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过子时,一抹明黄色的身影伏案前,都快睡着了,嘴里还是喃喃地背着论语。
明日,于先生要抽背,他得记得滚瓜烂熟,可不能输给小小的侍读,母后说,他是万人景仰的皇帝,做什么都要比别人行。
他是当今皇帝曹念璋,才九岁,却一脸的少年老成。
“主子,要不要休息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太监捧着一盏茶水,走到小孩背后,他低着头,掩饰眼底的惊疑恐惧。
小皇帝展开双臂,打了个呵欠,接过茶水,咕噜咕噜全喝下去。
“小顺子,我还不能睡。”
他陪笑着,目光却闪烁不定,一抹不该有的焦躁掠过。“主子,现下不睡,明儿个早朝又得打瞌睡了。”
“你挨母后骂啦?”曹念璋笑着阖上书。
“皇太后说,下回主子再在朝堂上睡着,就得小心我的脑袋了。主子,饶了奴才吧。”他低着头,不敢直视主子。
“行,我睡就是。”见他说得可怜,曹念璋离开椅子,走到床边。“父皇说,要当一个好皇帝,最重要的是念书,读古人的智慧,学习先圣先贤的治国方略,才会受百姓爱戴。”
“主子……想当好皇帝吗?”小顺子哑了声音,语调里有抹低不可辨的哽咽。
“当然,联不只要当个受人景仰的好皇帝,还要当个开疆辟地、造福万代的伟大皇帝。”小小孩儿志气大,一脸的果决不象个九岁小儿。
他看见小顺子脸上的激动,沿着颊边滑下了泪水,不禁笑道:“不说了,过来服侍朕更衣吧。”
话说完,却见小顺子仍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曹念璋转头,狐疑地望住他的古怪表情,皱了下眉头,“怎么啦,还不快点过来帮朕更衣,难不成要我抽你板子?”
忽地,小顺子双膝跪倒,整个人匍匐在地,头埋在手臂间,低声啜泣。
“到底怎么啦?我不抽你板子便是,别哭了。”
“主子,奴才……奴才……”
“发生什么事情,说出来,朕给你作主。”
曹念璋笑着走近他,要把他拉起来,他不肯,硬是伏在地上,猛地放声大哭,细细尖尖的嗓音听得教人不舒服。
“主子,奴才对不起您、对不起天下苍生百姓。”
“你在说什么?把朕弄糊涂了。”
“小顺子就一个娘,含辛茹苦养,大奴才和奴才的哥哥,现在他们都被沈宰相抓去了,他逼奴才、逼奴才对皇上下毒……”
“什么!好大的胆子,现在的宰相姓轩辕、姓常,可没有一个姓沈的。放心,朕一定为你作主,我让轩辕克去把沈知清给抓起来,再不,我去禀告母后,让母后为你作主。”曹念璋一怒,打上楠木柜子。
“主子,还不及了,沈宰相掌握整个后宫,怕是连皇太后都已惨遭毒手。”
“大胆奴才,走!我们去找母后。”他一把抓住小顺子就要往外冲,小顺子连忙回手拉住他。
“出不去了……主子,殿外有十几个侍卫驻守着,如果奴才不动,他们就会接手,无论如何,今晚,他们都要主子的命,奴才舍不得他们在主子身上扎洞,主子……呜……”
门外传来暗号式的敲叩声,小顺子更加心惊胆颤,扑身跪下地,频频向皇上磕头。“小顺子对不起主子,在这里和主子拜别。”
他哭了好一阵,才摇摇晃晃站起来,一步步向主子走去,蜡烛将他身影拉长,黑黑的影子缓缓罩上小皇帝。
“你想做什么?”曹念璋向后退去。
“主子,沈宰相想当皇帝,他处心积虑害您,等主子到了玉皇大帝那里找到先皇以后,你们再一起想办法把他抓去抵命……”小顺子泪水模糊了视线。
“小顺子,你胆敢动手,看清楚我是谁……”话没说完,脚下一个踉跄,便往后摔到金龙床上。
“主子,一定要记得找沈知清报仇!”他嘶叫一声,狠狠闭了闭眼,顺手抓起棉被用力往小皇帝脸上盖去。
曹念璋拚命挣扎,他拉扯住小顺子的衣服想把他推开,可九岁的孩童哪有什么力气?
小顺子一面哭、一面喊着,“主子,记住小顺子的话,害主子的是沈知清……别忘记了……不是小顺子的错,小顺子得救娘、救哥哥、他们是小顺子唯一的亲人了……”
渐渐地,小皇帝的手松开垂下,脚也不再踢动……烛火摇曳,明灭间,悲凄的哭声传遍整个宫里。
半炷香后,失魂落魄的小顺子缓缓走出雍和宫。
花梨木仙桌上的百合花,散发出淡淡香气,晶莹剔透的双龙逐凤雕花紫晶盘,闪着冷冽光芒,无数灯火将殿里照得如同白日一般。
以前的丽妃、现在的皇太后——沈丽华梳着紧复的百花髻,满头珠钗,一支九凤金步摇随着她移动轻晃着。
她身穿朱红朝服,其上纹章繁绣,华服盛装异常夺目。她的容貌端庄秀丽,一双妙目,唇似樱桃,只是面色苍白,连胭脂也遮掩不了。
“丽儿,把玉玺交出来吧,你已经用不着了。”
“你要篡国吗?你不怕背负一生一世的骂名?”她的口气冷得象冰。
“怕骂名?我连杀皇帝都敢了,天底下还有什么可以让我害怕的?”沈知清仰头大笑。这一天,他等得够久,十三年了……从把女儿送到皇帝身边起,他就等着坐上那张想了一辈子的龙椅。
“想坐上皇位得有命,命数不足,坐得了多久?爹,你已经老了。”
在上一场政争中,他不就落败了?父亲不是她的对手,她心知肚明,只要再给一点时间,让她将叔伯兄长收入麾下,届时,皇儿的江山将固若金汤。
“命运是自己创造的,你以为我凭什么一路坐到宰相的位置?凭才学、智识,还是凭赤胆忠心?那些东西蔺辅国都有,可是他死的时候不到四十岁。”他捻着胡子冷笑。就算一心一意为国又如何?人呐,要懂得为自己。
沈丽华看看一手将自己栽培长大的父亲,心凉。
从小父亲教导她,要成功必须不择手段,所以她不择手段,害死无数后宫女子,剔除挡在皇儿前面的众皇子,她用五石散迷惑皇上,明知道那会害死自己的夫君,仍然不择手段。
她终于成功了,没想到,觊觎自己成功的,不是别人,而是亲生父亲。
“难道沈家有今日荣景还不够?”她嘴角挑起冰凉的笑。
沈家的兄弟伯叔均在朝廷里担任要职,沈家已形成一个小朝廷,国库没有沈家的财库丰盈,这样都不满足,他还想要什么?
“怎么够!我是真命天子,老天给了我机会,我怎能不把握?”经营多年,这个皇位,他誓在必得。
见父亲执迷不悟,沈丽华劈头喝斥,“父亲,醒醒吧,除了你,不动沈家任何人,便是要你静下心思考,贪婪只会让自己失去更多。”
“就冲着你还记得喊我一声父亲,丽儿,我不为难你,你就乖乖地把玉玺交出来,继续当我的好女儿,我封你为公主,再替你找一个好夫婿。”
他的声音温柔,就象哄小孩一样,他在等,等天明,新太阳升起,新的王朝即将形成。
沈丽华缓缓摇头,硬声相抗。“你忘记大曹已经有了新皇帝,他叫曹念璋,是你的亲外孙!”
沈知清先是轻笑,后来咯咯笑出声,继而捧腹大笑,“外孙?外孙啊……”
那笑声让人从头顶寒到脚底,她双目一瞠,挺身站到父亲面前质问:“你在笑什么?”
“乖女儿,你很快就会知道,先坐下来喝杯茶,好好想想你把玉玺藏在哪里,想清楚了再告诉我。”他笑着坐下,无礼女儿的愤懑,迳自倒了杯茶,低头品啜。
“果然呐,宫里的茶比哪里都好,光是为了这么好的茶……谁不想当皇帝?”
她恨恨瞪着父亲,好半晌,转头吩咐宫女,“鹃儿,你带几个人去看看皇上安寝了没?”
“是。”鹃儿领命,可她才走到门边就被拦了下来,无可奈何,她走回皇太后身边,望住她,微摇头。
“急什么呢?”沈知清笑得莫测高深。
看见父亲志得意满的脸,沈丽华不禁惊心动魄。这个表情,从小到大她见得太多,那代表了胜利、代表了……她的皇儿……一阵莫名的沉恸自心间渡过,她不明白那是什么,只觉得心痛难当。
发生事情了?她的皇儿出事了?
一名带刀侍卫匆匆自外面进入,在沈知清耳畔低语。
他笑眯了眼,朝女儿望去,说:“成事了吗?快把人给我叫进来。”
沈知清命令一下,小顺子摇摇晃晃走了进来。
当沈丽华看见泪流满面的他,心猛地一揪,抢步向前抓住他的双肩急问:“你的主子呢?你为什么没守在他身边?”
小顺子登地跪下,仆倒在皇太后面前嚎啕大哭,“主子、主子归天了……”
她看看父亲,再看看哭得不能自己的小顺子,再顾不得身份地放声尖叫。
“啊……啊……我的皇儿,是谁、是谁害了我的皇儿……”
狂乱地挝打着小顺子,她用尽所有的力气凄厉尖叫。痛啊……痛啊……谁刨走了她的心头肉?
她瘫软在地,手里死命揪住小顺子的衣襟,茫然的眼神望向父亲,终于懂得他志得意满的表情。
怎么忍心?念璋身上也流着他的血啊。
“认清楚了吧,眼前的大曹,除了我,再也没有人可以当皇帝,快把玉玺交出来。”沈知清向前踩一大步,由上俯视女儿。
沈丽华目光凌厉地射向父亲。
不择手段……她终于知道这四个字可以做到什么地步,杀死她的丈夫、杀死她的孩子,他哄着她配合他的阴谋,亲情?女儿?通通只是助他走向龙椅的梯子。
她后悔了……哀怜地看着奄奄一息的小顺子,心乱如麻。
如果不是贪婪,如果不受父兄怂恿,如果让她的皇儿长到二十岁再来当皇帝,他会平平安安活着,会当个万人称颂的了不起皇帝。
她错、错得离谱,怎会以为父亲肯甘居宰相之位,如果甘心,他又何必害死先皇,早在当时,他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可她提早防备了呀,她找到轩辕克……是了,轩辕克、轩辕克……轩辕克在哪里?他答应要保她母子一世……沈知清弯下身,想再次说服女儿。没想到她疯了,发红的眼睛、狂乱的神情,她再也不认眼前的男人是父亲,她抓起藏在衣袖里的匕首猛地划向他。
事出突然,沈知清猝不及防,胸膛被划出一道口子,他狼狈地跌坐在地,低头检视,幸好伤口不深,他恨恨踹了女儿一腿,“你要谋杀亲爹吗?”
“亲爹……我谋杀了亲夫,亲爹谋杀我的亲子,我再谋杀亲爹,好复杂。我们这个家是为了什么,这样勾心斗角、杀人不眨眼?”她又哭又笑,指着父亲怒嚎。
“死了……死得好,大家都死,死得干干净净……把这一切龌龊悲剧通通带进地狱……”
沈丽华突然站起身来,张开双臂,不停转圈圈,大戏色的袍服在凤仪宫里旋转、飞扬,刻划出深沉悲哀……不知道哪里吹来的冷风,灭了屋里几盏灯烛,撩起布幔在阴暗森冷的宫中飘拂。
做贼心虚的沈知清吓得全身发抖,看了看左右,阴风阵阵。
莫非是先皇……凶猛然摇头,转目望向摔倒在地的女儿。
她双手交叠,好象在抱娃娃,她的身体轻轻摇晃,口里喃喃自语,“我的好皇儿,母后在这里,别怕,谁都别想欺害咱们孤儿寡母,母后保护你,谁敢伤你一根寒毛,咱们就让他死无葬身之地,好不……”
女儿的话让他毛骨悚然,可他汉有就这样放弃,撩起衣摆,踢开伤了自己的匕首,他拉扯着女儿的手臂,怒声问:“快说,你把玉玺藏在哪里?”
藏在……她突然咯咯笑起,她把玉玺藏在轩辕克家里,整个宫里她谁都不信,独独信了轩辕克,相信他爱她、爱得不能自己,相信他会为她竭尽全副心力,没想到这当头,他竟然缺席……呵呵,先皇死了、皇儿死了,现在连父亲也快要死了,死人当不了皇帝的……接下来,该轮到谁当皇帝?灵光一闪,她似乎想通了什么,眉目倏地蹙紧。
突然,一阵刀枪铿锵,守在外头的侍卫被踢进宫里,已经没气,沈知清看着血肉模糊的尸体,心知事出有变,他猛地起身,走到门前。
他不懂,他明明掌握宫里所有武装侍卫和许多大小太监,宫全全锁上了,准还进得来?
只见门外有一物飞进来,仔细一看,是一只断腿。
他没打过仗,哪见过这种血腥画面,胸口一阵恶心,紧接着,一个、两个……更多的侍卫被打进凤仪宫里,他们不是缺手缺脚,就是脑袋被削去一大半,浑身浴血。
一群黑衣人跟在轩辕克身后跃进宫里,沈知清的侍卫也跟着抢进,然对方武功高强,宫里侍卫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沈知清陷在这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半炷香工夫过去,宫外的刀枪交锋声渐渐小了,轩辕克、轩辕竟和几名黑衣人快步奔进宫里,轩辕竟迅速制伏了沈知清,几个穴道拂去,让他变成一摊烂泥,跌在沈丽华身前。
轩辕克大步走到皇太后面前,单膝跪下,“臣等救驾来迟,请皇后赐罪。”
她静静望向他,黯淡的眸子里有一道锐光闪过,她语气飘忽,涩然开口,“救驾来迟?是真迟还是假迟?”
他心头一震,她的目光让人情不自禁泛起寒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