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归气,端木煦还是没办法对那张脸狠下心,他放缓表情,弯身将她抱起。
「回家了。」算了,今天够她受了,饶她一命。
小艾子破涕为笑,撒娇地靠在他的肩头,手臂紧紧环住他的颈项。
「爹,爹~~」得以依赖的满满安全感让她忘了所有的不愉快,小艾子用着会将人心融化的软呢甜唤在他耳畔一声又一声地叫道。
愉悦享受被人环拥呵护的她,并不知道这对才十二岁的他是个多大的负担。
臂膀力量还不够的端木煦,几乎是仰着上身承受她的重量,才能让她安稳靠坐不会滑下来,他吃力硬撑,俊秀的面容胀得满脸通红。
「做什么?」早这么乖不就好了吗?端木煦心里暗啐,嘴角却被那甜唤哄得微微上扬。
在一次她泪眼汪汪地诉说他都不像其他人的爹,会让他们坐在手臂上抱着回家后,自那一天起,接她从学塾返家的归途,成了她最开心,同时也是他最痛苦的时刻。
但他从来就没有丝毫抱怨,不管再累也要强撑着抱她走完全程,因为这不只是面子问题,更是为了想向她证明自己是个值得安心信赖的好爹爹。
他都已经做到这种程度了,她还不想认他这个父亲?端木煦想到她刚刚居然宁可选择叫他恩公,好不容易平息的怒火又开始蠢蠢欲动。
「没事。」虽然那经过伪装的口气有点凶,但小艾子仍眉开眼笑的,才刚应了没事,随即又热络地叫了起来:「爹,爹~~」
心思单纯的她并不是在讨好,也不是在弥补什么,她只是想叫着他,那紧密相系的亲昵让她感觉好幸福。
「很吵。」端木煦轻斥,不愿承认被她叫得飘飘然的。
知道他这个爹有多棒了吧!别人的爹是心血来潮才会抱他们回家,他却是疼她疼到骨子里,连这点路都舍不得让她走。
虽对自己这足以和大人媲美的举止感到很骄傲,但端木煦仍不禁庆幸,还好她至今仍不曾吵过要坐他的肩头,很懂得量力而为的他,才不想和她一起在路上跌了个狗吃屎。
「为什么只有你要叫我艾子啊?」喃喃唤了一阵,小艾子突然提出疑问。
以前她没有名字,都被人「妹妹、妹妹」这样叫着,来到这里,爹帮她取了名字之后,大家都叫她小艾,再不然就是「端木艾」连名带姓地叫,就只有爹会叫她艾子。
不好,她的坏习惯又来了。端木煦笑容敛去,严阵以待。
「这样你才知道是我在叫你。」他言简意赅地带过,不让她有继续追问的余地,只是,那对思绪转得飞快的她一点作用也没有。
「喔。」她不以为意地应了声,随即改变了话题。「我可不可以不要去学塾了?他们好坏,都欺负我,我不喜欢。」
「不可以。」这次回答更短,只有简单三个字。
「可是爹也没去啊。」她立刻指出疑点。
「我有老师教。」既要承受她的重量,又要回答她的问题,端木煦已经有点力不从心,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由娘所创办的学塾在村子里已行之有年,小时候他曾在那里上过一阵子的课,不到短短十天内逼走了三个老师。
怪只怪他太天资聪颖,那些老师都被他问到哑口无言,惭愧离开,反而害得大家都没课上,让一直想将他和村中小孩平等教导的娘终于死心,不得不从京城另外请来知识更渊博的老师教他,这才能让学塾继续运行下去。
「那我也要让爹的老师教。」小艾子才没那么容易被打败。
「你听不懂。」笑话,连端这个字都写得缺边漏画的,她哪有办法跟他同席而坐?这个原因他已经跟她解释过千百次了。
「可是我说我不认识字,爹你不是说只要肯学就会了吗?那如果我听不懂的话,是不是也是肯学就听得懂了呢?」为了多争取一些和他相处的时间,小艾子拚命用着似是而非的理由想要说服他。
就是这种她喋喋不休问问题的时候,会让他想要干脆另寻目标算了。端木煦咬牙,没有余力大吼的他只能从齿缝中迸出两个字:「闭、嘴。」
听出他不高兴了,小艾子噘嘴。爹爹什么都好,就只有常常叫她不要讲话这一点让她不太喜欢。
可是奶奶说有问题就问很好啊,这样才能学得多。想到有人支持她,个性乐观的她又开心了起来,难得的宁静只维持了片刻。
「为什么爷爷跟爹长得那么像?」她又发掘到另一个问题。虽然爷爷看起来比较像「爹」,但她还是宁愿要这个小爹爹当她的爹。
「因、因为……他是我爹。」将一直下滑的她往上托了些,端木煦又气又累。她可不可以不要再说话了?
「那我们长得不像,你当我爹的话,会不会很奇怪?」
紧绷的下颚因强抑怒火而微微抽动,端木煦开始认真考虑该不该将她直接丢进一旁的田里,免得老是被她逼到崩溃边缘,让他离成熟男人的目标越来越远。
「还是……我叫你哥哥就好?」偏这个小笨蛋还很不知死活地旧事重提。
而且还是没多久之前才刚引起轩然大波的「旧」事!
恼怒整个爆发,端木煦松手,失去支撑的她立刻沿着他的身子滑下,他还将她的手掰开,气冲冲地迳自往前走。
小艾子这才意识到自己又闯了祸,赶紧慌忙跟上。
「爹,对不起,不要生气啦——」短短的小腿必须用跑的才能勉强跟上他迈开大步的速度,追得她气喘吁吁。
「不当就不当,谁稀罕!」端木煦怒吼,打定主意这次绝不原谅她。
「爹……」
要是端木煦知道周遭有人,打死他都不可能做出这种幼稚行径,偏偏他们经过的是盛产等待丰收的玉米田,人藏在里头根本就看不见,一时不察的他,就这么和她一前一后地整路追逐,往位于村子后方的富贵宅第奔去。
偷偷探头的村人们,看到那心高气傲的小少爷难得在众人面前上演这种两小无猜的可爱画面,无不露出欣慰的笑容。
自从茱萸姑娘在一年多前因嫁人离开了村子,他们就很少看见小少爷这么活力充沛的模样了。
这才对嘛,小孩就该有小孩的样子,这小姑娘来得好!
远远望见他们连踏进家门前都还在闹别扭,村人们笑得更开心,对于这对「父女」能为他们带来多少乐趣,讨论到欲罢不能。
小少爷气势十足,活泼的小艾姑娘也不是省油的灯呐,谁胜谁负,就拭目以待喽!
★★★
在小艾子已完全熟悉这个新环境和新生活时,她才知道,原来她的小爹爹并不会永远陪在她身边。
端木府的当家——也就是她的爷爷——端木柏人,虽带着妻小隐居在这个小村落,但身为前任宰相之子的他,其实所拥有的产业及权势人脉完全超乎村民所能想像。
而唯一继承者的端木煦,更是自幼就将京城当成第二个家,一方面藉由管理家业,学习无法自书本里获得的实务经验,一方面也是身负维系王公贵族及端木主宅关系的重责大任,他一年至少会去京城两趟,而每次去,几乎都要一个月才会回来。
在他的义姊端木茱萸嫁人离乡之后,他必须涉足的地方又多了一个,为了监视那个带走她的家伙有没有尽心善待她,他只要一住,往往就是十天半个月,如此一来,他待在家里的时间就更少了。
村里的人对此早已习以为常,还对他如此年少就有游走天下的独立及能干感到赞叹不已,但第一次和他分开的小艾子却好不习惯。
她不懂他背负着什么责任,也不懂能被富贵的端木家收为养女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她只知道少了爹爹相伴的自己好寂寞好寂寞。
这一天下午小艾子从学塾回来,百无聊赖地在屋子里四处乱晃,晃着晃着,来到了偏院的一个房间前,她停下脚步,犹豫了下,从半敞的门扉探头偷看——
一个面貌姣美的女子站在木梯上,正忙着将怀中的药草一一归进药柜,自窗棂透进的日光为身着白衣的她染上了一圈光晕,和四周有着深沉色泽的高耸药柜融成了一股静谧安宁的气息,彷佛只要进了这个房间,再浮躁的心也会被抚慰。
察觉有人来了,韩珞回头,看见是她,丽容嫣然扬笑,朝她招手。「小艾,快进来。」
虽然这只是再平常不过的招呼,但那全然包容与关怀的神情温暖了小艾子的心,她的心情立刻好了许多,愉悦地开门走进。「奶奶。」
韩珞笑容僵住,一时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想她不过也才三十出头,正值人生最灿烂精华的年龄,却因为儿子不同于常人的坚持,害她硬生生被升格成为祖母级的人物。
怕伤到小艾幼小的心灵,她的抗议和抱怨只针对儿子,偏偏儿子随心所欲的个性和丈夫如出一辙,一旦决定的事就算皇帝出面也没有转圜的余地,抗争无效的她只能安慰自己,习惯就好、习惯就好——
问题是就算听再多次,她还是很难泰然接受啊!不行,要是再这样下去,她被叫老了事小,小艾的观念会因此而产生错乱才是最大的症结所在。
打定主意,韩珞把对儿子的气恼全都抹去,下了木梯,来到小艾子面前,微笑说道:「小艾,我们打个商量,只要煦儿不在旁边,你就叫我娘,让我当你的娘,你说好不好?」
小艾子惊喜地睁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她有娘了?她可以不用再叫她奶奶了?然而喜悦才刚泛开,就立刻被浮上脑海的生气俊容打散,散发光亮的杏眸顿时又黯了下来。
「不行,爹说要叫奶奶的。」她咬唇,看得出要说出这拒绝的话语是多么挣扎的决定。
「没关系,不要让他知道就好,你不想要有娘疼你吗?」韩珞用更温柔的笑语予以诱惑,故意不说即使她仍坚持叫她奶奶,她还是会很疼她。「娘会帮你梳头,会带你认草药,还会让你坐在腿上说故事给你听喔。」
渴望母爱的小艾子听得神往不已,原就脆弱不堪的抗拒被韩珞口中那一幕幕美好的画面击溃,圆圆杏眸再度绽出灿光。
「真的吗?你不会告诉爹?」即使已开心到很想又叫又跳,但很怕爹爹会生气不理她,她还是不敢轻易答应。
「真的,不会,这是我们的小秘密。」韩珞对她眨眨眼,用坚定的承诺拂去她的不安。
「娘~~」欣喜瞬间爬上那张可爱的小脸,小艾子迫不及待地飞身扑向她,将韩珞紧紧抱住。
「乖。」已经很久没有小女孩用这么撒娇的语调唤她,韩珞感动地回拥,手在她的背上慈爱轻拍。
那混合着药草味的淡淡馨香和柔软的环拥触感,都是小男孩无法给予的,小艾子知道自己最喜欢的人还是爹爹,但韩珞的怀抱也让她好想能就这么一直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