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大娘子,你爹又喝醉了,人在李家酒坊,你快去瞧瞧,别让他又醉酒闹事了。”
绣架上一幅“花开富贵”的绣品正绣到一半,打底的深红浅绿慢慢成形,真实且艳丽,表现出牡丹的大气和富丽堂皇,贵气从绣布上一跃而出,让人感受到无与伦比的国色天香,不愧为百花之首。
绣花成图、花团锦簇,好一幅描绘人间四月天的华美绣品。
然而听闻消息,正穿针引线、葱白似雪的纤纤素手一顿,一点小血点从被针扎的葱指尖端冒出,与绣布上的牡丹比艳。
轻轻一吮,面有无奈的苏明月叹了一口气。
这是第几次了?
自从父亲经商失败,他便不思振作,日日借酒浇愁,手上一有银子就往酒里栽,酒不离手、怨天怨地,家财散尽的他无法忍受旁人的嘲弄,沉醉在酒中以此逃避。
好在母亲拥有一手好绣技,靠着厉害的绣技担起养家的责任,开了一间足以撑起家计的小绣坊。
只是遇到啥事都不管又整日与酒为伍的父亲,要绣花又要兼顾家庭的母亲蜡烛两头烧,终有燃尽的一刻。
虽然苏明月也在绣坊里帮忙,但母亲还是操劳过度病倒了,而后一病不起,拖了半年便撒手人寰。
母亲卧床之际,却仍为已到出嫁年岁的她四处相看,母亲不想耽误她,想在自个儿阖眼前将女儿嫁出去。
不过邪门得很,不管讲了几户人家,苏明月的姻缘路就像被诅咒了似的,毫不顺畅,不是说好的婚事出了问题,便是遇上糟心事无法成事,这拖来误去,就拖到她母亲过世。
之后是三年的守孝,十五、六岁的大姑娘因此被耽搁了,出孝后都快十九岁,成了大龄闺女。
好不容易说了一户人家,匆匆忙忙嫁过去,谁知无缘的丈夫新婚之夜就挂了,夫家认为她克夫,当晚就休离送回家。
其实这件事哪能怪得了苏明月,媒人的嘴巴真是一点也信不得,她要嫁的那个男人本就体弱多病,眼看着要不行了,故而想藉着“冲喜”碰碰运气,一喜破百病。
只是天不从人愿,病重之人还是撑不过去,一拜完堂便吐血不已,接着昏迷不醒,刚过了子时就一命呜呼。
男方不肯承认自家儿子体弱将亡之实,用怪罪新娘子来掩饰真相,把儿子的病死当作被刑克,让她平白背了臭名。
回家之后的苏明月原本要接下绣坊,继续做刺绣的生意,可是“下堂妻又克夫”一事让她备受街坊邻居的指指点点,每每上门的客人都用异样眼光瞅着她,多多少少含沙射影的酸上两句,让她不堪其扰又难堪。
最后她只好关起绣坊,带着父亲和幼弟回到老家,在这里另起炉灶,以母亲所教的绣技养家活口。
“陈叔叔,有劳你了,让你跑这一趟。”将针线往绣布上一插,苏明月缓缓起身,态度从容。
“哪里的事,都是老邻居了,这点小忙还帮得上,就是老苏怎么变成这个样子,挺爽朗好客的一个人,却成天抱着酒坛子不放……”
“这……一言难尽,我爹这一生太一帆风顺,受不了一丝打击……”苏明月话到一半也不愿多提,省得闹笑话。
她爹在经商上有些急功近利,见到丰厚的利益在眼前便迷失了本性,加上又是熟悉的人牵线,他脑袋一热便把手头上的银子全投下去,求得是一本万利、一夜致富、银钱满钵。
谁知银子如投入水中一般,咚地一声后无声无息,别说本金拿不回来,还赔个家产散尽,五进的宅子也赔给了别人。
因此一蹶不振的父亲再也提不起劲做任何事,母亲死后更是颓废度日,除了酒谁也不识得。
若非绣坊有一些进项,小有积蓄,一家三口真要坐吃山空,连弟弟的束修也拿不出来。
“你爹也太不像样了,你当女儿的多劝劝他,别让他越喝越糊涂了,家有儿女,也得担当点。”女儿也老大不小了,真要一辈子不嫁养着老父亲吗?
“我会的,陈叔叔。不和你多聊了,我这就去接我爹,迟了又要生事,给店家添麻烦。”
苏家的老宅不大,就一个二进宅子,长年失修,十年老旧,苏明月身边的银子不多,所以搬回来后也未多做修整,自个儿动手将前院的杂草除一除,后面辟个小菜园种些能短期收成的蔬菜,供一家食用。
能省则有财,他们已经不是昔日富裕的苏家了,自小没吃过苦的她也曾是婢仆服侍的大家小姐,可是家里一出事,她又岂能置身事外?一向衣食无缺的她如今只得靠双手养家。
好在她过去常跟在母亲身边学绣技,闺阁女子没旁的事好做,她学着学着也成器,青出于蓝,常绣出好绣品。
“那你快去接你爹吧,陈叔叔也要赶车载货去。”
因为都是熟稔的老乡里,苏家人一回来,这些亲朋好友一一上门问候,不知不觉中拉近了距离,少了生疏。
苏明月姊弟又是大家看着长大的,虽然苏东承成了不折不扣的酒鬼,但是乡亲们还是对苏家照看一二。
苏家老宅所在的凤阳镇是个人口不到五千人的小镇,背靠野兽聚集的虎头山,虎头山高耸险峻,出入不易,早年还有狼群下山袭击周边小村,是镇上的人出资请附近的猎户上山打狼才免了狼祸,近年来已很少有野兽吃人事件。
不过高耸入云的虎头山还是相当危险,百姓们只敢在山外围拾柴、砍树、摘蘑菇野菜或打点山鸡、野兔,再深入一点可没那个胆子,毕竟山上不只有狼,还有老虎和熊,就连艺高胆大的猎人也得结伴同行,一个人太冒险了。
关上斑驳的大门,苏明月远眺镇外的大山,她想攒够银两后先把宅子整顿整顿,重新上漆,把往日的生气找回来。
“酒……给我酒,老子还没喝……嗝!没喝够,快上酒来,怕老子不、不给酒钱吗?老……老子有钱……以前呀!腰……腰缠万贯……”
“老苏,你喝多了。”李家酒坊的老板苦心规劝,他是卖酒的不怕人喝,可是遇到了老街坊,他真不忍心看人喝得两眼醉茫茫、路都走不好跌跌撞撞,抱着柱子直喊人。
“你……嗝!你是谁呀!敢、敢不让老子喝酒,是不是老子落魄了就瞧、瞧不起老子?酒……我要酒……酒是好东西……”
足以忘忧,一醉解千愁。
“不是不让你喝,你家明月说了,最多让你喝两壶,多了她不买单。”他开店做生意也是为了赚钱,没银子收他卖什么酒?幸亏老苏养了个好女儿,不然他上哪买酒喝。
一提到女儿,苏东承混浊的双眼中闪过一丝清明,但随即掩在自我厌恶的眼皮底下。“老子是她老子,喝口酒管东管西的,到底谁才是老子?她不给老子买酒喝,老子打、打死她……”
“好了好了,快回去,别让你女儿担心,我老李今天不卖酒,要关门了。”他做势要关铺子不卖酒。
“不许关!我要酒,给我酒,不醉不归……我的酒呢!快拿来……”苏东承醉得认不得人,酒气冲天的大吼大叫,一边想要拍门却次次落空。
他已经喝得看不清楚,醉眼蒙胧。
骤地,他脚下一踩空,踉跄的往地上一坐,然后继续发着酒疯大声咆哮,一副天王老子的模样。
嚷着半晌见没人理会,他索性躺地不起,抱着空酒瓶继续嚷嚷着要酒喝,不给酒就不起来,死皮赖脸的赖着。
突然间,下雨了。
“啊!谁泼我水?”好凉、好冷!
“您清醒了吗?”一道清柔的嗓音在苏东承头顶上响起。
“是你泼我水?”他努力地想把眼睛睁开,可是看到的仍是一片模糊。
苏东承全身湿透了,他迟钝的想爬起,却仍坐在酒坊门口的阶梯上,湿淋淋的头发不断往下滴水,狼狈得叫人不忍目睹。
“酒醒了吗?要不要再加一桶水?”她已经很努力地想把这个家撑起来,不希望有人拖后腿。
“你敢——”苏东承发怒。
“您看我敢不敢。”水桶再度注满水。
“我是你老子!”他大吼。
苏明月直接把水往地下一泼,溅了她父亲一身。“看来你还没有太醉,自个儿起来吧!别丢人现眼。”
“你……”一瞧见酷似妻子的面容,苏东承身子一缩,四肢不协调的爬起来,摇摇晃晃得像钟摆,就是站不直。
“回家。”她不是娘,不会纵着他。
娘因为父亲的自暴自弃而吃尽苦头,连人都累出病了还为父亲着想,认为他只是一时受到打击而颓丧,迟早有一天会东山再起。
可惜娘等不到那一天,她死时都在为爹操心,抱憾而终。
更糟的是,娘的死没有打醒爹的失志,反而让他更沉浸在令人脑子发胀发晕的酒里,他醒时就要喝酒,醉了更是酒不离手,彷佛酒瓶子是他祖宗,得日日夜夜抱着才安心。
“走不动。”打了个酒嗝,他才站起来的歪斜身子就往路边的老槐树一靠,眼一闭像快要睡去。
“走不动也得走,难道您要睡在街头?”放下水桶,苏明月走近,心有不舍的看着父亲脸上的皱纹。
她爹才四十出头,容貌却有如六旬老者,一次的经商失败打得他溃不成军,失去往日的意气风发。
当儿女的当然会心疼,当年她爹在凤阳镇上何等风光,无人不知、无人不识,可说是镇上首富,苏氏祖祠和苏家学堂还是他拿银子出来兴建的,名声如日中天。
也就是他为地方上做了不少好事,因此他落魄回镇后并未受到太多的排斥,即使他性情大变、整天烂醉如泥,乡亲们也会看在他以往的作为上睁一眼、闭一眼的未加苛责,由着他胡闹、泡在酒坛子里。
“你扶我……”喝醉的苏东承像个孩子,任性又不讲理,无理取闹,女儿不扶他就不迈步。
看他醉得站不住,面色一冷的苏明月上前搀扶。“爹,少喝点,喝多了伤身。”
“不、不喝我……伤心呀!偌大的家产一夕成空,我……呜呜……爹原本要让你风风光光的出嫁,给你……令人眼红的嫁妆……没了、全没了……”白花花的银子打了水漂,他怎么就昏了头,相信朋友的怂恿,一口气洒下重金想捞个够本?
贪呀!他被人心不足蛇吞象的贪心给害惨了,一心往死胡同里面钻,这才落得血本无归。
不到山穷水尽不知道死心,为了大赚一笔反而落得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他不仅赔光了老本还欠下不少债,典屋卖地才勉强还清,最后连婢仆也养不起全遣散回家。
他苏东承就是个没用的男人,养不活老婆还连累儿女受苦,要是他还家产满屋,那个杀千刀的人家敢说他女儿克夫吗?儿子一病死就连夜将人送回来,一点情面也不留,还到处放话抹黑他女儿,让人无立足之地。
苏东承心里的怨恨和不甘无处诉说,只能拿起酒一杯一杯的往肚子里灌,喝醉了一了百了,什么也不必烦心。
“爹,别哭了,您哭得像牛嚎,难听死了。”苏明月一开口没半句安慰,同样的情形周而复始,她都有些腻味了。
不是她不孝,而是她爹一醉了便醉话连篇,老提起他以前赚了多少钱,银子多到能铺地,他手指缝漏出一点就能养活一家五口大半年,连片的土地都是他老苏家的。
可是赚钱容易守财难,苏明月也以为会富贵一生,但是自从他们一家搬迁外地做生意后,似乎被倒楣鬼缠身一般,一件件不如意的事接二连三发生,让苏家由盛转衰,诸事不吉。
“你……你敢说我哭得像牛嚎?你太不孝了,我打……教训你……”
苏东承举起手,想打让他下不了台的女儿,可她棉里带针的眼神一横,他顿时心虚地把手放下,声音越来越小。
“行行好吧!爹,我带您回家,人家订了一幅绣品我还没绣完,您别害我交不了。”为了生计,不论什么绣品她都接,只为多存些银子好好过日子。
快二十岁的苏明月对自身婚事一点也不感兴趣,甚至不嫁也行,被休不是她的错,对“下堂妇”三个字更不放在心上,只是世态炎凉,女子要出头天太难了,如同登天。
一个整日醉醺醺的父亲、一名正在学堂的幼弟,她放不下,唯有自己奋起,才能成为他们头顶的一片天,护住两人。
“绣什么绣品,要不是你爹我生意没做成,你……你还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娇女,我……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娘,都是爹不好,没守住家业,害你要抛头露面接绣活……”一说起如今的家道中落,苏东承又呜呜地掩面痛哭,好似死了爹娘一般。
“以前的事还提它做什么?你自个儿使点劲,我扶不动你。”死沉死沉地,她爹可不轻。
发酒疯的人很难控制,搀扶着父亲的苏明月力气不大,苏东承又时哭时笑的挥动手臂,她也连带着被扯来扯去,父女俩在街上走路的模样是歪来扭去的,好几回差点撞到路人。
“月儿、月儿,我们的银子到哪里去了?你娘呢!叫她炒个鳝鱼给我配酒。对了,我的酒,我要喝酒……快买三斤白干来,我和你许伯伯、张伯伯喝酒,一起赚大钱……”
许伯伯、张伯伯便是苏东承搬到外地认识的朋友,也有一定的交情,在商场上往来密切,不时凑在一块喝两口老酒,酒兴一来还几乎要定下口头婚约,为儿女牵红线。
也就是这两人提议要合伙做买卖,一人出多少钱来入股,合三人之力干票大的,日后享用不尽。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五大船的货物因风浪而翻覆,一船也没回来,而这些货物早收了订金,因此不但没了买货的银两还要倒赔一大笔巨额赔偿金。
知道要赔银子,许、张两户人家连夜潜逃出城,携家带眷,连同家中贵重物品和家什差不多搬空,两人又将宅子和名下土地全抵给放利钱的,拿了钱走人,一去不回。
这让想找他们商讨的苏东承完全傻眼,面对人去楼空的错愕,他既不信又难过,难以接受朋友的背信弃义。
没想逃避的他一人扛下所有的债务,卖光能卖的一切偿清背负的债,遗婢卖仆、千金散尽,一家四口挤在妻子置下的小绣坊后面的小院子里,有口井、砌口灶,过起手头紧张的日子。
“许伯伯、张伯伯走了,没人陪你喝酒了……”那两人太狼心狗肺,知道出事居然一走了之,丢下烂摊子让她爹收拾。
提到两人,她不禁想起日前一位自称父亲旧友的中年男人频频来打探父亲当初合伙做生意的事,这才察觉出一丝有异,五艘船同时翻覆的可能性太小,为什么大家查也不查就信了,还追着向她家要债?
苏明月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为什么三人合伙的买卖,却只由她父亲一人出面呢?除了揽下不少订单先行收取订金,还平分给另外两人,说好余款等货到收款后再分钱。
而许、张两家又怎会事前得知船会翻,早两日做好离城的准备,府中老小一个不落下的全部带走。
苏明月边走边想,有些恍惚,扶着父亲的手也忘了使劲,此时前面驶来了辆载米的驴车,她沉浸在思绪中,竟一股脑的直直走过去。
“小心!”
突然一股力量将她拉开,回过神,那载了十来袋米的驴车由身侧擦过,差个几寸就会撞倒她甚至从她身上辗过,脸一白的苏明月有点手脚发软,不敢想像要是自己没能避开会成什么样子。
“这位……娘子,你没事吧?”看她挽着妇人髻,声音沉厚的男子低声一问。
“我、我……应该没事。”心有余悸的苏明月还有点惶然,没注意自己半个身子正靠在救她的男子身上。
“人来人往的街上还是留心点,不要——”
他还没说完,怀中的女子忽然发出惊慌的尖叫。
“啊!我爹呢?我明明扶着他……”她把她爹搞丢了不成?
男子眉一挑,莞尔一笑,“那位躺在馄饨摊子旁呼呼大睡的老者,莫非是你父亲?”
“爹?”她回头一看,当下吁了一口气。
果然是她爹,醉得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