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对店里的装潢一向很有主见,除了谈恋爱那段时间,痴迷的她连吧台上的天花板多了几盏吊灯都浑然不觉,工读生换了新面孔也视若无睹,但重新做人的她不同了,又恢复了原先的敏觉。
今天,她被严重地骚扰了,想若无其事都办不到。从一大早到现在,她不停地打喷嚏,次数多到来店客人开始怀疑地盯着杯子里的茶水看;头昏眼花地调错三次茶,直到工读生几乎两眼喷火示意她停手靠边站了,她终于忍无可忍,把吧台上靠墙那盆兴高采烈飘着浓郁花香的七里香搬到大门外,彻底隔绝过敏源。
鼻子清净不到半刻钟,薄荷目瞪口呆地注视着消失一早上又突然出现的好姊妹,胀着红通通的脸,吃力地往店内搬进好几盆姿态各异的盛绿植栽,她快步走出吧台,挡在门口,不甚友善道:「我们的小店快变热带丛林了,妳干嘛心血来潮弄这么多花花草草来?还有,我对七里香过敏妳不知道吗?」
「啊?一时忘了。」薄芸搔搔头,充满歉意,看了看手上遮蔽视线的马拉巴栗树,立刻道:「没关系,没关系,除了那盆七里香,其它都不会惹毛妳。」
「妳发财啦?这些要不少钱吧?」目测一遍,总共七盆,个个都快比人高,就算在批发花市也值不少钱。
「不花一毛钱,」她得意地抬高下巴。「是我要来的。瞧!经过绿化后,店里有特色多了吧?」
「哪个傻瓜这么傻,白白送妳?」讥刺地白个眼。盆栽好看归好看,却多了项照护工作,而且可能会引来一些讨厌的小虫子。
「那个傻瓜是我。」搭腔搭得顺又快,从薄芸身后的一丛棘刺棕榈探出一张温和带笑的脸。「今年分株盛产,有多的就送给需要的人。」
「是你?」薄荷极为惊讶,不知眼前这对男女何时交集在一块了。「薄芸,妳进来一下厨房,替我整理货架。章先生,不好意思,那棵树请随意放,要喝什么尽管点。」说完,拉着一头汗的她钻进厨房。
「整理货找小贝他们就行了,为什么找我?我还没搬完呢!」她莫名地抽开手,转头就要出去。
「等一下!」薄荷拉住她,正色道:「妳怎么又和他搅和在一起?我说过杨仲南的事妳别管了,妳为什么不听话?」
「谁理那个家伙了?」十分嗤之以鼻。「章志禾是我们园艺系和景观设计系的副教授,我请他帮我们设计后院小花园的景观,有什么不对了?」
「什么?」薄荷吓了一跳,困惑不已。「妳在搞什么?我们不是说好后面那块空间加盖一间套房出租吗?」
「我反悔了。」她斩钉截铁,又瞇起亮眼。「为了公共安全,我们不该为了一己私利把后面空地都盖满,缺乏逃生通道,万一发生公共危险,我们可是要负责任的。而且,想象一下喔,后面如果是个四季飘香、奼紫嫣红、绿意盎然的可爱花园,不但可以对这个城市的空气净化有贡献,我们姊妹俩还可以在树下喝下午茶,妳说美不美妙?」
「美妙?妳变化得可真快,而且古怪,妳连不需费心照顾的黄金葛都养不活还敢盖花园?妳听好,我不管妳要盖花园还是盖房间都好,总之,不准再扯上杨仲南,听清楚了?」小脸覆上一层冰霜。
「我发誓,和杨仲南一点关系也没有。」她坚定地举起手,然后靠近那张即使愠怒也美丽的脸,耳语道:「妳放心,他和杨仲南一点都不一样,他是个好人。」
长睫快速掀了掀,薄荷拉开布帘一角,往外探看,章志禾顺长的背影在走道口,左右调整着盆栽的面向,她皱眉道:「设计花园和是不是好人没什么相干,我不喜欢家里有不熟的男人进进出出,妳别给我添麻烦。」
「麻烦?会有什么麻烦?店里随时都有人在,怕什么!」她提出疑问,薄荷的戒心、她的愉快全写在脸上。「别担心,以后我不会把照顾花园的担子丢给妳的。」
「唉,妳不懂啦!」干脆一句堵上,想想又问:「请他设计要花不少钱吧?听说他以前在曜明时接的都是大建案的景观设计,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搅和这个馊主意。」
「妳别搅和东搅和西的说他,他是有想法的人,和钱无关。」她不平地反驳。
「和钱无关就要更加小心了。」薄荷反唇相稽,斜瞄她。「大小姐,妳长得是有妳的特色,但要让半生不熟的男人为妳魂不守舍,不计本钱,我看机会渺茫,尤其是和杨仲南有关的人,妳最好注意一点。」
这是在说她天真还是笨?她终于冒了火,咬牙道:「薄小姐,妳别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我知道自己有几斤两,人家肯替我们设计,是我苦苦央求,有时间就到研究室和实验园林打工抵掉费用,可没那么美好免费大放送啦!」胸前的粗辫子一甩,用力顿脚走出厨房。
薄荷扯扯嘴角,笑得更带讽意。「说妳笨还不承认,农学院系所学生一大堆,符合工读资格的多得是,人家何必用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外系学生找自己麻烦?放把火烧了林子更干脆!」
这些话只有自己听得见,她也并不指望有人听见。远远地,她看到章志禾俯视薄芸,正在殷殷解说着什么,她没兴趣知道,只是感到,那两张侧脸距离太近了,男人眼光太温和、语气太柔和、表现太亲和,她曾经在另一个男人身上见识过这种相近的特质,在初相识时。
「薄芸,妳从前被辜负,是因为妳根本不了解男人在想什么;我了解男人在想什么,却一辈子也达不到他的想望,终究还是被辜负了。我们其实一样笨!」唇瓣蠕动着,所有的话却只是悄悄地、悄悄地在心里流动着。
*
她从小到大,书念得普通,也不特别在意,有兴趣的事做得十分专心,成果也颇受赞赏,高中毕业后就立定了志向,想展翅飞翔,立刻和薄荷分道扬镳,投入就业市场,只要和梦想有关的技艺,举凡烘焙、调酒、招待员都热心地参与学习;一年后,发现赚钱速度太慢,学得不够广泛深入,梦想难以实现,便重拾书本,痛苦煎熬了一年,考进了这所成立不到五年的新学校,一边打工、一边念书,薄荷开了茶屋以后,她便辅佐帮忙,学校笔试成绩照样不突出,实习成绩全班前三名,总之,她对自己有一定的信心,也相信只要认真就能达到目标──除了爱情。
但是在满二十五岁的第一天,她首度尝到了被鄙夷的滋味,而且头衔不断地被冠以「笨」这一类和褒奖无关的字,使她一紧张,手脚越发符合那些头衔,例如「笨女生」、「笨手笨脚」、「没关系,妳可以再更笨一点」、「啊!妳真是灾难!」、「妳不是绿手指,妳是推手,把植物推死的手」……直到她热泪盈眶,想一脚踹开在她耳边碎碎念的臭家伙。
「我说薄同学,妳姓薄但智商不薄吧?这些幼苗娇贵得很,种下去不到两天,妳用水管这么大的水量浇得它们东倒西歪,是想浇死它们吗?」手上水管被粗暴地夺走,她狠狠瞪着眼睛又单又细的臭男生,一时说不出话来。
「看什么?看什么?没本事就别待在这捣蛋,看妳一个早上的杰作。章教授是没见过女生吗?竟然找个麻烦给我,我这硕士学位还拿不拿啊!」单眼皮男啐了一口,指着花房的方向,「去、去、去,到里面松土,靠墙那一盆,最简单的工作。老板快下课了,最好再闯个祸让他见识一下什么叫朽木。」
「性别歧视!内分泌失调!自大狂!书呆!」只敢在喉咙里咕哝着,她慢吞吞踱回花房。扫视一下四面八方,看见工作台下边一个长方型育苗箱,盛满了黑黝黝的土,她随手拿起一把中型铲子,泄愤地用力往里剁,几次后,手酸了,更加不满。「土都这么松了,还松?想整我?偏不让你如愿!」
不过是不小心折断了一枝刚阡插好的绯鹃花枝芽、混错了肥料、疏苗疏过度、被鹅卵石绊了一跤顺便压垮了一株蓝星花,也值得他气得七窍生烟?没见过什么都不懂的新人吗?
长舒了一口闷气,她缓下手上的动作,看着玻璃窗外原本明净的天空,一步步被浓云覆盖,心情随着一吋吋沉落。很快地,雨丝飘落了,附着在玻璃上,起初只有星星几点,渐渐汇成迷你小溪下滑,接着,洒豆般击打着玻璃,玎玎琮琮,目不暇给,极为壮观。
「噢!这是在为我庆生吗?谢了!」她垂头丧气地地噘着嘴,不意看到单眼皮男抓了几本书挡在头顶,朝院所方向急奔,她咧嘴笑,作势无声喊:「小心地上的石头啊!」像附和她的话,单眼皮男前脚尖陷进石板缝,后脚跨得太急,结实地往前仆倒,像只青蛙,左右看无人,狼狈爬起来狂跑而去。
她笑得弯下腰。「下次得对新人好一点,知道了吧?」这句说得很大声,把闷气冲散了不少。
「什么事这么高兴?」始终温和的脸凑近她,短发上覆着小片雨珠,手里一把雨伞滴着水,熟悉的气味包拢而来,揉杂着植物和洗洁精的清冽。
「啊,你回来了?」雨声太大,掩盖了章志禾的脚步声,她忙收敛起笑容,重拾起铲子挖着被剁了无数次的培养土,装一下忙碌。
「妳看起来很愉快,今天顺利吗?」他观察她的动作,上下审视。
「还好还好,只是想到今天是我的生日,忍不住高兴了一下。」更高兴的是老天爷好心替她惩罚一个出言不逊的自大家伙。
「生日啊!」他若有所思地应了声,忽然注意到她铲子下的箱子,面色一变,摘下起雾模糊的眼镜,俯身细察,视线缓慢地移动,良久,转头看向她。
她错愕了一下,并非他的表情有何不对,而是那双离开了镜片的眼睛,和杨仲南的如此形似,她为何从没发觉这一点?差别在他们的眼神,章志禾的眼神没有螫刺、没有嘲讽,恒常是一片善意,一片谅解,就像现在……
「妳确实是太高兴了,把我新下土没几天的香罗勒种子全搅碎了。」
「呃?」好不容易拉回视线,她跟着低头,他手心里一小撮土中,夹杂着不易辨视的碎屑和断裂的嫩芽,就算肉眼看不清楚,依她方才奋力的搅剁一番,后果可想而知。
啊,还是着了单眼皮男的道了!她哀鸣,败丧着脸。「对不起,我不知道这里面有种子,我赔给你……」怎么赔?她连怎么妥善下种都不知道。她羞惭地捧着头,悄悄放下铲子。不用多久,他一定和助理大明的看法一致,让她这棵朽木滚蛋了,她的计画就此宣告终结……
「妳过来一下。」他突然戴上眼镜,将土放回,拉起她的手,一起走到花房另一边,拿起一个小空圆盆,直问道:「平时喜欢哪一种香草?」女孩子通常会喜欢这一类带香气的植物,她应不例外。
「嗯……」这可问倒她了,她只会吃不会种,再说,为什么问?
看她拧眉苦思,他索性念出一串让她选择,「罗勒、百里香、熏衣草、佛手柑、香蜂草、迷迭香,鼠尾草……」
她眼睛一亮,「迷迭香,就迷迭香吧,迷迭香烤鸡排不错吃!」
他一阵轻笑,两手已操作起来,在盆底放置一片底网、几颗底石,倒入八分满的培养土,每一个动作都细心加以解释原由,再从工作台下的小抽屉里取出一小包种子,倒了几颗在她手中,先示范一次如何播种,再示意她照做,「距离要取好,种子不可以重迭在一起,别压太深,土薄薄一层盖住就好。」
他再交给她一把小小洒水壶,「轻轻洒,盆底水流出就可以停止。」
不是很难嘛!她兴味盎然地洒着水,渐渐高兴起来。单眼皮男像他这么亲切就好了,不,是所有和她有关的男人都能这么亲切就好了,尤其是她父亲。
「有什么想实现的愿望吗?」他随口问。
她不假思索,两手合十。「有啊!希望薄荷早日找到感情依归,平安度过二十四岁生日……」
他摇摇头。「我是指关于妳自己的愿望,和薄荷无关。」
「自己的啊!」她歪着头,微微羞涩地启口,「我──很想很想,在风景很棒的山腰开一家小型民宿,房间不必太多,顶多十间就行了,外观和装潢混合南洋风和中式,有回廊、木地板,每一个房间都有四季花草不断的小阳台,风吹来都是树林和花草的香味,前方要有一大片莲花池,夏天还会提供有机莲花餐……」
她停顿了,很少有人目不转睛听她说这些傻话,她一时兴起,忘了说话的对象是谁了。
「水浇好了。」她不自在地放下花洒,微湿的两掌在身上抹了抹。「还要做什么吗?」
他捧起花盆,递向前,她鼻头腮帮子都黏着一抹土粒,使她认真的脸看起来有些天真,他抑制住擦拭那些土粒的冲动,真诚道:「祝妳生日快乐,愿妳梦想实现。好好照顾这些种子,过一些日子就有得吃了。」
「送给我的?」她惊喜交集,不知道为什么,在诸事不顺的这个夏天,难得的祝福使她很感动,这盆不起眼的种子像个隐藏的希望,未来的一年会更美好。「谢谢你,我很喜欢。」
她的正面反应加强了他的冲动,他探出手指,捺过她的脸,她微楞,他将沾了上的手指伸到她眼下,「沾了泥了。」
她感激一笑,瞥到他表上的时间,她跳了起来,「唉,我得走了,下午有班,下次见。」她在一家中型商务酒店找到了柜台工作,第一个月轮下午班,不会和这里的工作时间冲突。
「等一下,别急,」他按住她的肩,把刚刚那把伞塞到她手里,「雨还没停,拿着吧!」
「可是你待会……」雨势虽小多了,一时半刻并不会停啊!她潇洒地婉拒,「我没关系的,我淋雨淋惯了,你还是留着吧!」
淋雨淋惯了?他露出新鲜的神情,她的满不在乎似乎有些矛盾,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模样,仪容是费了点功夫的,最近多半素着张脸,不禁问:「妳不爱带伞,如果上了妆,不都泡汤了?」
「上?」她摸摸脸,不以为意的耸耸肩。「现在不会再有人在乎我化不化妆了,干净一张脸很方便,上班只要头发扎起来,抹个口红就行了。」
言下之意,从前的她不过是为悦己者容,她似乎挺愿意为了亲近的人的喜恶改变习惯。他笑拍她的肩道:「妳不是要上班?弄得一身湿不好吧?走了!别迟到了。」她还在犹豫。她看似大而化之,这么一件小事就足以牵绊她,难怪薄荷会是她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