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午,天空碧洁如洗。
微风徐徐吹过这座生机盎然、细致精巧的园林。其实,这座近一年前由大宅主人特地请来京城名造园师打造的园子,直至今天才终于完工;而此园林的处处妙景、步步皆画,不但显现出造园师的功力,尤其其中一处由大宅主人特别指示必建的酒窖,更是赢得新女主人的心。
空气中,一股浓烈的酒香伴随男人们豪迈的划拳吆喝声出现在园林的东角。
只见这处直到方才才叠砌上最后一块太湖石、引流水源进来、终至完成整座园林工程的池塘畔,一群显然才劳动完、做粗工装扮的男人随地而坐,而那响亮的畅怀喧哗声就是出自这群人。美酒、好菜摆在他们中间,有人划拳助兴,有人高兴地直接将整坛酒拿起来灌──反正今天工作已完成了,老大可不能再管大家喝酒了。再说,今天大宅女主人提供的酒还是他们这辈子没喝过、且听说是女主人亲手酿造的,他们当然更捧场了。
就在他们这群汗臭味交杂的男人堆之中,一名同众人一样蹲坐在地上、虽不同于其他人打赤膊、却也卷袖扎起衣袍下摆的高壮黝黑男人,正成为大家轮番灌酒的对象。
“来来来!老大,俺这阵子受你照顾不少,俺敬你一杯!”粗壮大汉先干了一杯。
“老大、老大!庆祝咱们又完成一座园子,干杯!”瘦高小伙子凑过来嚷。
被尊称“老大”的黝黑男人,阳刚俊挺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喝下一杯又一杯他们倒来的酒。这是大家总算可以放松的时刻,所以即使知道他们存心灌他酒,他也不以为意。
正当众人酒酣耳热之际,园门那边原本要往阁楼主屋走的高大伟岸人影,因为听到了他们的声音,脚步转而往东园大步跨来。
随身小厮虽愣了愣,却也赶忙疾步跟上主子。
黝黑男人不经意间抬头看见正阔步朝这里走来的高大身影,脸上显现意外之色,但随即对其他人一摆手,起身迎向来人。
“路爷,你来得正好,我们才在祝贺你的园子完工,喝一杯吧。”男人,也就是宅子主人请来的造园师风野,随手递了杯酒给他。
路云深只大略瞄过今天才堆砌完成的池塘一眼,便接过杯子,对风野他们举杯,粗犷不驯的脸庞露出欣喜的笑意。“我知道各位赶工赶得很辛苦,多谢你们。风师傅,晚上我会吩咐厨子为你们做出两桌好菜,请你们务必赏光。”豪爽邀约。
一群男人马上兴奋地欢呼起来。
“谢谢路爷!”
“路爷,有您开口,我们当然要来了!”
虽然这位难得一见的路家主子是传闻中横霸整个京城、只差没能呼风唤雨的商界霸主,不过因为路家主子对他们老大的看重赏识,所以连带他们在路家主子面前也少了几分拘谨畏惧。
风野也谢过他。
路云深一口饮尽手中的酒,但他马上辨识出这酒的不同。当他的视线扫到地上的酒坛时,他更确定了。
“风师傅,这酒,是谁搬来的?”他没看错,地上那几坛已经被喝得快空的酒,正是这几年来他派人从夏衫那里偷拐哄骗、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搬回来珍藏的酒;现在他虽然将人抢回了自己身边,以后不怕喝不到她亲手酿的酒,不过对他来说,这些酒可是他思念心爱女人而不得的回忆、之前还舍不得太躇蹋的宝贝,没想到它们如今竟这么轻易就被人喝掉了!
“是路夫人送来的。怎么?有什么问题吗?”风野不明白其中缘由,但他倒注意到路云深痛心又挫败的微黑脸色。
果然是她!而且当然只有她敢将他藏起来的酒送给人喝──路云深的浓眉打了个结,接着很快便松开。
抹了把脸,他动手抓起地上散置的其中一个酒坛──他记得这坛是他十八岁生辰时,夏衫酿给他的蜜酒──将所剩不多的酒倒进杯里,他豪气地和众人干了,随即赢得所有人的鼓噪叫好。
气氛很快就热烈沸腾起来。
稍后,几乎将每个酒坛剩余的酒全灌进自己肚子的路云深,这才肯罢休地差遣身边的胡同去外面酒坊替风野他们打酒来,他自己则毫不见醉意地挥手辞别,继续往他和夏衫所居的拾楼疾行。
过午时,位居园林深处的拾楼,主屋的厅门大敞,秋日略带一丝凉意的微风,顺着毫无遮挡的窗门拂进这处似乎不见人影的华美新屋内:而随着风踏进屋的,正是新居的男主人。
路云深一回来,在屋里转了一圈,没见到新婚妻子的身影,当他发现摆在桌上的午膳仍无动过的迹象时,眉头拧深,步子毫不迟疑地往外走,转到距拾楼只有十数步远的另一栋平整石屋前。
石屋外,他派给夏衫的贴身丫头正坐在地上无聊得打瞌睡。他一接近,丫头翠萍听到脚步声,马上警觉地张开眼睛,跳了起来。
“啊……爷!”手忙脚乱地站好、问安。
“夫人在里面?”路云深不废话,一边说着,一边推开屋子的门。
“是……”虽说夫人下令不准任何人随意踏进酒窖,但翠萍当然不敢阻拦自家主子爷。更何况,夫人的禁令对主子爷根本没用吧?
石屋的门一推开,一阵混杂着不同酒气的味道立刻扑鼻而来,醺人欲醉。
丫头翠萍立即退得远远的,不敢再靠近。她皱着一张脸,好怀疑夫人怎么在里面待得住?而且不只待得住,还常常一待就是大半天。
虽然所有人早在主子爷娶回夫人之前,就知道新夫人是个酒肆铺的女儿,自身也会酿酒;但连老爷和老夫人也是到了夫人进门后不久才发现,主子爷不只不反对她继续做她喜欢的事,更在为她新造的屋阁园林中特地增设这间可以酿酒贮酒的石室供她尽情使用。老实说,他们这整个路家上上下下,别说在主子爷还没娶回夫人的这几年之间,便感受到他对夫人的热烈之情;已经和他成婚近一个月的夫人,更是尽得他的宠爱;至于他宠爱夫人的那种程度,若外人见了,恐怕也会瞠目结舌吧?
“还呆在那边做什么?去把桌上的饭菜换新的上来,我立刻要!”一阵厉叱将翠萍丫头震回神,她急忙回了声是,便匆匆跑开。
至于转回头、毫不犹豫大步踩进凉爽、光线幽暗石室内的路云深,锐眸一扫,没在这堆摆了不少制酒器具的屋内发现她的人影,便直接走向一旁通往地下酒窖的阶梯。
空气中弥漫的各种或甜或酸或辣或苦的味道影响不了他,他很快就下到四周石墙仅存了几坛酒的地下酒窖,并且在这里找到正坐在地上,一边捞起开封后的酒渣凑近鼻端闻嗅、一边低头在册子上勤写的纤纤娇影。
整副心神全投入研究这坛子酒的洪夏衫,全然没注意到有人进来了。
该死!这里是北方,她不能完全用她之前在青梁城酿酒的方法酿酒,因为北方的气候、水,还有其它因素都和南方有差异,所以她若想在这里酿出理想的酒,就得适度调整方向……
“夏衫……”似乎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她蹙眉,心思却还是在这坛她半个月前新酿试验的椒柏酒上。它的厚度令她稍稍挫败了。
这时,突然有双巨掌横伸了出来,就在她错愕、还未回过神之际,她手上的酒渣即被丢回酒坛里封住、笔册被收走,接着,她的人被那双铁臂从地上强硬地揽了起来。
她眨眨眼,心一跳!当然在见到这张低俯下、与她对视的刚棱脸庞之前,她就知道这堵宽胸、这双蛮臂是属于谁的。
朝神色不大好的男人脸庞露出有些恍惚的微笑,她极自然道:“咦!你忙完回来啦?什么时候了?”清醒了,但她却完全不知道现在是何时。她清楚自己常常一进这里就会忘了时间,不过此刻应该不至于已经晚上了吧?
“未时。”从紧绷的嘴唇吐出这两字,路云深圈住她腰际的臂膀加重三分力道,将她的娇躯蛮悍地压在自己怀里。“夏衫,你不是答应我,不会为了酿酒的事忘记吃饭?这是第几次了?”太明白她的习性,所以在将这里交给她之前,他跟她约法三章,没想到又被他逮到!
终于知道他脸色难看的原因,洪夏衫一时有些心虚,但她赶紧为自己辩白。“可我明明有要翠萍到了吃午饭时间喊我……”其实她少吃一餐也不会怎样,只是因为了解他为她好的用意,她才任由他。而且他早在很久以前就是个专盯她正常吃食作息的家伙,所以她现在还真有时光仍停留在从前的错觉。
“我刚才就在你身边叫你,你都没发现了,有人在外面喊你,你会听见吗?”不接受她的推托之辞。
他说得对。“……好吧,我错了。”爽快点头承认,她推推他。“那我现在上去吃饭总可以了吧?”安抚。
被他抢来成亲已经快一个月,虽然她改变不了两人是夫妻的事实──连她爹娘到最后都接受了这半路杀出的女婿、接受这惊世骇俗的抢亲结果──但她可还未完全习惯自己的新身分。嗯……除了在夜里,两人之间燃烧的热火让她往往招架不住,才有真实刻骨的“是他的妻”的体会外。
一会儿,两人回到拾楼小厅,桌上已摆好厨子火速重炒好的热菜热汤,翠萍甚至还替主子爷多添了副碗筷。
这时忙完事赶来的胡同,见主子爷牵着夫人进厅落座吃饭,很机灵地把翠萍拉了出来,不打扰主子爷好不容易趁空回来和新婚夫人小聚的时间。
洪夏衫一闻到饭菜香,才知道自己饿了,所以尽管路云深不断夹菜往她碗里堆,她也没拒绝地一口接一口吃完。
特地将午饭留到和她一起吃的路云深,自是享受着与她这样的夫妻家居气氛。事实上如果可以,他还真的想把所有工作丢开,这辈子就只看着她、抱着她,和她一起到天荒地老──两人拜堂成亲后的第五天,根本还未充分感受真正拥有她为妻的满足,就被一堆火烧屁股的公事催促着出门的他,那时就对她说出这个痴心妄想;不过,她听了之后不但不感动,还帮着胡同他们把他推出门、上工。因此,他能够从早到晚霸占住她的时间,只有短短那四天,接下来除了清早他出门前、深夜他忙完工作回来后,这一阵子,他几乎鲜少能有与她好好吃顿饭、好好聊天的机会。
天杀的!这是他和心爱女人的新婚,为什么他连抱抱自己的女人都不能随心所欲?
“……夏衫,下午我没事,带你出去逛逛好吗?”凝视着她愈发娇艳的脸蛋,他的嘴角不禁扬起一抹与他岩石般坚硬五官不符的小傻笑。
不过,听到他的话,第一个有反应的却是来自屋外。只听得一个模糊的头痛似呻吟声隐约响起──因为他突如其来地决定“下午没事”,有人却得有一堆事要去安排调整了。
洪夏衫并没有听见外面的声音。她愣了愣,放下碗筷,抬头望向他,而一瞧见他脸上来不及收起的笑与痴凝的眼神,她的呼吸乍地一顿,心一荡,下意识地摇头。“不,我想逛哪里可以找人陪我去,你有该做的事就去做,别特地为了我勉强排出时间来。”她曾听胡同提过,最近云深会特别忙就是因为新的银号刚开业,再加上远在域外的商队出了问题,还有其它不少该他下指示才能解决的事……胡同拉里拉杂了一堆;虽然她无法真正了解他工作上的事,但至少她知道,在这么忙碌的状况下,他晚上还能回房睡觉休息就已值得安慰了。
若是她没有与他成亲、生活在一起,她真的不知道他以前写给她的信中,有时只是寥寥一句“这阵子有些忙”的真实情况,可能就是这光景。
但工作和她,她宁可要他放手去做他喜欢的工作,而不用心里同时记挂着少有时间陪她的歉疚。更何况……唉,他的爹娘,也就是她的公公婆婆,原本就已对她这媳妇不怎么满意,还因此干脆眼不见为净地借口访友而在前几日暂时离家;如果他们知道他们这霸道儿子为了陪她而丢下工作,她的罪名恐怕又要多添上一笔了。
“你不喜欢有我陪你?”路云深的眉一耸,仔细研究她满不在意似的神情,不爽了起来。
她伸手替他倒了杯茶。“我只是希望你把工作处理好,真的有空再陪我都没关系。”将茶杯凑近他的嘴边。“酒喝多了,饭吃不下是不是?喝些茶解酒吧。”老是注意她有没有吃饱穿暖,那他呢?当自己是铁打的?
他的眉角柔化下三分,按住她的手,张嘴喝了几口茶,接着拿开茶杯,顺势将她的手包覆进自己掌心不放。
“你知道我在哪里喝了酒吗?”她的话安抚了他的心,却也让他更想将她拴在身边。
“我猜得出来。”没抽回手,她笑了笑。
他倒是爽快地给答案。“在园子那边。风师傅他们邀我喝的酒。”不过他的表情可不大爽快。“夏衫,你竟然把我收藏起来的酒随便送给别人喝,难道你不知道它们对我的意义吗?”
秋眸一转,她的确看出他一脸郁闷不舍了。扬起唇角,她不由得抬起另一手,轻轻抚上他的下颔。“我想我知道。不过,我现在就在这里,我已经是你的妻子了,不论何时,你都可以喝到我为你酿的酒,这比较重要吧?”她是很感动他将她以前送的酒藏得像宝贝似的心意,可她更不吝惜招待她认为值得喝这些好酒的人。
微眯起眼,享受她细腻小手的抚触,他咕哝了声,心甘情愿臣服在她的绕指柔下。
看着他放松的眉头,她的心也跟着一舒。“……你下午真的没事?”顿了顿,她开口问。
张眸,他带笑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你有想去的地方了?”
摇头,她反握住他的手,将他拉起来,然后勾揽着他的臂膀往厅后走。
“趁这时候,你刚好可以去小睡片刻,我要你好好休息一下,等你醒了再说。”
没一会儿,路云深已经被她押回了房间床上,甚至连他的外袍都被她剥下了。
他当然明白她的用心。原来她真的已经看不惯他的早出晚归,担心他弄坏身子啊──心一暖,他蓦地张臂,将正替他脱下外衣的她一把抱住,两人一齐滚落到床榻上。
而毫无防备的洪夏衫被他扯抱住,低呼一声,下一瞬,等到她的背抵着软榻,她才回过神来,知道他做了什么事──
“小深,你……”直接反应就是要翻身起来,但她的绣花鞋已经被脱掉,接着他把她搂进怀里,让她的头枕着他的肩膀。
“陪我睡。”路云深只是低低地吐出这一句,原本还想挣扎起身的她猛地轻喘口气,然后静默了下。
她抬眸,迎进他忽地浓深下来的黑瞳,心一跳,俏脸随即泛出浅浅的红潮。“……先说好,只是睡觉,我不准你想别的……”警告他。
意图被识破,男人叹了口气,但还是用双唇攫住她,印下了一连串蚀骨销魂的吻之后才肯罢休。
稍后,静谧的房间内,一道平稳低微的呼息声规律地从床榻上传出。
她睡了。
没想到先睡着的人是她。
毫无倦意的炽眸胶着在心爱女人安沉的睡颜上,路云深脸上有一抹心满意足的笑。
他的妻子。
他是世上最幸运的男人。他们是夫妻……
不忍吵醒她,可他还是禁不住倾前,温柔又占有地用唇厮磨着她的。
在睡梦中,她微蹙眉,嘤咛了声,并且无意识地想挣开箍紧她身体的束缚──路云深屏息,仍不肯松开他的怀臂。
一会儿后,似乎渐渐习惯了被男人熟悉的气息与怀抱包围的她,秀眉慢慢舒缓,身子不再紧绷地又睡沉了去。
他轻轻吁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换了个姿势,将下巴抵在她的发心,闭上眼。
他的夏衫虽然表面上对所有人总是有礼、落落大方,但其实她讨厌和人靠太近,所以即使是他,也是煞费苦心、努力了这一个月,才逐渐让她从不习惯身边多了他而可以整夜翻来覆去失眠的惨况,进展到现在就算还不适应被抱着睡,但至少是接受了。不过……
为什么他还是会感到不安?明明他已经得到她、明明她已经是他的妻子了啊。
环抱娇躯的力道悄悄又加紧了一分,他把脸埋进她如丝的云鬓间,贪恋地吸纳着属于她的美好味道。
“……你是我的生命,是我的一切。可是,我对你来说是什么?……我的夏衫……我得到你的人了,你的心……也是我的吧?”微带渴切的低喃声里,隐隐有着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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