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进大厅,四面包拢而来的凉沁气流瞬间将一身暑热驱散无踪,她放下手上的两袋重物,脱去遮阳帽,一边朝服务台的管理员挥手,「十楼,曜明公司。」,一边不遮掩的吐着气。
三十六度的烈阳烘烤,裸露的四肢肌肤隐隐发疼,她对着手臂呵气,咕哝着,「妳自找的!」
两眼水气汪汪,又黏又痒,不是泪水,是睫毛上饱合的汗水所致,没想到步行两条巷子的距离可以把一个女生搞得花容失色。夏日炎炎,这张巧妆过的脸实在经不起曝晒,她胡乱往眼皮一抹,再望向电梯口,一个黄色标帜牌立在中央,嘴一张,「不──会吧?」
听见她的哀鸣,上了年纪的管理员发出一串呵笑,「小姑娘,电梯故障了,慢慢爬吧!」
爬楼梯不是问题,她二十四岁的年轻身架堪称矫健,一步步慢慢走上楼尚可气定神闲,但是当你手荷十公斤的重物登顶,附加时效限制时,可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两座电梯同时维修,运气不是普通的坏。改变不了既定事实,她满满吸口气,使劲抓起那两袋东西,一鼓作气往左侧楼梯迈进。
可惜,她就像个毫无经验的八百公尺跑者,彻底的失算,凭着一股蛮劲,一楼到三楼奋力拾级,马不停蹄;四楼到六楼开始,膝盖像装了两颗铅球,脊梁得硬挺到底才能维持攀升速度;七楼到八楼她终于张大了嘴,呼呼牛喘,并且忍不住在转角处停歇了半分钟;到达终点前,一截二十级楼梯,可以说她几乎是咬紧牙根、四肢并「爬」才勉强攻顶的。
元气耗尽,顾不得脏了,软坐在地板上呼气。安全门近在眼前,她连伸手构住门把的力气都没有,送个货不该这么惨。出师不利,接下来的任务恐难完成。
「妳从哪来的?」
声音很轻,从左上方冷不防冒出,带着隐约的笑意。她不经意往声源望去,楼梯间转角的一扇气窗下,一名成年男子靠着白墙站着,左手抱着一盆小植栽,右手拿把小铲子,脚边同款的植花有好几株,株株怒放吐蕊,地上新鲜泥土散落,几个精美的花器堆在一旁。男人显然也在忙碌中,却和她的狼狈成了强烈的对比,他意态从容,短发服贴整齐,脸上的镜片反着光,看不清双眼,身形瘦削修长,卷起袖口的两只腕臂却微现青筋,长腿包裹在卡其长裤里,褐色皮革休闲鞋尖上沾了不少泥灰。
匆匆将他扫视一遍,确定这副扮相不似公司里的高级长官,她力不从心,嘎声答:「薄荷茶屋外送。」
男人轻笑:「我知道,妳外送袋上印有店名。我的意思是,妳是从一楼爬上来的?」
「是啊!电梯坏了。」不必说明,满头大汗淋漓足以解释一切,她顺道补上两句,「这大楼看起来很高级,设备怎么这么蹩脚?」
「凡事总有意外,三年就坏上那么一次,偏让妳给碰上了。」
这人说起话来温文慢调,稍稍一想,分明是在说她运气差。她戒备地瞥了他一眼。还是小心点好,以免无意间得罪人。
她拍拍臀部的灰尘,抱起两大袋,转个身,准备用后背顶开厚重的安全门。男人突然放下盆栽,拍掉手中污泥,踏步过来作势要帮她分担重负,「我来吧!反正我也该进去了。」
「我是要去曜明──」她抱紧身上沉甸甸的东西,根本不知道哪来的男人这么热心是为什么。这一层楼有两家公司呢!
「我知道,总机交待过了。」他笑,不由分说接了过去,肩头轻松一抵便推开了门。
她亦步亦趋跟在他后头,曜明充满设计感的橘色系门面就在左手边,门把一碰便自动敞开。她好奇地东张西望,半屏式区隔的办公大厅空荡荡不见人影,正午十一点四十分,人都到哪去了?她来此之前才拨过电话确定过的,话筒里闹哄哄的一如往常,这么安静,真是怪异极了!
男人将外送袋打开,将一杯杯名目不同的茶饮、一盒盒清淡爽口的轻食摆放在办公桌上,问道︰「东西不少,妳一个人扛上来真不简单。不过真奇怪,今天的外烩送来的鸡尾酒和果汁够多了,怎么又向妳的店订这么多呢?总共多少钱?」
「不用钱、不用钱,全都免费的!」她忙不迭声明,阻止他掏皮夹。男人面露讶异。
「呃──是这样的,」她左右一瞄,随手从桌面上的面纸盒里抽了两张面纸,把前额颈项的汗水擦拭一番。「我想找……找你们杨副理谈谈,有关──未来合作的细节。」因为心虚,说得口齿含糊,男人听了,朗眉斜斜一挑。
「合作?妳们茶屋想找公司设计店徽?还是招牌?」
「呃──不是不是……」莫名一紧张,眼睫又发痒,她用手背揉了揉,搬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词道:「是这样的,贵公司以往不论是开会、下午茶,都长期由我们提供饮料和简餐茶点,一直合作得很愉快,只是自从……两个礼拜前发生的小错误,贵公司就不再和我们往来了,可是,那真的只是误会,为了表示歉意,我们今天特地免费提供店里的招牌茶饮和餐点,希望副理既往不咎,继续和我们合作,我们一定会给贵公司特别折扣──」
文绉绉说完一套并不容易,她热汗流完接着淌冷汗,突然暗觉自己多余,男人不过是个留守职员,她何必解释得胆颤心惊。
「可以形容一下是什么样的小错误吗?」男人追问。室内光度适中,大致看清他镜片后是一双温和的美型眼,上眼皮褶痕深刻拖迤到眉尾。
咽了口口水滋润干涩的喉头。「就是──」不太明白这男人为何总在状况外,他不是这家公司的一员么?「我们送错了茶,有人喝错了茶。」
「原来如此,」莞尔地扯动嘴角。「这事不算大,也不在副理管辖范围内,秘书决定就行了。妳亲自走这么一趟,代表妳们重视客户感受,这么用心,想必产品有一定品质,不用担心,将来有机会必然会和你们茶屋往来的,妳可以放心回去了。」
「不行!」她脱口而出,音量大了点,两人都有些错愕。她赶紧鞠躬,「我──对不起,能不能让我亲自见副理,向他解释一下?」
他一脸费疑猜,随和地半坐在桌缘,大手虎口摩挲着下巴问道:「可否说明一下,为什么得见到杨副理?」
男人算是有耐心,但眸光中慢慢退化的温度和抬高的下巴显示──反正我有空得很,看看妳能掰出什么好理由。
「因为──上次喝错茶的就是他,听你们秘书说……他拉了一整天肚子……我们很过意不去……听说他指示以后别再叫我们的茶……」最后一句声音如同蚊蚋。大楼空调温度低,她只觉热烘烘,微抬眼皮觑看男人,他似乎更加困惑了。
「什么茶能让人拉一整天肚子?」目光闪现好奇。
「就是──窈窈美人茶,我们的特调茶,可以帮助瘦身,有些人体质敏感,就会一直拉……」她愧歉地转移视线。「送进副理室那两杯,我们标错了品名,让他误喝了,害他不能顺利开完会,真对不起!」
「喔?这件鲜事我倒没听说。」他笑了两声,停一会,彷佛想象到了某种情景,又不经意失笑,接二连三地迸出笑声,让她益发尴尬。可能发现自己略有失态,他清一清喉咙,背脊挺直后,一派诚恳道:「这件事我会替妳传达,倒不用大费周章向他说明,我可以向妳保证,他很快就会忘记这件意外。」
「噢!这样吗?」她失望地垮下肩,不死心地探看他背后的走道。「可是,真的不能让我见见他吗?不用太久,十分钟就够了,真的!」
她那急切执着的模样很难令他不起疑,他不动声色打量她,问道:「妳见过他?」
「见过几次。」她露出讨好的陪笑,「先生,能帮个忙通报一下吗?」
他沉默了一会,十分文气的脸浮现了然于胸的表情,他不厌其烦确认,「真那么想见到他?」
「真的!」一道曙光乍现,她猛点头。
他看了眼表上的时间,亲切地拍拍她的肩,「这位小姐,我很愿意帮妳的忙,不过很不巧,里头正在庆祝杨副理高升总经理兼工程得标成功的酒会,我看,不闹到下午三、四点是不会结束的,有吃有玩,员工很少不趁机多拖一会,实在不方便让妳进去。这样吧!妳如果真想找他表达歉意,就到这个地方去。」他撕了一张便条纸,就着手掌书写了几个字,递给她。
她瞄了一下,狐疑地楞住。「这里?」
「是,这里。他每个星期二或周末晚上都会到这里轻松一下,我想,在那种气氛下,什么话都好说,彼此都没有太多顾忌,对吧?」
老实说,她不是很明白他的逻辑,但是非亲非故,人家肯撮合这件事就很难得了,她虽感到不妥,也不好再纠缠下去。
「谢了!」她收起便条纸,拿回外送袋,朝他哈腰致意,「先生,能不能跟你要张名片?如果有问题,可以随时向您请教。」
他略微迟疑,还是从皮夹取出一张名片送上,并加以解释,「抱歉,新的名片还未印好,将就一下。」
「没关系,没关系!」她一再道谢,迅速看了眼名片以便正确的称呼对方,然而,她再次楞住。
名片中央明明白白地写着──景观设计部门总监.章志禾。
「啊……总监啊!」她终于好好正视眼前这位花了一番功夫和她周旋的男人了。他点点头,一笑置之。
男人秀逸斯文,简单的白棉衬衫像洗了无数回,方才跟在他身后还闻得到衣裳散发出的洗洁精清香,和她退休在家的父亲味道如此相似,十指尖残留着劳动后的泥渍,说话和和气气,难以想象他正色坐在偌大办公桌后掌军的情景。
「是前任总监,现在无官一身轻,欢迎指教。」他半开玩笑伸出右手。
她被动地回握,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掌心温暖,稍稍碰触她的手便轻轻滑开。
移开目光,她轻挥手,倒退着走,「那──我走了!」
她暗暗庆幸没闹什么笑话。今天不算毫无所获,对方既然在此高就过,也许以后还能借助他的管道掌握资讯。
「打扰了,不好意思。」知道了对方身分,姿态愈谦卑,退场动作就愈迟钝,惹得原本含笑注视她离开的男人不禁开口唤住她,「请等一等!」
「嗄?」她不明所以地走回他跟前。
「我有一点建议,不算专业,不过妳不妨参考看看,希望不会冒犯妳。」他从身后大概是女职员的桌面上,拿了一面修容小圆镜,以及两张面纸,交到她手上。「通常要让杨先生较能专注在对方的交谈上,仪表是最重要的一项。别误会,我无意批评妳的外貌,妳很可爱,不过,妳使用的眼线液品质有问题,遇水就化了,这样会影响整体的观感,不介意的话,另选品牌可能较恰当。杨先生十分在意女性的外型,如果要得到他的好感,这一点不可忽略。」
一席话说完,她乍听第一个感想是──他说话一定要这么文雅吗?
第二个感想是,虽然他如此真诚仁厚,一点讥嘲的意味都没有,但是毕竟她是女人吶,可不可以让她回家以后自己发现再羞愤顿足一番?
可恨的是,这么好心的建议,她怎能不给对方回应;更何况,她将来可能有求于他!
她僵硬地拿起镜子,勉为其难瞥了一眼,本来只想做做样子,没想到立即被彻底地惊骇住,她双眼发直,低喊:「天哪!」
被汗水溶化的眼线液,经她数度手背揉擦,不幸地在眼眶附近形成两团灰黑烟雾,换成其它同类形容词,黑轮也好、猫熊也好、戴眼罩也行,总之,此刻她对他只有感激涕零地泪花打转,刚才明智地阻止她以这等吓人模样出现在餐会里。
「谢谢你,你真好心!」她忍住钻地洞的冲动,拼命抹去眼圈乌渍。
「不客气。」不知是不是怕她误解,他一直保持良好风度,起码没有忍俊不住,还多抽了两张面纸给她清洁脸部。
垮着脸走在回店的路上,她又羞又难堪,同时产生了一个疑问──从头到尾,这个有礼的男人是如何镇定地和一只狼狈的猫熊交谈而不失态的?
*
接近期末,图书馆座位几乎全满,却静谧如昔,轻巧的脚步走动、沙沙作响的书页翻动是唯一的旋律,听在她耳里却火躁不安。她不讨厌在书堆里泅泳的奋进感,所有的努力只要付出,成果几乎都不会辜负她,然而这一阵日子以来,她连付出的时间都挤不出来,会计学的期末报告到此刻只完成了三分之一,堪称是一连串麻烦里最火烧眉毛的事。
堆迭在她前方的书山在蠢蠢欲动,一枝原子笔从书缝穿过,左推右移,隔出一个小方框,半张表情伶俐的圆脸透过小框框呼唤她,「喂,喂,薄芸!」
她头也不抬,心不在焉低声应嘴,「吃饭时间还没到,况且,妳也该减肥了,少吃一餐有益无害。」
对面哑然无声,忽又劈哩啪啦一串,「笨头,妳不必担心我,该我担心妳才对,我想妳不止这一餐,妳下一餐、下下一餐一粒米都会吃不下,妳很快会变纸片人,两条筷子腿……」
「喂!」她谴责地抬眼瞪。「神经!我又不是白雪公主,咒我干嘛!」
好友挤眉弄眼,抬抬俏下巴,指向她右后方。她不疑有他,回头张望,两个书架之间,倚站着与她年纪相仿的一男一女,彼此靠得极近,同阅一本厚实的原文书,男生黑实俊朗,发蜡耙掠过的浓发十分有型;女生眉眼明媚,很认真地谛听男生的解说,肢体语言没有过分越界之处,但很奇妙,两人眼神交接处,难以言说的眷恋在方寸间流动。
她痴望了一会,才僵硬地转动脖子,呆视电脑萤幕上密密麻麻的报告字体。
感觉称不上晴天霹雳,不过是心口上劈劈啪啪出现了裂缝,足以让她坐立不安、思维停顿。
「是方琪宜对吧?」小曼圈住嘴小声问。
「嗯。」
「两个人看起来很熟的样子。」
「应该是。」
「只是研究所同学吗?」
「也许。」
「同学说话有必要贴着耳朵吗?」
「啊……」她错按了键,书写的两千多字全数删除。「完了!」
「你们是完了!」小曼狠狠地为她岌岌可危的恋情下了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