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儿,这位是‘玲珑阁’的朱东家。”
看着眼前弥勒佛般的胖男子,苏明月眼中闪过一丝讶色,她是听过玲珑阁,一个专收购奇珍异品的地方,再以高价卖出,从中赚取差价,在这一行,声誉卓越。
玲珑阁收奇香异香,也收各种罕见的木料、奇巧的机关宝盒,只要称得上精品的一律来者不拒,包括令人眼前一亮的绣品,那更是千金难求。
看得喷啧称奇的朱东家是爱不释手,他也不开价,以抽成的方式先行收下,待售出再给银子。
他不是起贪念想占为己有,而是以另一种方法抬高绣品的价码,让对绣画感兴趣的人更能感受到繍品独特的美。
玲珑仅此一家,别无分号,位于京城,可其名号之响亮,众所皆知,几乎无人不晓得它的存在。
它只做达官夫人、富商高门的买卖,每一次交易以“千两”计数,生意兴隆、客人络绎不绝。它不卖便宜货,有一定品质保证,出处也干净没问题,让买到商品的人不会有任何的事后麻烦,绝对独一无二。
此外交易也很隐秘,除了买卖双方外,买家若不愿有人知情,就不会有第三人知晓这一笔交易,毕竟好东西得之不易,没人希望受人觊觎或招来盗宝贼,只求珍之重之,唯我独一份。
“你怎么认识玲珑阁的东家?”没被喜悦砸昏头的苏明月轻声问着,眼中流露着困惑。
卫海天只是一名猎户,到过最远的地方是边关,他怎会与京城人氏结识,而且以两人的神色看来甚为熟稔,不像是第一次见面,让人心生疑惑。
“先喊声海天哥哥来听听,我再告诉你来龙去脉。”他故意吊胃口,口头上占点便宜。
佳人杏目一睁,多了恼色。“你倒是脸皮厚,什么时候都不忘欺负我。”
“哪是欺负,记得小时候你总是娇软地喊我海天哥哥,骗我给你买冰糖葫芦。”他说着童年回忆,脸上始终挂着纵容的笑,好像她再任性他也宠着,没有半丝不愿。
她脸一红,嘟囔道:“此一时彼一时,你也说是小时候,我早就不吃冰糖葫芦了,会坏牙。”
苏明月是过过好日子的人,但身为闺阁千金,好些市井小民会做的事她都被限制,爬树、掏鸟蛋、下溪捞鱼这种事她都没做过,循规蹈矩得近乎乏味,刻板而无趣。
事实上她对这些活动很是蠢蠢欲动,每每听人谈起便羡慕不已,她也想像普通孩子一样做着最寻常的事,像在田埂中奔跑、草地里打滚,尽情欢笑,不用一板一眼端坐着,学那些闺秀该学的东西。
于是卫海天就成了她探险的小伙伴,他带着她爬墙、背着她偷摘别人家出墙的石榴,两人一起去院子黏蝉,在田地间捉蚱蜢、炸蟋蟀,还被菜花蛇吓得拔腿就走。
她看到别的小孩吃着冰糖葫芦,没吃过的她逼着小未婚夫也给她买一串,他没银子就腆着脸拿打到的麻雀和人交换。
吃下第一口冰糖葫芦时,外面那层裹的脆糖的确甜得小苏明月眉开眼笑,甜中带酸的滋味令人难忘。
可是等那层糖吃完了之后,包裹其中的山楂其实很酸,她吃了两颗就牙酸了,不肯再吃。
想当然耳,善后的只有皱着眉头像小老头似的卫海天,他酸得五官都皱在一块了,又舍不得小未婚妻给他的冰糖葫芦,因此在她亮晶晶的小眼神中,勉强吃完。
也许是想看他发皱的表情吧,每一回卫海天他父亲带他到苏家时,苏明月总会要求他买一串冰糖葫芦,两小无猜分着吃,又酸又甜吃得两人互相取笑,比谁眉头皱得深。
只是年岁渐渐大了,懂得男女有别了,童稚的乐趣也消失了,再见面就拘谨了,除了两句问候再无其他话语。
“不吃吗?我买了一串。”不知何时藏了一串,卫海天哄着孩子似的从背后拿出来。
“啊!冰糖葫芦……”看到红艳艳的果子,明明不想吃的苏明月口中一酸,想着酸中带甜的味道,好想咬一口。
“吃不吃?”他引诱着。
“我长大了……”她挣扎着。
“没人说长大了不能吃冰糖葫芦。”只要想吃随时都能吃,那不是小孩子的特权。
不过看她想吃又强忍的表情,心底好笑的卫海天眼中流露出柔情,冰霜似的心早融化成湖。
“不好看。”她大眼扑闪扑闪的眨着,好像蝴蝶拍着翅膀。
“谁说的,在我眼中你最好看,没人比得上。”她杏阵如画、眉似弯月,小巧的嘴儿红又艳,像挂枝的樱桃,饱满而多汁,让他看得心头火热,想一尝为快。
“哄人。”她笑着说,两眼缀着星辰。
“我只哄你。”他伸手拂去她耳边碎发,将红艳晶亮的冰糖葫芦递到她嘴边,笑眼流波。
“有人在看……”她难为情的说。
“不怕,我帮你挡着。”他侧过身,挡住他人目光,宽厚的背如同方正门板,将苏明月遮得严严实实。
看到他贴心的举动,内心一暖的苏明月笑露了牙,“瞧你这傻样,不就吃颗红果子?”
“不傻,看你一吃就欢喜。”他不说甜言蜜语,却用行动表示他的在意。
茫茫人海中,以为错过的两个人又旧地重逢,那是缘分,也是老天爷的成全,让他有机会看清自己的心,再一次拾起亲手掐断的那条红线,不管能不能再续上他都无怨无悔。
身系皇命的卫海天一边用心追查皇上指派的任务,一边也不忘为前未婚妻推广绣品生意,玲珑阁的朱东家其实是他的多年好友,在他还是小兵时,朱东家正是押粮官,一次送粮途中遇伏,差点没命,是卫海天舍命救了他。
毕竟当官有风险,因此朱东家一回京就辞了官,那时靠着打仗收了不少敌国的战利品,朱东家一半缴交国库一半就和边关将领合作,开了这间玲珑阁,将大半珍稀宝物放入库房,待价而沽。
换言之,除了皇上的赏赐外,卫海天也是玲珑阁的东家之一,只是他不喜张扬,所以明面上的东家是朱东家,向来由他负责招揽客人。
不过以前的朱东家是个瘦子,很痩,非常瘦,辞官之后偏爱美食,就吃吃吃……吃成如今的胖模样。
苏明月将繍品交给他也十分放心,玲珑阁是远近驰名的名店,又是经由卫海天出面牵线所以她也没和那位从京城过来的朱东家讲价,全然信任,由他去安排绣品的买卖,她要做的只是绣好下一幅绣品。
“好吃吗?”看她咬了一口,眼睛就满意地一眯,卫海天又看向缺了一角的冰糖葫芦,喉头一动。
“甜。”冰糖裹得太厚了,山楂的酸都被糖化掉了,只剩一点微酸,满口被甜味包住。
“多咬两口,整串都是你的。”她以前过得太苦了,吃点甜捕回来,日后都这般欢喜。
“不要,太甜了,腻味。”她不习惯过重的甜,糖一放多容易黏牙,而且会长牙虫,不宜食多。
“那就不吃了。”就着她咬的地方,卫海天大口一咬,糖裂的脆声在他口中爆开。
“你怎么对我这么好?”看他咬得喀崩喀崩的,一丝异样的感受拂过心头,她不自觉红了双颊。
“对你好,不好吗?”他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
太好会让人胡思乱想,多了不该有的心思,苏明月暗暗警惕自己,别有过多的奢望,她是被人指指点点的下堂妇,“那要看你用什么心态对我好,赎罪吗?”
“我……”正要开口的卫海天忽地脸色一敛,双目冷肃的直视不远处的一行人,猎户的随兴转为军人的警戒。
“怎么了?”他看到什么?
“不要转头。”他按住她的身子,不让她往回看。
“是……”她语气发涩。
“你许伯伯。”
还有另一个不该出现在凤阳镇的人——阿拉汉,敌国将领,同时也是萨满国的二皇子。
“你怕他认出我?”该怕的人是他才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坏事做多的人应该遭天打雷劈。
闻言,卫海天心道,对方早就认出你了,才会多次想除掉隐患。“能不要打到照面就尽量避免,你爹和乔叔不是在査他的底细?”
他本以为圆穷匕现了,没想到现在发现更大的惊喜在后面。
“你怕他们察觉不对劲,趁人不注意逃了?”爹好不容易振作起来,她不能让他失望。
“有可能。”这是其一。
卫海天想逮的不是“许正昌”这条小鱼,而是他幕后那条大鱼,但是出现的人却出人意表。
“要不要先把人捉起来,送往衙门审问?”交由县太爷秉公处理,让受害者得以知道真相。
“你有证据证明他们的所做所为是出自蓄意欺骗吗?”生意的事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没有对错。
“许正昌”等人敢设下陷阱让人跳,凭的便是别人的一个“贪”字,若是不贪心怎会被人牵着鼻头走,相信“一本万利”的好事会落在自己头上?双方合作各凭意愿,说不上谁骗谁,只能说责任各负一般。
那些人也够心黑厚皮,先不说他们造假伪装货物丢失的事,即便真有此事,赔不起就一走了之,没有担当地将一切损失扔给合作伙伴,使其一肩扛起,他依旧逍遥其外,也没有律法可管。
“这……”他们吃亏就在这一点,盲目相信对方的说法,认为双方都获利的事不用细分太仔细而伤了和气,靠一来一往转手的暴利闷声发大财,谁也不让外人知晓太多。
所以哑巴吃黄连了,有苦说不出,可再多的苦也得自个咽下,没人会心生怜悯,心太大又贪婪,怨得了谁?
“月牙儿,你先回去。”他推推她,让她先行离去。
“你要干什么?”苏明月迅速捉住他衣袖,不说清楚不放手,她也担心他会出事。
“我去追踪他们,顺道查探点有用的线索。”卫海天真正想知道的是阿拉汉为何而来,他和“许正昌”等人有何关连,被诈骗的钱财是否为了资助敌国?
这些他都不能宣诸于口,事属机密,可是不该有交集的两伙人碰在一起,叫人不得不起疑,何况之前的许多事越查越扑朔迷离,想见内情不单纯,似乎有更大的阴谋,这都与他肩负的任务有关。
再者,“许正昌”要银子做什么?如今看到阿拉汉,这事似乎有些眉目。
养兵非常费银两、军饷、军资和粮草,以及大批的人马,如果和获报的秘密牵上关连,这就不是小事了。
所以他有必要深入调查,绝对不能漏掉一丝可疑处,身为镇守一方的将领,绝不叫贼人再犯边境,扰百姓安宁,务必将燎原大火尚未烧起前的星星小火掐熄,不起硝烟。
“我也去。”不忍他一人涉险的苏明月毫无犹豫。
“不行,太危险了。”他没把握能全身而退,何况还要护着她,这让他的行动更加艰险。
“不让我跟你也别去,反正不急于一时。”她鲜少任性,这次却固执己见,她认为这是她苏家的事,不该让他一人奔波,她也该出点力才是。
“月牙儿,听话……”多了个阿拉汉等于是变数,谁也无法预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他又带多少人来。
阿拉汉也是萨满国的一员猛将,在他们多次的交战中,阿拉汉虽是有勇无谋,却也力大无穷,他好几回几乎败在他手中,若非战术运用得宜,这场仗还有得打。
前锋的阿拉汉仗的便是一把力气,十余名精兵也困不住他一人。
不过在之前的战役里中了他一箭,伤势颇为严重,外传没休养一年半载好不了,就算好了也有暗疾。
但是他的复—力着实惊人,瞧他上马下马的云一如往昔,一点也看不出曾受重伤的一样,看来若非传闻有误,便是他刻意散出虚假的情报,让人以为他命不久矣。
“别用哄小孩的语气对我说话,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从你认识我至今,你何时见我听话过?”
一向是他听她的,除了那一回的退婚,他从未对她说过一声不。
苏明月有她的坚持,在经历过家败、母丧、被休等种种磨砺下,她已不是昔日只会绣花的娇娇女,面对风风雨雨的侵袭,柔弱的小花儿也能长成荆棘,浑身是刺。
看她认真的表情,卫海天想起她小时候一不顺心就咬人的小毛病,不由得无奈苦笑。
“月牙儿,我不是和你开玩笑,事态紧急……”
“就像你踩破我家屋顶,让血染红了一片雨雾。”真当她毫无所觉吗?她不说是因为他不想让她知道。
那天虽然下着雨,完成一件绣品刚躺下的她并未入睡,正想着该用何种绣法来缝制“踏雪寻梅”,忽地屋梁落尘了,细细的灰尘因人的踩动而抖落,正好落在她脸上。
她当时是有些惊怕,担心来了贼。
家里老的老、小的小,真是来了小偷也无力应付,她索性破罐子破摔,要偷就偷吧!反正家里也没多少银两,能藏的她都藏好了,只剩几两零花的碎银,然而事情不是她想的这么简单。
“……你怎么?”他愕然。
“我不晓得你们来了几人,可在你用石头堵洞之前,血从破洞往下流,我屋里的地上一滩血,想不瞧见都很难。”起先她以为是雨水,屋顶破洞漏雨了,但躐烛一点亮,她吓了一大跳,居然是红的!
“那个不省心的小四……”全是他坏了事。
同时间,苏家宅子的老树上,一名玄衣人以树干当床斜倚着,十分惬意的翘着脚,拿着从灶房偷来的鸡腿,吃得津津有味。
冷不防,一只毛毛虫掉在啃了一半的鸡腿上,他眉头一皱,伸手一弹,将小虫子弹掉继续吃。
在边关打仗时常常缺衣少食的,所以不能浪费一丁点食物,饿到胃痛时连虫子都吃,小小的毛毛虫算什么。
不过,他为何有种莫名的恶寒,比生吞虫子还叫人寒毛直竖,感觉后背爬满吃人的小鱼,细牙成排,利能穿铁。
“卫海天,你要敢丢下我,信不信我咬你。”她捉起他的手臂就要下口,以表示决心。
“你咬吧。”反正不是第一次了,不疼……唔,她真咬!是谁教她专咬痛穴,这牙口……不逊当年。
“他们要走了,快跟上。”从不听话的苏明月从眼角一脱,看到一行人马,直往镇外而去。
人只有两条腿,是追不上四条腿的马儿,可是他们佔了最大的优势,熟门熟路的在地人,抄近路出城比骑马还快。
看着阿拉汉等人的坐骑落蹄奔驰,卫海天眼一眯,抱起身轻如燕的小女人,脚下不慢的往另一条小径走了。“一会儿不许叫苦,你自找的。”
“你……你放我下来,我可以自己走……”他靠得太近了,她都听见他胸口咚咚咚的心跳声,有点过快。
“你腿短。”意指她太慢。
闻言,她整张脸慢慢涨红。“我的腿一点也不短。”
“和我比。”
呜……欺负人,真想咬死他,不揭人短才是厚道,他……真的变坏了,口德不修。
可是不得不承认,抱着一个人还能疾如风的快速移动,腿长的人还是叫人羡慕嫉妒恨。
不过,有这样的身手,他真的只是单纯猎户吗?
还有,雨夜里的那些人究竟是谁,有人杀人,有人被杀,他们苏家并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为何会有深夜访客——不速之客也是客。
“等一下不论看见什么都不能发出声音,记住我的话。”真正的考验才要开始。
蓦地,苏明月不语,眼前的男人让她感觉很陌生,他还是她认识的那个人吗?
没人能回答,只有风飒飒地从耳边撩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