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父亲的怒气,褒曼双手搁在裙兜里,微微抬起了小脸,眼中漾着晶莹的泪珠要坠不坠的,我见犹怜。
她朝褒正涛福了福身,轻声慢慢的对着父亲道:“爹生气,丫丫能理解,丫丫不懂事,使的法子不对,但实在是太过于焦急,请爹爹别生丫丫的气。”
能再次看到活生生的爹出现她眼前,她心情激越的只想不管不顾地投入他的怀里,她有多少年没见爹爹了,他一如她记忆中的模样。
褒正涛捏了捏太阳穴,看到小女儿那垂泪的小样子,硬起来的态度马上坍了一半。“咳,你先说说,有什么事重要到非让人把爹找回来不可,爹再考虑要不要原谅你。”
褒姒看着自家老爹对待妹妹的态度,嘴边噙了抹几不可见的微笑,暗忖,这态度,妹妹应该是无事了。
只是妹妹有什么非要爹爹回来不可的理由?是使小性子?抑或是玩笑?若是玩笑,这可开大了。
这一想,方落地的心又揣了起来。
“女儿一连三天作了恶梦,梦中爹像今日这样去巡视治下的农田,回程时去了永平河巡视河堤,那河堤两岸正在进行防洪、防汛工务,天黑视线不良,一个不留神从河堤的坍方处落进河里,就、就没回来了……”最后一句话说完,已经泪流满面。
“梦中的事岂能作数,也值得大惊小怪的?”褒正涛有些哑然,随即不以为然了起来。
小小年纪这般迷信,如何是好!
“爹可以派人去查那河堤是不是有处坍方,若是不曾,女儿愿意领罚。”看她爹一副不信的样子,褒曼豁了出去。
褒正涛沉吟着抚了抚小胡子,瞧着女儿态度凛然坚决,清亮莹莹的眼神,半信半疑的叫来长随赵宝吩咐了几句,又让他快去快回。
赵宝不敢踌躇,脚不沾地的去了。
看见褒正涛派人去查,褒曼从壶里倒了盏茶递到父亲面前。“爹,吃茶润润喉,左右闲着无事,不如女儿帮爹松泛松泛一下肩膀?”
褒正涛接过小女儿殷勤送来的茶水,一听她要替自己捶肩,一口茶赶紧吞了下去。“小丫头,你这是想等阿宝回来,领的罚轻一点?”
褒曼挽起袖子,站到褒正涛身后将双手搓热,“爹爹小瞧了我,丫丫是那种人吗?”
随即她在褒姒皮笑肉不笑的眼眸看见很清楚的讯息:对呀,你就是这种人。
褒曼噘起嘴来,回嗔了褒姒一眼。
上辈子她为了伺候讨好灵景王没少下功夫,还特地去研究了按摩松活的技法。女人哪,眼盲心盲的时候,只会一味讨好看上的男人,可惜,人家只把她当成鸡肋。
收回远扬的心神,她把摩擦发热的双掌放到父亲的肩膀上,慢慢的将肌肉放松,再从肩颈按到脊椎,这才发现父亲的肩膀很紧,可见累积了许多压力和辛劳。发现到这点的她更加的用心,手法轻柔敏捷,用力速度均匀,别看捏肩是件小事,这可是用上全身了力气,没多久,洁白的额头已见一层薄薄细汗。
褒姒略带讶异的看着妹妹认真专注的态度,好像从来不认识这个人一般。
褒正涛的神情也逐渐在变,由刚开始的漫不经心到感觉到肌肉筋骨的放松,要不是刻意端正姿势坐在椅上,这会儿应该就舒坦的睡着打鼾了。
褒曼只能看见父亲的后脑杓,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她知道刺激肌肉的时间不能过久,于是待效果差不多后便收手,探过头来,看见褒正涛如梦初醒的神情,她知道自己成功了。
“要是有张床能趴着就更舒服了。”他在女儿面前一直是形象非常巨大的,这会儿觉得全身上下都像松了的螺丝那样,没有一处不舒坦。
“丫丫把这松颈的法子教给母亲,往后爹就可以在自己院子里享受了。”
褒正涛被她说得脸色微赧,“你这孩子,给个梯子你就爬上天了!”
“哪是,丫丫可是为爹爹的幸福着想。”她自己去洗脸架子就着铜盆净了手,又拿白棉巾子拭干了手,从头到尾都自己来。
褒姒发现自己今天彻底被妹妹刷新了认知感,这真是她那个只会动口从不动手的妹妹吗?
今儿个一层又一层的事像剥橙子,去了皮,还有膜,再去丝络,这才发现里头的果肉是截然不同的。
没等她再往深里想,赵宝回来了,就着褒正涛的耳朵讲了一会儿的悄悄话,然后眼睛也不敢往姊妹俩多瞧一眼,便忙不迭的退到院子外去了。
褒正涛听完赵宝的回报,脸色有些凝重,抬头对上眼睛眨也不眨凝望着他的一双女儿。
“那永平河的确在新造的堤岸上实施河汴分流,固定河道,不意算错泥沙排淤量,不知不觉掏空了一段地下基础,要是人一多踩上去,后果不堪设想。”永平河的上游是汴河,衔接下来接连同安县十二道灌溉河渠,两条河年代久矣,就像脾气别扭的老太婆,只要气候稍有变化,常发生湍急冲垮农作物,要不就是上游的水改道而去,致使下游农民常因为抢水发生械斗等流血事件。
他初上任就曾上奏朝廷,并多方筹措钱财,幸好还得到各处士绅帮助,磋磋磨磨直到数月前才得以动工。
据赵宝所报,那河堤下暗处的卵石和水泥砂浆侵蚀得厉害,冲刷出惊人的大窟窿,要不是这一查实,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要不是你提醒了爹,爹今儿个就真的回不来了。”
褒曼微微笑,柔得像轻浅的月光。“女儿不敢居功,是爹兴修水利,一心想造福乡里,老天爷觉得像您这么好的人就该长命百岁,这才托梦女儿来给您提个醒的。”
“你这张小嘴!”褒正涛笑了。
“既然无事,爹还得回衙门去,下回不许这样淘气了,有什么事直接来向爹说知道吗?”真是他一心为民,老天爷才透过女儿来向自己示警的吗?
也罢,不论与否,起码这条老命总归是捡回来了。
这件事褒正涛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又叮嘱了女儿几句便回衙门去了。
两人一同送走父亲后,站在庭院的褒姒回过头来问:“妹妹,你真要把松颈的法子教给母亲?”
“只要母亲愿意学,我就教。”了了一件大事,褒曼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能留下爹爹,她们姊妹就不会再尝到天伦梦碎的滋味,父亲在,这个家就在,多美的事。
褒姒牵动了红唇,笑得清媚嫣然。“妹妹长大,懂事了。”
“妹妹本来就懂事,只是姊姊没发现罢了。”她把尾巴翘得半天高。
“是哟,”褒姒用青葱般的纤指戳了下褒曼的额,温柔和淡淡的感伤在她眼底无声流淌。“最好是这样。”她做了总结。
褒曼嘿嘿笑,把手勾住褒姒的胳膊,头靠在她肩膀上,就差没整个人都靠上去,软绵绵的蹭了又蹭,一副小女儿爱娇神态。
她这一蹭令褒姒清冷的面色如同霜华尽去,五官流露出如月光皎洁静谧又柔和的光辉出来。
“有事来找姊姊说,没事也来找我玩,知道吗?”她两岁时没了母亲,这个妹妹是她看大的。她想念那个小时候不管去到哪总爱牵着她裙裾的小粉团,只要她垂首就能看到一双亮晶晶乌溜溜的大眼睛瞧着自个儿,可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跟前跟后还会黏着她要一起睡的妹妹有了主意,不黏人了,她们之间甚至有了距离……
幸好,这会儿感觉两个人的心又近了。
“妹妹正想请姊姊教我刺绣,好不好呀?”两个姊妹的个头差不多高,只见褒曼撒娇的偏着头,一头青丝如匹缎般垂在腰后,随着她摇晃褒姒的动作飘荡着,十分美丽。
褒姒做什么都认真,读书是,刺绣亦然,各色丝线经由她的手到布料上,出来的花鸟枝蔓简直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见过的人莫不爱不释手,就连请来教授的嬷嬷都夸奖她青出于蓝。
褒姒被她摇得禁不住笑,不过她也知道妹妹是个坐不住的,向来没什么耐性久坐,只笑笑摇头,不置可否。
“姊姊不信妹妹?”
“怎么想到这事?”
“成天抱着琴呀书的过日子,那些东西又不给饭吃,还是学些务实的技艺比较好。”
看样子是真的细想过。“可不许下了两针又喊累了。”能把她拘在府中总好过花蝴蝶似的跟着谢侍郎的女儿到处应酬交际,看着就不是回事。
“我如果喊累就是小狗。”她竖起三根指头发誓。
褒姒捏了妹妹的翘鼻,“那就午歇后过来,那时我有闲暇,日头也敞亮。”
姊妹俩叽叽喳喳,时不时露出银铃般的笑声,伺候的茵茵和阿汝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大姑娘有多久没这么笑过了?茵茵想。
二姑娘和大姑娘又和好了,真好。阿汝道。
本来以前感情就不错的两个丫头对视咧嘴一笑,“茵茵姊,你什么时候做云片酥?阿汝馋了。”
“昨日刚蒸了一锅,还剩几个,待会儿我让小丫头给你送来。”
“多谢茵茵姊。”不得不说大姑娘房里的人都有才情,大姑娘有一手精采绝伦的绣功,茵茵姊虽然是丫头却善调味、善做菜,是个女易牙。
同样是大丫头,她会什么?
这还真难倒了阿汝,勉为其难挑一样长处嘛……好吧,她好吃,这也算优点对吧?
褒曼在送走姊姊后索性回房睡觉去了,她如今才十五岁,身子还在长,常常睡不够,今日又折腾了半天,要好好补一觉。
隔没两天,褒曼没等巴氏找来,就觑了机会把捶肩捏背还有穴道的手艺都说给了巴氏听。巴氏虽然涨红了脸,羞得想钻地洞,但架不住想学的心,很用心的学了,不说夫妻俩感情如何加温什么的,能藉此与丈夫温润感情,总是不坏的。
她也没好意思问褒曼一个大姑娘怎么会懂这些,因为褒曼授课时一句都没有歪题,那些按摩的穴位也都在上半身,歪了的,是她。
其余时间,褒曼发现待字闺中的日子真是惬意悠闲,原来日子可以这样过的——莳花养草,做点好吃的;在姊姊那儿绣几针花,泡个茶或沏碗清茶;散散步,读读话本,睡个回笼觉,聊会儿天;甚至什么都不要做,望着窗外的蓝天发呆。
以前的她急不可耐的想往高处爬,所学、所想都是为了攀上高枝做准备,所做所为都不是为了自己,甚至只因听说灵景王酷爱听筝《黔中赋》和《箜篌引》,就不吃不睡把筝练好,只差没把十指都弹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