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响,她趴在桌上,懒懒地拿起话筒。
“喂,你好,这里是向冉冉办公室。”
“冉冉,我是妈。”
听见母亲的声音,她沉默了,揉揉发痛的太阳穴。她知道母亲打这通电话要和她谈什么。
在她沉默之后,母亲在电话那头尴尬半晌,才嗫嚅开口,“冉冉,我明白你的立场,只不过爸爸终究是爸爸……”
这样的男人还可以当爸爸?她嗤之以鼻。
她高三那年,爸爸有外遇,对象是他的秘书,这分明是件错误的事情,但他错得理直气壮,爷爷奶奶甚至挺自己的儿子挺得毫无天理。
他们说:“要怪就怪你们母亲没为向家生下一个男孩。”
于是,错在母亲不争气的肚子,错在向冉冉、向秧秧、向晚晚不是男生、不能为向家传宗接代。
很白痴、很八股的想法!
之后爷爷奶奶以中断她们的经济来源为要胁,逼迫母亲同意签下离婚协议书,三姐妹都是骄傲的女生,而母亲是传统女人,她们拒绝了,结果是,家里穷到连下锅的白米都没。
母亲大学毕业就嫁给父亲,没出过社会、没有半点工作能力,所以养家顿时成了身为大女儿的她的责任。
她甚至连毕业证书都来不及领,就急着找工作赚钱,而她的第一份工作是——援交。
出卖身体那天,她回到家里,母亲和妹妹们抱头痛哭,声声的哀求让她不得不更换工作,幸而老天爷帮她,让她很快找到房仲业这个工作,那时她才十九岁,会被录取的原因是她斗志满满地对上司说:“我要赚钱,赚非常多的钱。”
所以,一个把她逼到绝境的父亲,她能要、还要吗?
“那个女人离开你爸爸很多年了,这些年,他女人一个换过一个,却没有人为他生喜爱一儿半女,这让你爷爷奶奶非常失望。”
“又如何?是他选择当孝子,不当个有肩膀的父亲,他无权回到这个家庭。”
她是个势利女人,爱钱、爱大房子,这些年,父亲除了生不出儿子之外,他的工作倒是很成功,接受回头的父亲等于接受一大笔让她连作梦都会发笑的财富,但她不要,因为,他毁了她的梦。
那年,她功课很好,老师同学都相信她能考上第一志愿;那年,十九岁的她写了近五十封情书给隔壁班那个男生,在毕业前夕,她收到他的回信,信中他说——
让我们一起加油,如果我们都考上T大医学院,就正式当男女朋友吧。
她原本可以拥有那种人生的,是父亲害她失去梦想、未来,失去她在日记簿里写过千百次的男生。
“你爸爸病了。”于希真知道要说服这几个女儿接纳父亲,比什么都困难。
“他有钱,可以找最好的医疗团队照顾他。”
不像她,穷到迟迟出生那天,都开始阵痛了还得勉强挤着笑脸说服客户买下一栋可以让她赚五万块佣金的房子,她深刻记得那种痛,她忍了,忍到下班,打了卡、填下假条,才离开办公室。
“可是,你爸……或许活不久,医生说,不会超过一年……”
一年?向冉冉像被砸了记闷棍,再也说不出反对。
那个男人就要死了……
因为他,她与幸福擦身而过;因为他,她不信任男人;因为他,年纪轻轻的自己成了单身母亲,在花样年纪里,别的女孩在享受青春、享受生命洗礼,她却驼着背,背负着家庭重担和女儿的教育问题。
是他害的,但他就要死了……
“冉冉,如果你们姐妹一致反对,我会尊重你们,不让他踏进家门,只是你们确定,未来不会后悔吗?要是若干年后想起今天,你们会不会因为这个决定感到遗憾?”于希真叹气。
她无语。
“他对不起你们、对不起整个家庭,如果不是一个行差踏错,你和秧秧、晚晚都会不同。”
“我常梦见你穿白袍的模样,梦见你在手术室里,做了一个又一个完美的手术;我梦见秧秧和一群外国人说话,她穿着昂贵的名牌套装,指挥你爸公司里的员工,那气势比男人更像大老板;我也梦见晚晚,她站在大舞台上,穿一袭红色晚礼服,拉着小提琴,一曲完毕,台下的观众起立热烈鼓掌。
往往梦醒,我就有满肚子怨怼,我恨你父亲、恨破坏完美家庭的坏女人,但时光无法逆转,错了的事无法改变,你们现在能做的是,别让自己和父亲一样出错。冉冉,你再考虑考虑好吗?”
她的回应是一个无声叹息。
等了半天,于希真仍然等不到她的回应,垂眉。“迟迟想学英文,我答应带她去试听,先这样,你再慎重想想。”
电话挂掉,向冉冉陷入一阵沉思。
他,就要死了?真卑鄙的男人,他怎么可以死?烦!头痛到快爆炸,她捶着头,一下比一下重。累……好累,累得她快直不起身,她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在那里,她不是妈妈、不是长女、不是组长,只是想笑就笑、想哭就哭的女人……
打开电脑,在“我的最爱”里,她找到想看的画面,那是一片大海,很蓝很蓝的海,阳光当头照耀,把她冷冷的身子弄得很暖,闭上眼,她仿佛听见大海的呼唤声,听见太阳向她招手,要她快点加入。
周传叙盯着电脑里的检验报告快要两个小时了。
多不可思议,千分之一的几率也被他撞上,向迟迟居然是他的女儿?
他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当了六、七年的父亲,自己却一无所觉,要怪老天热爱捉弄人,还是怪命运偏好与他作对?
不过是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让他决定替自己和迟迟验DNA,谁知道会验出一个让人想像不到的结果!
打开征信社寄来的档案,当向冉冉高中时期的照片出现在电脑萤幕上时,他倏地记起,为什么是她。
七年前的片段场景跳入心田,那些已经模糊而尘封的人事再次鲜明。
十九岁的向冉冉和十九岁的幼榕一样,清纯干净,聪明的眸子里挂着灵敏,她有张和幼榕相似的脸庞,她们都在身后梳起马尾,对,她们很像……
天上斜斜飘起雨丝,他不喜欢雨天,认为雨天总会发生一些坏事。他离开父亲那天,下雨;失去母亲那天,下雨;幼榕到加拿大念书那天,也是像这样,飘着雨丝的天气。
可今天有好事情,他卖掉了一副画,收到十万块钱订金,他亲吻无名指上的戒指,想像自己正亲吻着那个在遥远国度里念书的女人。
他的画已经小有名气了,最近画廊计划把他的画行销到国外,今天特地找他去谈到国外开画展的事。
幼榕离开两年了,两年间,他勤奋不懈,让自己变成有钱人,卖画、投资、置产,现在的他虽然还住不起大豪宅,但已买下一户五十坪公寓,而存款簿里的数字也高达八位数。
他会继续积极进取,等她大学毕业回国,届时,他将是个亿万富翁,以这样的身份向幼榕的父母提亲,他们应该不至于反对了吧?
把T恤的帽子拉到头上,他不喜欢穿雨衣也不爱打伞,他快步过马路,走到表妹指定的咖啡馆。
因为父母过世得早,他是阿姨、姨丈照顾长大的,去年赶上移民热潮,阿姨全家移民到加拿大,只有表妹留在台湾,继续把大学念完。所以珊珊常常哀怨道:“家人不在身边、我们两个人只好相依为命了。”
他疼珊珊,不单因为表妹和女友是死党兼好友,更因为他们一起长大,手足情深。
“表哥,我在这里。”珊珊对他招手。
他朝她走去,珊珊看他一眼,瞪他。“又不穿雨衣,你真以为自己是超人,都不会生病的哦?”
他笑了笑,揉揉她的头发。“口气很差哦?谁敢惹我们家的珊珊,我给你出气。”
她怒气腾腾地把咖啡杯端起来,仰头,一口气喝掉。
“怎么了?看起来真的气得很凶。”他捏捏她可爱的脸颊。
“表哥,你现在有钱了,为什么不常飞加拿大,和幼榕见面?”她挥开他的手,不知道气谁才好。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多忙。”成名并非不必付出代价。
“你有没有想过,幼榕一个人在那边会寂寞?”
“不会的,她和家人一起去,哪会寂寞。”
“可是、可是……可是那里的男生都很热情。”
“我对幼榕有信心。”他们约定过,要等彼此十年,可他并不想让两人真的等上十年,所以必须加倍卖力,现在的辛勤是为了减短两人的思念期。
听见他的话,珊珊气疯了,突然大声一吼,吼得旁边的人纷纷转头看她。
“信心个鬼啦!她要结婚了,那个没良心的家伙居然敢寄红帖给我,她要我转告你,不要再守什么约定,她要嫁的男人很好,她会得到幸福,她要你放手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她连珠炮似地说完,气得泪水直流。
屁啦屁啦屁啦,全是狗屁话!那年出国还一把一眼泪一把鼻涕,哭着说她念完书一定马上赶回来,才多久的时间啊,就移情别恋、另结新欢,这年头,爱情都是骗人的不成?
珊珊好气,气得跳脚,她昨天狠狠把幼榕骂一顿,也不管国际电话有多贵,要是没有骂到她爽,她怎么舍得放下电话?
“……珊珊,这种事,不要随便拿来开玩笑。”
他淡淡看了表妹一眼,极力压下心中的澎湃汹涌,告诉自己,他不信,珊珊只是道听途说,只是被谣言迷惑。
开玩笑?拜托,她已经气到肠子快破掉,他居然说她开玩笑!珊珊忍不住朝笨蛋表哥咆哮,“我哪有开玩笑!你自己看,今天是她结婚的‘大好日子’!”
当那张印着幼榕甜美笑脸的粉红镶金边喜帖落在桌面上,他的心也像被人用斧头劈开,惊天动地的痛起来。
不是说好十年的吗?他那样认真守着约定,没想到要求承诺的她,不过短短两年,就改变了心意……
都说距离是爱情的杀手,这是规则、是定律,他不信,还认为他们之间的爱情够坚定,哪晓得到头来,他的坚定全抵不过规则定律。
凝睇请帖上的照片,他很明白她真的爱上别人了,如果是勉强,勉强不出甜美笑容,别欺骗他摄影师的技术好,如果没有那样的感情,一定拍不出这样的照片。
“你看清楚,不是玩笑、不是谎话,你不要再自欺欺人。”
她在电话里和幼榕说要断交,幼榕没话说,但她听见她在哭,不断说对不起,不断要表哥寻找自己的幸福,还说什么两个人的家世不合适……屁啦!根本就是看不起表哥的职业和身世!
“算了,他们家我们高攀不起!表哥,我帮你介绍几百个比幼榕更好的女生,我保证她们的老爸老妈不会这么势利眼……”她一路气、一路骂,最好骂到詹幼榕的耳朵发痒烂掉。
“……她幸福吗?”他沉默了很久,久到表妹以为他没说话意愿时,终于开口。
这时候还管她幸不幸福?自己的悲伤比较重要好不好!他周传叙真是天底下最笨的大笨蛋!珊珊气怒地想。
“表哥,她幸不幸福干你屁事啊?她最好三个月结婚又离婚,最好她被家暴,最好……”
“够了,珊珊。暑假你回加拿大和阿姨、姨丈团聚时,如果有机会碰见她,替我带句话,就说我会如她所愿,放手、寻找自己的幸福,叫她不必有心理负担。”
他的话让珊珊瞪目结舌,但他没理会,迳自走出咖啡厅。
雨还在下,但他没把帽子戴上。
这天晚上他喝了点酒,朋友替他找到一个援交女孩,他只看一眼就同意和她上床,因为她有张和幼榕相似的脸庞。
那天晚上,他要了她,记不得要过几次,唯一记得的是女孩眼角的泪光,那是她的初夜,她很痛、痛到紧咬下唇,他看见她的下唇渗着血丝,却倔强的不肯让示弱的泪水滑下。
他有很深的歉疚,他不该把对幼榕的不满发泄在另一个女孩身上,但他停不下来,只能尽力温柔,温柔地哄着她,叫她别害怕,多好笑,施暴者竟然要被害人不害怕?
但不知道是他的诱哄出现效果,还是她已经死心认命,最后她松开紧咬的下唇,他温柔的唇立即覆上她伤痕累累的唇。
入睡之前,他告诉她,他真的很抱歉。
隔天清晨,他发现身上的财物被洗劫一空,指间的戒指也被偷走,他应该生气懊恼的,但想起那双倔强的眼睛,渗血的下唇,便无法生气。
她第一次援交,而他是个没性经验的男人,所以两个人没有保险套、没有避孕措施,迟迟是在那个晚上有的吧?
滑鼠跑过,周传叙读了向冉冉所有的背景资料。
那是个家庭悲剧,悲剧里的女孩独立撑起一个家庭,他也因此理解了迟迟的懂事。在这样的家庭长大,怎能不磨出一颗玲珑剔透心?
看着征信社用长镜拍下的照片,照片里的迟迟总是张着一双清灵大眼,细心观察周遭的人,而照片里的向冉冉,紧绷的眉头一如她梳得紧绷的发髻,眉宇间有些许严厉,几十张照片中,找不出她一个亲切笑容,有趣的是,属下给她的绰号——女暴龙。
岁月真是可怕的东西,它把那个娇弱而倔强的女孩磨成女暴龙……周传叙不禁莞尔。她肯定相当勇敢,否则一个被社会踩在脚底下的女孩,怎能翻身,把社会踩在脚底下?
关掉电脑,他想,他必须做点什么,为了自己的女儿。
走到窗边,黑色的窗户映出他的面容,他看见杂乱的头发和胡子,想到迟迟的畏惧退缩。
知道了,他第一件可以做的事是理掉胡须、剪一个干净的发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