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盼儿自秋狩最后一夜过后便病了,据孙潜打听来的说法是烧得厉害,实际情况如何,还真的半点不知,只因自那日之后,孙潜便再也没见过程盼儿。
那夜程盼儿在他怀里哭着,突然就厥了过去,把他吓得不轻。之后也不知是锦文帝补偿她,还是严公公有心照料她,拔营回京的路上,太医、药材、宫女没停过,全程守在她的床榻边。
孙潜自然是恨不得能亲自守在程盼儿身旁,可盛辉皇朝的风气再怎么开放,也没有让男子进入闺女房中的道理,只能私下向照料的人打听,可又怕打听得太过了,会有损她的名节,因此最后也只能偶尔得几句只字片语。
这还是好的,当队伍回到京里,程盼儿被送回程府之后,孙潜就连只字片语都得不到了,邓伯从一开始就不曾给过他半点好脸色,见着程盼儿被人横着
抬进房里,更是对他恨上了心!每当他想去探望,邓伯那讲话之尖酸、目光之恶毒,还真的让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亲自探望自是不用想了,邓伯半句口风都不肯吐露之外,就连孙潜想解释程盼儿会这样不是他害的都办不到,每回邓伯一看见敲门的人是他,关门的速度远比开门还要快上数倍不止,好几次他都差点被门板拍到脸上。
他再不济,也是一个官,居然被个下人这样对待,还不敢吭一声,他逼不逼屈啊!他都快泪目了。经过这几个月,他并不是什么都没看出来,他知道邓伯对他带着敌意。原先他只以为是邓伯护主心切,之后才发觉应该不仅如此。
邓伯表面看起来年岁大了,耳朵眼睛都不灵便,有时跟邓伯说话,邓伯似乎反应不太过来,后来孙潜才发觉,邓伯根本是不想搭理他。
除此之外,每回只要他到程府与程盼儿商量事情,邓伯更是不时会藏在附近,加上邓伯走路几乎没什么声音,更是神出鬼没地吓了他好几次。
之前不知是不是程盼儿有交代,邓伯顶多没给他好脸色,言谈方面还是有一定的礼貌,但自从秋狩回来后,邓伯便再也不肯掩饰对他的厌恶。
同时,孙潜也看出来程盼儿对他的态度有些怪异。
孙潜觉得程盼儿并不排斥他靠近,或者该说,她并不排斥与他为友,甚至是可以交心,谈论想法的挚友,但只要他有点表示出想要跨过那条友情的界线时,她便会大大地往后退上一步。她的态度摆明了就是在说:我们做朋友吧!孙潜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他是没有与女性交往的经验,并不是真的蠢到无药可医。他对感情之事甚无经验,也不太灵敏,可当一个人将心思放在另一个人身上时,对方的所有情绪反应都可以被放大。
他也知道两人做朋友的话,应该会很合得来,他们有很多的相同之处,也有很多互补之处,相处起来轻松愉快。他们可以当很好的朋友,可是……
孙潜也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时候对程盼儿这个人上了心的?
一开始耳闻程盼儿这个人的恶行,孙潜其实并不欣赏这个人,之后两人相识,程盼儿智计百出,却令他心里佩服。
对那名采花大盗用刑时,程盼儿的手段凶残,连他一个大男人都心惊,偏偏她面对受害的女子时,又是那么耐心慈爱。若要说这个人偏走邪道,她又是一身正气凛然,说她出身卑微,她又一身铁骨铮铮。
孙潜脑海中不断闪过两人相识这几个月的回忆,满满的全是她的各种表情
……判断犯人身分时的聪慧,安慰廖姑娘的真诚,冰窖里献计时的阴毒,望着刀剑铺子的惆怅,对犯人判刑的狠厉,面对女官上疏的洒脱,面对屈辱的傲气,遥望纸鸢的天真……
孙潜也说不上来自己究竟是看上了她哪里?可就在不知不觉间,这个人的身影就已经占据了他全部的视线。他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她抗拒的不是他,而是感情,而这个反应背后所代表的……
“各位客官,我们知味斋特地请了知名的宝春剧团来表演,今天未时开演,有兴趣的,请不要错过。”街上,一道洪亮的嗓音向过往行人招呼着。
孙潜心不在焉地走着,没料到身旁有人突地拔声一吼,霎时吓回了神,一回头,见是知味斋的伙计与几个脸生的人正在做宣传。
京城向来是盛辉皇朝风气最开放、流行最前卫的地方,引领流行的便是城中数不尽的达官显贵,特别是皇室的动向。本次秋狩首次加入戏曲的项目,果然没多久,京城便流行起听戏。只是与外地不同,剧团并不能随便找个空地就开演,一般都是依附在酒楼饭馆,甚至是妓院之类的地方,向店家借地演出。这些场所与剧团合作,剧团可以找到演出的地方,店家则可在人少的时段
多招些客人,也算是鱼水相帮。只是这些地方通常没有专门演出的舞台,演不了需要空间翻打的武戏,多半是演些文戏的段子。
京城里好追流行的人不少,许多人都知道知味斋近来与鸿雁楼杠上了。知味斋一直都是京城里生意数一数二的馆子,没料到鸿雁楼前几天请了个都华剧团就抢走知味斋不少客官,这不,知味斋立刻便请了另一个剧团对抗。
“小二,我听说鸿雁楼那里唱‘思凡’的小姑娘特别可人,你们那儿唱不唱啊?”一个身着绿色锦衣,腰间配了个白玉吊坠的男人问道。
知味斋的小二还没开口呢,他身旁一个汉子就先说了,“思凡那种小丫头的开工戏有啥好看的,是汉子就要看三国,今天演‘失空斩’的‘空城计’,客官可别错过了。”
显然是剧团的人。
“知味斋?收得不便宜吧?”又一个身穿布衣的书生惋惜地道。
原本听戏也不是什么太费钱的活动,在外县也就两、三个铜板,可据说鸿雁楼请来的是如何如何有名的戏班,光进门就先收一次钱,要位子又收一次,茶水瓜子也要钱,还没打赏呢,就先花去十几文了。
这十几文对达官显贵而言,当然不算什么,可京城里也不是每个人都有钱,十几文虽不多,也不能随便花用。鸿雁楼原先便不如知味斋,这人会认为知味斋收费更高,也是理所当然。
“说到这个一我们知味斋回馈乡亲,前三天不收场地费,只要点了茶水就可以进场,打赏随意。”小二放大声音道:“请各位乡亲不要错过了,这么好的机会没有第二次了。”
知味斋收费并不低,但最便宜的茶水倒也只要几文钱一壶,那布衣书生很高兴地便往知味斋去了。
应该是去占位了吧?孙潜想着。
孙潜本是对听戏兴趣不大,但又想到这是程盼儿喜爱的东西,去听听倒也无妨,便也跟了过去。
到了知味斋,里面果然已经坐了不少人,孙潜不得不与之前那名书生并桌而坐,点了壶茶水与一盘瓜子,闲嗑着等戏开场。
客人又陆续来了不少,孙潜这桌又让两人并了位子。等了许久,时间超过,也不见开场,客人开始鼓躁。掌柜眼见店里的位子大致已经坐满,才打了暗号给戏班的人。
临时搭的台上响起锣鼓声,台上右角拉了块画着城墙图案的布,一名身着蓝色戏服,手拿羽扇的伶人约莫是站到了桌上,正巧比那面“城墙”高出半个身子,不用说,肯定是演诸葛亮。
随着锣鼓声,左角出来一队人马,为首之人画着张大白脸。孙潜虽不懂戏,也能猜出这人演的应该是司马懿,只听得那司马懿先开了口,唱道:
为何大开两扇门?
接着一段唱词,显然是对诸葛亮城门大开之事惊疑不定。
司马懿唱罢,诸葛亮轻摇着手中羽扇,一派气定神闲,接着唱道: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
评阴阳如反掌博古通今。
那诸葛亮一开口,孙潜便觉得这话有些耳熟,一细想,那不是当初程盼儿开玩笑地对他说过的话吗?当下便提起了精神,仔细看戏。
也不知是因为这是程盼儿喜欢的事物,还是伶人唱得的确不错,孙潜听着,也逐渐觉得有趣,最后只见那诸葛亮在城上一阵感叹,唱了一句:
我面前缺少个知音的人。
“姑娘,吃药了。”邓伯端了药碗推开房门,先是将药碗放在床边小几上,这才轻轻将程盼儿扶起。
程盼儿过去很少生病,这些年虽然身体大不如往,也不曾病得如此严重,这一病几乎躺了大半个月。医署是送来不少好药,效果却不如预期,邓伯询问了医署派来的太医,那太医却说是程盼儿心中郁结。
邓伯听了这话,实在想骂胡扯,可又骂不出口,自然就把所有过错怪到孙
潜身上去了,这阵子着实没给他半点好脸色看。
“邓伯。”程盼儿开口,喉间虽然已经不痛,却仍像梗了什么,极不舒服,声音更是较以往还要粗哑低沉,几乎已经不是女子的声音。
太医来看过后说,她的嗓子已经算是真废了,她也知道自己真是赔得大了,可当时的情况骑虎难下,就是不肯开口,也讨不了好,也就看得开。
“姑娘别开口,要什么,跟邓伯用口型说吧。”邓伯心疼得不得了,可没她那么看得开。
他心疼啊!之前她只是不能再开口唱曲,也不能大声说话,可至少声音还是原来的,哪像现在,若是闭上眼睛听她说话,也跟他这个老汉差不了多少。
“现在什么时辰了?”程盼儿仍以粗哑气音问道。
她这些日子都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只能以天色分辨是白日或黑夜,却不知是什么时辰。
“快到子夜了。”邓伯扶着程盼儿,将药碗端过来,“先把药喝了吧,喝完再多睡些才好得快。”
这段日子每隔几个时辰,邓伯便会端来一碗药汁喂她,就跟当年她刚被背
回来时一样,每天总得喝上好几回药汁,喝得她舌头都要发麻。
程盼儿乖乖将药喝下,苦笑着道:“都快睡散了。”
因为她总在半夜里发烧,还不时梦魇,太医给她开的药方是宁神安睡的成分,导致她这阵子大半时间总是睡着。
“等姑娘病养好了,要做什么都可以。”邓伯说着,又扶着程盼儿躺了下去,给她盖好被子,才端起碗准备离去。
“邓伯。”程盼儿躺在床上紧闭着双眼,直到邓伯走到门前时,才开口唤住他,“这回真的不干他的事,别为难他。”
虽然这段时间都待在房里不曾见过外人,程盼儿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有些事就算不用知道,也能猜得出来,包括孙潜肯定会来探病,而邓伯绝对不会让对方好看。
邓伯站在门边,似要说些什么,终究还是一句话都没说。
程盼儿躺在床上,声音极细极轻地道:“都过去了……洋哥的事。”程盼儿知道邓伯是为了她好,可这次她再也不是自欺欺人。此次大病也算是因祸得福,一觉醒来,真的觉得过去的一切都淡了,也许……
也许过去的事当真是一场梦。
程盼儿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她不会解释,却有了一种解脱的感觉。真的,都过去了。
若是三个月前,有人跟孙潜说,他会跟个登徒子似的翻墙,只为了见一名姑娘,他肯定会说对方瞎扯。
极轻的嘿啉一声,一道深色人影姿态难看地翻上程府的围墙,像只乌龟一样趴在墙头上困难地转了个身,双手撑着身子让脚先往下放一些,再松手一口气跳下围墙。
孙潜忘了自己小时候最后一次爬树爬墙是什么时候,总之,他肯定自己十岁之后没干过这种事。
太久没爬了,技术生疏啊,所幸孙潜再不济,也是个年青男子,身手再差,也不至于连道围墙也翻不过去。
双脚落地的时候,孙潜已经累得满头大汗,身上手上都沾了不少泥土,不过也不能怪他为何弄得如此狼狈,这个时间已是宵禁时间,他光是要避开巡夜的人,就已经累得不轻,要不是之前办案时,将巡夜的路线与时间弄得很清楚,能不能顺利到达,都还是个未知数。
拍拍衣上的尘土,这是他衣柜里颜色最深的一件衣服了,虽然不是黑色的,好歹是深蓝色,在子夜的夜色保护下,还真看不太清楚人影,只是这是件冬装,秋夜虽凉,穿起来还真有点热。孙潜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