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上发着高烧的女子,昏迷之中依然发着喃喃呓语。
而朴实的茅屋里,乡野郎中来了又走。
又过了两天,老实的老渔夫夫妻仍不断看顾着病中昏睡的女子。一直到了第五天,这个被老渔夫从河里救上来的女子,终于从鬼门关里走了一趟醒来。
仿佛睡了很长的一觉,洪夏衫醒过来后,才知道自己没有溺死在河水里,知道自己被老渔夫秦伯救回,知道秦伯夫妇已经照顾了她好几天……这一回,她遇上的不再是奇怪的人,而是真正的好心人。
她清醒了一次,又在床上昏昏睡睡了两天才真正退了烧,身子才渐渐好转。不过等她试着想下床,才明白为什么自她醒来后一直折腾她的右脚疼痛总是如影随形──她的右脚踝上有一块严重的扭曲骨折,虽然秦伯先前已请了郎中来为她敷过药,但似乎不见多大成效。
她知道自己这脚伤,是那时为了逃开那对父子从崖上跳下时,撞到河里的岩石所留下的。
她会昏迷这么多天,也是因为脚踝的伤。
秦伯再次去把郎申请来医治她的脚。这一回,满头白发的郎中倒是仔仔细细地为她针灸、推拿,再敷上药膏。
几天后,洪夏衫发现自己的体力已经完全恢复了,可脚痛却还是折磨着她。她的脚伤看似好了,不过只要一碰到地、一施力,针刺般的痛立刻传来,后来变成只要一走路,不是得用跳的,就是必须跛着脚。
她的心情几乎跌落谷底。
郎中的医术显然对她的脚伤束手无策,而她为了不愿再让秦伯他们把辛苦打鱼赚来的钱花在替她请郎中来治疗上,只好对秦伯撒谎,说她的脚已经好许多,不必再请郎中了。
秦伯夫妇当然看得出来她的脚伤根本没好,但郎中来了几次都没用,他们也多少明白了。不过,虽然没再请郎中来,秦大娘却是更用心地把从邻居那边听来的治脚伤秘方全拿来用上──她可不忍让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就这样瘸了脚啊。
虽然洪夏衫并没有仔细说出丈夫的名字、身分,但她的遭遇、来自京城的事,她却没对秦伯、秦大娘隐瞒。就在她被秦伯夫妇救醒的第二天便知道,她离京城已有数百里之遥。原来那两个人竟辗转将她带离了路家如此遥远的路程。老实说,她直到现在还完全弄不清楚他们是谁、他们的目的,但这事此刻对她来说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云深肯定在疯狂地寻找她。
她失踪了,他不可能不知道,不可能不找寻,只是……
那一天晚上,他和徐欣欣真的同床了吗?如果真是这样,他也不能不娶她了吧?
想到他拥着另一个女人、想到他和另一个女人成亲的画面,每每想到,每每心痛。而且她知道,这些画面现在已可能成真。毕竟她从离开家里至少已半个多月了,而这半个月,徐老太爷他们想做什么都应该够了。
她……她承受得了见到路家多个“二夫人”的景象吗?再说──
目光不禁下移到她正浸泡在热水里的脚,她的神情更黯淡了。
难道她要瘸着脚回路家吗?
她知道她应该向路家求援,这里距离京城虽然不很远,但只要她到附近的大城,或许便有路家的商行分社,她根本用不着担心回不了家、根本不需要担心她的脚伤──也许路家随便在城里请个大夫就能治好她的脚伤了。可是,为什么她还在这里犹豫?是因为……她太害怕这个万一吗?
万一,她的脚注定永远好不了呢?
她的脚伤已经延误太久,筋骨或许已经造成永久的伤害,她根本没办法保持乐观。
仰望着夜空的繁星,她思绪翻涌。
其实她很想立刻奔回云深身边,她强烈地思念着他,渴望他强而有力的怀抱,她多希望可以在他怀里忘却一切的痛苦烦恼,她根本无法想像从此以后身边不再有他的日子。直到现在,她才知道自己有多爱他,那种爱到想了心会疼、会纠结的程度。
原来,她也并不是那么坚强:原来,深深依恋依赖着他的情感的人是她……难道,她爱他不可能比他爱她还多吗?
她的小深哪。
缓缓叹了口气,她知道就算他真和徐欣欣有了关系、她脚真瘸了,她还是不可能就这样放下他。
让她再见他一面!
就算她只能偷偷地再见他一面都好。
这一夜,她终于下了决定。
*
春暖花开。两个月后。
京城,热闹的街道依旧人潮熙来攘往、车水马龙,各式商铺、小摊吸引人们驻足挑购。
就在稍离闹街中心的西边街尾这边,一家酒幡飘动的小店铺,竟奇异地招来不少酒客争相排队打酒。
“来来来!客倌,这是半斤的春酒,八分钱!”
“小二,我要一斤绍兴酒,你们店里最近卖最好的!”
“是是!客倌,来了!”
店铺门口,卖酒的、买酒的呼喝声此起彼落,让这家小酒铺气氛喧腾。
“老板,你这店里的绍兴、烧酒近来好像特别辛醇好喝哦!是不是新请了酿酒师啊?”常来的熟客早喝出了味道不同。
店老板弥勒佛似的脸笑咪咪。“是啊,以后请大家多多捧场!”
“难怪。这位酿酒师想必是花了大钱请来的,这酒真的不一样呢!”又一位酒仙。
店老板更是笑得合不拢嘴。“你们大家的称赞,我会转告她的……”老实说,当初点头答应给那毛遂自荐的年轻姑娘试酿酒的工作时,他可也是经过了一番挣扎。不过,最后是她那种熟练到惊人的酿酒技术和她对酒的各类知识让他决定先试用一个月。而在前几天,她已经毫无困难地通过他的试用期,正式成为店里的酿酒师傅。
她说她以前是酒肆里的酿酒师,自小便接触酿酒,这点他绝对相信。更何况最近客人对那些被她改良过的酒或新酒的反应都不错,所以他更加庆幸当初没有因为她女人的身分而没给她一次机会。
只可惜,这个自称姓洪的小嫂子虽然模样生得标致,却跛着一条腿。
所幸她的腿即使略有缺陷,倒也没对她的工作造成太大影响;况且她的勤劳和酿出来的酒已足以盖过她这一点小缺慨,他这店老板可是对她满意得很。
当然啦!人的好奇心难免有:和她相处了一阵子、熟了些之后,他也忍不住问起她的事,这才知道原来她是可怜死了丈夫的寡妇,因为不容于夫家而被赶出门,不得已只好靠自己养活自己。总而言之,是一个身世堪怜的女子。不过,也因为她说怕再见到夫家的人,因此他照她的意思,让她不必在店铺前露脸。自然地,除了店里的人,外头的人全不知道他这家酒铺的酿酒师是个女人。
反正酒好喝就行,客人应该不会在意这个啦。
晚上,酒铺关门打佯。
把店铺整理打扫完,住家在另一条街的老板和小二都回家去了,不过店铺里还是有个人留下──那是独自住在酒铺后方小房间的新来女酿酒师。
简单、没多余家具的小房间内,一盏豆大小灯点在桌上。而在桌前,一名容貌娇丽的青衫女子正低头勤书今天在酿酒过程中遇到的各种问题或解决的办法。
写着写着,她原本专注的心神仿佛被脑中涌上的某个人影干扰了,蓦地停笔,怔愣了。
云深……
他们说他前天砸了京城里最大的一间酒楼,后来再花大钱买下它;再前两天,他把一位惹恼他的皇亲国戚直接从桥上踹下河,差点当场把人溺死;再前一阵子,他放火烧了一条路家的商船;再更早前,他去大闹徐府,竟几乎把徐家孙小姐凶狠地拖上大街,那一幕许多人都看见了,整个京城议论纷纷、流言四起,却没有人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不过,所有人最清楚的是,原本已经够嚣张够狂妄的京城之虎,最近这两个多月来的行迳更像是失去理性、发了狂的猛虎,只要他所到之处,几乎哀鸿遍野。所以,聪明的人近来都知道能闪他远一点就别待在他方圆五尺处。
听到这些关于他的事,洪夏衫又是惊骇又是心疼。
两个月前,她离开秦伯家,一路经历了许多困难,终于回到京城。并没有打算回路家的她,靠着秦伯送她的最后一点盘缠,先在一家小客栈落脚,就在那两天之内,她打听到了自她离开后路云深的许多消息,可那都不包括他娶了徐欣欣、甚至“路夫人”失踪的消息;但他对徐家、对徐欣欣的行迳,却又让她隐约嗅出其中的不对劲。
看来,他那一晚并未中计,而且还为此与徐家撕破脸──依他的性情,他真的会这么做。
她应该为此松口气、应该赶紧回去见他,但她仍然忍下了。
她知道,她的失踪、生死未卜一定是让他行为更加脱轨的原因,如果她是他,她肯定也会做出让人意想不到的事。
她知道自己是残忍了些,可她真的提不起勇气让他见到此刻的自己。
至少她要试试她的脚有没有复原的希望──因为这么想,所以她残忍地用这种方式对待他,所以她必须去找到可以赚钱找大夫的工作。
幸好在她被拒绝了无数次后,现在这间酒铺的老板肯用她。
转眼间,她隐身在这家酒铺已经一个多月,但是,找治疗她脚伤的大夫这件事,却依然无法带给她乐观的进展──大夫说她的脚果然因为拖延太久而有麻烦,但试试看应该会好。
她没办法不沮丧。
如果她的脚两个月、三个月好不了,她就不能去找云深;那么,如果她一辈子都这个样子呢?
每天一早偷偷躲在路家外面见他,已经愈来愈无法满足她的强烈思念。
虽然他没有更瘦或更憔悴,但她即使在远远之处也看得出来,他眼里的凶光更盛、神情的阴霾更浓。有好几次,她差点克制不了地想冲上去扑进他怀里,只是最后她都勉强忍住了。可她怀疑,她还能再忍耐多久?
为什么不干脆让他帮她?她相信就算她变丑变瘸了,他还是会当她是宝地爱她,可偏偏她也有她的自尊、倔强啊……
叹了口气,她合上册子。
烧了热水,让自己伤着的脚浸润了一阵子温热的水后,她收拾好了东西,便赶紧熄灯躺上床睡觉。
明天一早,她就可以再见到他了。
别想,别想,别再胡思乱想,就让她再试这个月,如果她的脚依然好不了,到时就算要她抛下自尊,她爬也要爬回他身边。
*
空气清新、晴朗的早晨。
富丽壮观的“路府”大门前,早上路府主子爷出门的时间,马车早已备妥在等着。没多久,在数名下人的恭送下,一身黑衣、高大魁伟、神情同样令人望之生畏的路云深大步踏出大门,并且很快地跨进车厢内。等他坐妥,车夫立即挥鞭策马。
载着路云深的马车没一会儿便消失在远远的街头。
躲在斜对面一栋平房墙角边的洪夏衫这时才慢慢探出身,眼神迷离地目送马车的影子消失。
轻轻叹了口气,可却在下一霎被吓得跳起来──
“你,小嫂子!真的是你?!”一个熟悉的男声在她身旁乍响。
她下意识扭过头,没想到竟真的见到两个一点都不陌生的人。她屏住气息,惊愕了住。
柔煦的清晨阳光下,只见俊美无俦的关清朗一脸惊喜地站在她眼前,而他的贴身护卫阿克自然也在。
“关……关清朗!”她终于低呼出声。
他他……他发现她了!猛然惊觉这个事实。她下意识的反应就是要跑离,不过关清朗马上察觉了她的举动。
“小嫂子,别急,请你跟我来吧。”在转瞬间即回复冷静的关清朗立刻发觉了她的排斥,知道有许多事不对劲,也担心好不容易意外平安现身的她真要跑掉,只好赶紧堆起笑脸,示意她往离开路家的另一个方向走。
洪夏衫顿住脚步,看着他脸上柔和却坚定的笑意眼神,知道既然被他发现行踪,她不可能走得了了。轻吁一口气,她跟上了他。
稍后,两人在一家清幽的茶楼小轩面对面而坐。
而经过这段路程,关清朗自然已将她脚步行走间的异常看在眼里。
关清朗亲自替她倒了茶。“小嫂子,咱们两个多月没见了,你可好?”若无其事淡笑道。
初时的惊诧忐忑情绪已经平静了些,洪夏衫接过茶,谢过他,先慢慢啜饮了几口甘醇清香的热茶,才放下杯子,视线迎向他。“不好。”她朝他摇头苦笑,明白她跛着脚的样子不可能瞒过他的眼睛。“小深他──”她的心思却落在心爱的男人身上。和云深走得最近的关清朗,一定知道许多她最想知道的事。
“从你失踪后,他就没好好闭上眼睛休息过。你再不出现,出事的会是他。”关清朗载口直道。
她的心一紧,搁在桌上的双拳握了握。只不过三言两语,就已足够说明他的状况,也让她的胸口顿时胀满罪恶感与悲伤。她的胸口几乎紧绷到无法呼吸。
“……如果可以……我也很想立刻飞奔回他身边,可是……你看到了吧?我……我现在还是没办法让他见着这样子的我。”努力忍着激荡起伏的情绪,她终于艰涩地开口。
关清朗的眉微向中间靠拢。“小嫂子,那天晚上云深一发现你失踪,便立刻把整座大宅翻过一遍,后来有下人说曾见到两个徐小姐带来的下人鬼鬼祟祟的举动,他才循着线索追过去。”
被路家下人指认出的两名徐家下人,最后在路云深杀气腾腾地找去徐家,将那两人挖出来,还挖出一个骇人听闻、与徐欣欣有关的──由她指使绑架洪夏衫的事件后──震怒惊骇的不只是路云深,还有徐老太爷。因为就连徐老太爷也不知道自己孙女竟在那晚依计在他们的掩护下伪装成洪夏衫进到路云深房里的同时,还一边暗自下主意找了家里的两个下人去绑走洪夏衫。
那一晚回到家,路云深并没有中计喝下下人送上来已经掺了迷药的茶的原因是,鼻子向来灵敏的他,一嗅到家里惯喝的茶味有变,再加上路老爷和忽然来访的徐老太爷两人神色之间有异,应变能力极快、也敏锐的他,在他们面前还是假装喝下那杯茶。没多久,“昏迷”的他被抬回房,他才终于明白他们在搞什么鬼。
那一晚,怒火冲天的他不但直接将徐欣欣轰出路家大门,就连对徐老太爷也没客气几分;也是那一晚,所有人才发现遍寻不着洪夏衫的下落。先前将洪夏衫关在下人房的老夫人心虚地早去别业躲起来,不敢面对盛怒中的路云深。
两天后,发了疯似、但还能保持八分理智的路云深才总算找去徐家、找出洪夏衫被他们迷昏、一路出城往南带、随便编了理由卖给一名专买卖人口的牙婆。
知道幕后指使这一切的是徐欣欣,已经愤怒到想杀人的路云深哪里还管她是谁,就算徐家有满宅子的护院也阻挡不了他最后差点一掌打死她的火爆举动──若不是徐老太爷深知理亏,情急之下以一条老命挡下相求,恐怕徐欣欣真的就在这世上消失了。
那一晚接到洪夏衫出事消息的关清朗,即使路云深没开口,他也已经派出手下探子开始行动了──不过就在他和路云深的联手追查下,一直追到洪夏衫果真被一名牙婆买走、接着再卖入一对农家父子之手,又花了一点时间才找到那对父子的他们,最后却得到洪夏衫跳落山崖的消息。
即使这消息对他们而言宛若青天霹雳,但没见到她的人、没找到她的尸首,就绝不肯承认她已经死了的路云深,立刻投下大批人力,沿着崖下的河搜寻她的踪迹。而在等待消息──或者说是奇迹──的那一阵子,路云深根本无心吃睡。直到他们找到一名常在那条河上捕鱼的老渔夫。有人说老渔夫不久前从河里救了一个落水、身受重伤的姑娘回家,狂喜之下立刻奔去老渔夫家的路云深却还是扑了个空──!听说老渔夫在多天前已经去外地找儿子了。
他们没见到老渔夫,但与老渔夫有来往的邻人虽然没见到被他救回家的姑娘,倒也曾听老渔夫提起过,而且邻人还清楚记得老渔夫说,那位姑娘前些日子已经走了,好像是要上京城去。
他们立刻把目标转回京城。而距洪夏衫失踪已经过了一个半月,也是对路云深忧心如焚、身心饱受煎熬的一个半月。
直到那个时候,他们终于可以确定,洪夏衫还活着,她没死!而总算可以放下一颗急切的心、露出一点久违笑容的自然是路云深。
就连所有等待已久、好不容易听到这件好消息的路家上下,也跟着松了口气,庆幸洪夏衫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