪天上天罢工,真的塌了下来,也还有比我高的人顶著啊!再说如果天塌了下来,那些神仙一定也都跟著掉下来,这样我就有机会和玉皇大帝、释迦牟尼佛、观世音菩萨见面耶……妈,那你说说看,释迦牟尼佛的头是不是真的和释迦一样,肿了一粒粒的小包包?”
老妈狠狠的瞪了他一眼,用闽南语对他说:“你说的那是什么话,都不怕佛祖生气,处罚你?!”
释迦牟尼佛会因为这样就生气吗?不,他相信不会,因为既然是佛,那么一定有很宽厚的心胸。更何况,那个头真的很像释迦啊!
他从小到大就是这样的个性,所以才会这么肯定自己不会因为生意忙碌,就对客人摆脸色。
“你……是不是一直都过得无忧无虑、没烦没恼的?”看著他脸上展现的自信,梅芷绿突然好想知道为什么他可以这么乐观。
“哈哈……”是她心思太单纯?还是他给人的感觉不正经?“我想……只要是人,都有烦恼的事情吧?我也是人,还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怎么可能无忧无虑,没烦没恼?”
于立飞拉了张椅子,在她对面坐下。
“我是在乡下长大的孩子,我们家是务农的,我老爸和老妈一共生了半打孩子,除了老二和老三是女生,其他都是男的,我排行最小。老幺最可怜了,什么都捡哥哥姊姊剩下的,所以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有很多的烦恼。”
“老幺会有什么烦恼?不都是很得宠吗?”她直觉他是在说笑。就她的印象中,她认识的人,只要是排行最小的,或多或少都会有一种骄贵的个性。
“那你就错啦!我老爸和老妈成日都在园里工作,根本没空理我,我都是跟在哥哥姊姊们的屁股后面跑。他们想吃芒果,我就得乖乖爬到树上摘。铅笔没了,我就得跑到距离我家有一公里远的街上去帮他们买。还有,我老妈养了一窝的鸡,她每天出门前都会交代我两位姊姊要记得喂鸡,但是我老妈前脚一出门,我大姊和二姊就会把饲料交到我手中。”
摇摇头,他硬挤出一脸心酸。
叹了一口气后,他看著她。“如果老幺真的都很得宠的话,那你说,我这是哪门子的被宠法?”
看著他那装模作样的心酸表情,她直觉的想笑。“呵呵……”
“哇……这位小姐,你要不是没有同情心,就是太冷血,听到这么凄惨的故事,还笑得出来呀?我可是很心痛地在陈述我的过去耶。”他夸张的揪著衣襟,一脸受伤的表情。
“因为你的样子就是让我很想笑啊,一点也不感觉你小时候发生的这些事会是你那时的烦恼。”自从杨品捷失约、失联那天起,她好像就不曾有过像现在这样开心的心情。
“那你又错啦!这些事可都是我小时候的烦恼呢。我每天早上一睁开眼,就开始担心今天大哥会不会叫我去摘芒果?大姊会不会叫我去洗衣服?二姊会不会叫我帮狗洗澡?二哥会不会要我帮他跑腿?三哥会不会叫我帮他洗内裤?唉,我那时候真的很烦恼。”他站起身,走回吧台,倒了杯水。
喝了一口水后,他拿著水杯,又回到她对面的位子上。
“不过后来我找到两个可以让我不烦恼的方法,就可以坦然的面对哥哥姊姊们对我的‘宠爱’了。”
“什么方法?”如果他的方法不错用的话,她也要借来试试。
“第一,我都会在烦恼完这些事后,告诉自己,以后一定也要生六个小孩来供我差遣。我只要这样想,做起事来就会特别有精神,因为一想到以后也有六个人听我使唤,就觉得很爽。哈哈……”他笑得爽朗。现在想起小时候的天真,还真的是很好笑。
“呵呵呵……”这个方法很有趣,不过……不适用她现在的情况。“那第二个方法是什么?”
“第二个呀……”他顿了顿,“我会在画画的时候,把大哥、大姊、二姊、二哥、三哥全部画进去,然后剪成小纸人,依序写上他们的姓名,再拿图钉或足缝衣针不停地刺小纸人的任何一个部位,”
“啊?”他说得轻松,她却觉得有些惊悚和怀疑。“纸人……那你的哥哥姊姊们有像电视上演的那样,你刺哪里,他们就痛哪里吗?”
“唉,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和电视上演的情况一样,等我哪天真的实验了,再告诉你答案。”言下之意就是说……
“假的?!你说的剪纸人是假的?”就说嘛,她刚刚听见他用剪纸人这个方法时,就觉得怪怪的。
”当然呀,如果是真的,我现在就不会是这间小小咖啡店的小小老板,而是电视上那些有著大大名气的命理大师啦!”倘若他现在的身分不是绘本作家,而是命理大师的话,那应该要在名宇后面加上“居士”两宇,才会比较妥当吧?
几何居士?噢!不不不,他还是乖乖继续画图,单纯地当他的几何就好。
“你……”他是开玩笑?还是刻意捉弄她?
“心情好些没?”他突然站起身,“其实人生在世,一定有很多事是不如意的,但烦恼是一天,快乐也是一天,一样都是过日子,为什么不选择让自己好过一点的方式生活?这条路到不了,你可以转弯,在原地兜兜转转,未必会是件好事。转个念头,你会觉得人生还是很有趣。记住一句话,唯一会限制我们的,是我们自己的决心。”他的表情由闲适换上正经。“你慢用,我去洗杯子。”
客气地对她一笑,他转身步进吧台。
也许他看似漫不经心,但或许是身为画者的关系,他的观察力相当细微,即使是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他也能从对方的举动或是表情当中看出蛛丝马迹,所以他大概也能看得出来,这个女孩并不快乐。
当然,他刚才对她说的那些儿时回忆并非杜撰,除了剪纸人是胡说之外,其余的句句属实。不过他没必要解释何者为真,何者又是说笑,反正那都不是他要说的重点。能不能听出他想说的重点,就看她自己了。
唯一会限制我们的,是我们自己的决心……这句话不断在她脑海中回荡。
是吗?她的郁郁寡欢,真是她自己的心所造成,而不是品捷带给她的?可若不是品捷失约,今日的她应该正幸福地与品捷享受双人世界的甜蜜啊!
所以,真是她把自己限制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