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上火光跳耀着,终年不见天日的牢里充斥着腐霉味,一入地牢,淡淡的血腥气迎面袭上,痛苦的呻吟声断断续续钻入耳膜。
沈节随着狱卒缓缓向前走去,牢里一双双空茫死寂的眼睛望着来客,他的心被巨轮碾过,疼痛不已。
狱卒停在牢房前,粗大的钥匙插入铁链上的大锁,喀地一声,锁被打开。
声响惊动沈青,她抬起头,伤已经让太医包扎过,但脸上仍然一片红肿,那是他亲手打的,打得他掌痛,心更痛。
拉开下摆,对着女儿盘膝而坐,微凉的手指抚过女儿肿起的左脸。“痛吗?”
她摇头,清例目光迎上,回道:“谢谢爹。”
进来大半天,想了很多,混沌的脑袋渐渐清明,是父亲这巴掌将她从绝对的权威底下救出来。
阿宸没说错,她的争取只会让情况更糟,爹也没错,他知道唯有当爹的狠心了,皇帝才不会越俎代庖下狠手,外婆更没错,她清楚自己的执拗会让自己吃多少苦头。
所有爱她的人都没错,那么不再怀疑了,错的是她,她该入境随俗,该遵从这个时代的规则,才能一世安然。
真是的,穿越多年才想通这个道理,可见她不是天才,她没有想象中聪明。
沈节鼻头一酸,以为女儿要更恨他了,没想到……“对不起,是爹不好。”
轻笑,她清楚了,当所有人都靠右走,只有她选择向左行,本来就会撞得鼻青脸肿,现在不过是一张砚台把她狠狠撞醒。
“我其实……其实明白的爹的难处,我知道传宗接代带给爹多大的压力,我也清楚爹有多少的不得已,我只是……不甘心。
“我无法结束对爹的爱,只能咬牙认定您是害死娘的元凶,唯有这样的认定才能纵容自己恨您,我想,也许恨过怨过骂过,就能逐渐释然,就能忘记失去娘亲,心多痛……”
她轻声说着自己不愿坦承的事,听得沈节心揪心痛,伸手,轻轻抚着女儿的脸颊,说:“既然如此,就用力恨吧,所有的痛,爹来承担。”
摇摇头,爹仍然一如过往的纵着她,“我错了,我不允许自己放下,却把爹逼入痛苦绝境,我是个自私的女儿,只想着自己。”
“没关系,爹不在乎痛苦,爹愿意你自私自利,只要你能够快活,让爹做什么都可以。”他最疼爱的女儿啊,他怎舍得她受苦吃痛,怎舍得让她在世间孤军奋斗?
“对不起,我想清楚了,以后我们只要记得快乐的那一段,把灰暗的那块丢掉,想起娘,就想着她的笑、她的美、她的无忧,想着我们好好把此生过完,下辈子再将这世的遗憾弥补起来,好不好?”
“好,下辈子你再当我们的女儿,我发誓会好好宠你疼你,再不教你受一丁点儿痛苦。”
她又哭又笑,伸出小拇指。“拉钩,没做到的是小狗。”
一个大男人被女儿稚气的动作惹哭了,他伸手,与女儿拉钩。“信爹一回,我会想尽办法把你从镇国公府带出来,我的女儿,我自己养。”
她又想哭了,小小四品官怎能与镇国公对上?用命相抗吗?“不,我想留在殷宸身边,再博一博,我相信他和爹一样,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
“违心之论。”
“不,是我想明白了,若娘坚强一点,或许今天沈家不会是如今境况,柳氏何惧?不过是个跳梁小丑。”
“你真这么想?”
“是,我真这么想。”
沈节满心安慰。“我的青青长大了。”
“是啊,大人的世界很残酷呢。”
“怕了吗?”
“有点,我害怕长大之后必须单枪匹马对抗整个世界,虽然明知道残酷是常态,却仍然无法拒绝长大到来。”她能做的不过是鼓吹自己,在见识过世间苍桑以后,仍然能够笑得天真浪漫。
“别怕,爹不会让你单枪匹马对抗整个世界。”
“爹还是像小时候那样疼我,即使我蛮不讲理、胡闹又乖戾。”
“谁让你是我一辈子的掌上明珠。”
缓缓吐气,抱住案亲,她的倔强阻止了多少爱?“爹,对不起。”
他终于等到女儿这句,沈节鼻酸。仰头,他在心底对妻子说:“蕙娘,你看见了吗?我们的女儿终于懂事了,只是付出的代价太大……”
教习嬷嬷的板子落在掌心上,彷佛失去知觉似的,她冷眼看着板子上上下下,丝毫不觉得疼痛,或许是心痛太过,其他的疼……便不足以当一回事。
打完三十板,常嬷嬷嘴里覆诵着妇德女诫,双眼却看着沈青。
她没听进去,常嬷嬷很清楚,没见过这么固执的女子,已经三天了,每天三十板,脸上的红肿褪去,手却肿得吓人,皇帝亲口吩咐的,她连镇国公的银子都不敢收,只是这样的教训,对她肯定没有半分用处。
把该说的话说完,常嬷嬷看着一脸漠然的她,语重心长道:“是女人都要痛上这么一遭,就连尊贵如皇后也无法豁免,男人从来就不能被女人拴在裤腰带上,你要晓事。”
这是额外的话了,沈青抬眸,问:“谁让你来劝说的?”
常嬷嬷道:“你也晓得有人关心你,既然如此,何必让亲者痛、仇者快,日子还长得很,难道你能拗在这里,打死不往下走?”
微微一笑,沈青不争辩。“嬷嬷说的是。”
“明日就是镇国公迎娶徐府贵女为平妻的日子,你好好想想,许是下午就会有圣旨,让你返家。”
“是。”
三天,够她想清楚很多事,只是心仍无法平静,诚如她对爹爹说的,不甘心呐。
一段感情结束,最让人不甘心的是找不到可以恨的人,如果他坏,如果他行差踏错,让她可以找到怨他、恨他的理由,或许胸口能够少痛几分。
可偏偏错不在他,是命运、是强权,是这个世界压着他的头、逼他犯错,教她想恨也恨不起来。
这种不甘走到最后,会演变成什么?无疾而终吗?
无疾而终,他们的爱情,无疾而终,他们的关系,无疾而终,所有与他们有关的一切一切再一切……
如果从一开始他们之间就注定无疾而终,为什么非要让她来这么一遭?历劫吗?她又不是仙女,何来下凡受难之说?
皇帝的砚台砸出她对现实的认清,砸出她的明白,明白不是所有穿越女都可以得到所有人的吹捧与喜欢。
她不特别幸运,此生与前世一般,她拼了命往前走,她鼓吹自己不畏风雨、不惧险阻,她以为总会走出柳暗花明,走出一段锦绣康庄,谁知……都是一样,人生始终是她踽踽独行……
铁链声响再起,她抬头,看见面前站着穆颖辛和陆学睿。
直觉地,目光在他们身后搜寻。
穆颖辛道:“不必找,皇上不允许阿宸来。”
陆学睿接话,“连我们也是求了皇舅舅好久,他才肯让我们进来看你。”
点点头,看见陆学睿左眼上的乌青,是阿宸打的吗?沈青失笑,对他说:“对不起,害你受苦。”
一句对不起把陆学睿给石化了,她是沈青欸,是成天到晚翘着尾巴臭美到不行的沈青欸,她怎么可以跟他说对不起?她的脑袋被皇舅舅给砸坏了吗?还是被常嬷嬷的板子给打坏了?鼻子突然间酸得厉害,他很想骂脏话。
穆颖辛也很火大,不是因为她的笑,是因为她的惨状。
她怎么可以这么憔悴,怎么可以把她那股不可一世的骄傲给消磨殆尽,才三天呐,不是三十天、三百天,她不是很厉害的吗?怎么可以这么快就认输?
未来,她还有一场仗要打,失去斗志,她凭什么得胜,徐娇娘可不是易与之辈啊。
“还笑得出来?知不知道为了你,外面都快翻天了。”穆颖辛怒道。
翻天?她苦笑摇头。“别把我说得那么厉害。”她哪有那么大的影响力?
“什么厉害,你根本就是个祸害!”
短短三天,她把自己折腾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每顿她不吃的饭送到阿宸跟前,他就要发作一顿。
他家后院那片竹林已经剩不了几竿竹子,本来这几天他们应该好好研究对齐国的战役,但阿宸一颗心被她牵着,哪有多余心思。
她就是个祸国殃民的大灾星!
他很生气,非常非常生气,她怎能笑得这样没心没肺,怎能把痛苦掩饰得教人无法察觉,她就是这个样,前辈子才会直到死了,他才晓得她过得多痛苦。
女人不是很会哭的吗?不是很会闹的吗?她可以又哭又闹,闹到没人拿她有办法,不得不妥协啊!
可是她仍然笑得云淡风轻,回答,“既然知道我是个祸害,那就别管我了吧,珍惜你该珍惜的女人才值得。”
一句话,她把穆颖辛堵得无话可说。
穆颖辛不说话,陆学睿立马接口。“你以为我们有多想管你?臭美,你永远都这么臭美,要不是看在同窗之谊,谁理你啊,你知不知道你受伤,阿宸有多难受。
“他是个再沉稳不过的,自姨丈表哥们死后,他再也不肯沾半口酒,他说这辈子要时刻保持清醒,清醒地看着世道如何还他一个公平。
“可这几天,他都泡在酒瓮里了,你怎么可以让他这么痛苦?你怎么可以把他害成这样,沈青,你太可恶……”
陆学睿一句句数落,却不由自主地去翻看她的手心,她的手肿成这副样儿,他连看着都觉得痛,她却仍然笑兮兮的,还歪着头看他,好像他是戏子,正在上演一出好戏。
“……你的手很冰,这里太冷了……”陆学睿解下大氅披在她身上,又把穆颖辛的披风抢来,把她的脚盖得密密实实。“下回要往皇舅舅跟前讨不痛快时,一定要记得多穿两件衣服,要不阿宸会心疼的,你知不知道你把他折腾成什么样……”
然后,他周而复始地说着相同的话,不断说、不断叨念、不断心疼着。
“是我对不起他。”她轻轻回答。
不伤心、不难受,脸上笑容依旧灿烂。
这样的表情应该让人放心的,可穆颖辛心慌了,他隐约觉得不对,弯下身,一把扶住她的肩膀,郑重道:“你没有对不起谁,没有人愿意情况变成这样,可时局如此,你顶不住,就要学会弯腰。”
沈青认真听着,认真点头。“你说的对。”
她的配合让他更心慌,女人不该是这样的,他有一屋子女人,他很清楚受委屈的女人会用什么方式来表达自己,所以……不对劲!
想敲出她真心意似的,穆颖辛变得多话,“你必须相信阿宸,他不会对不起你。”
“好。”
“事情终会过去,雨过必会天青,苦难只是一时的,你必须熬过去。”
“好。”
他绞尽脑汁,说出一堆励志佳句,她每句都回答好、知道、我明白,乖巧到不像沈青。
她看着他,等他说下一句,然后……
还能说什么?该说的全说了,她通通应声同意,这是规劝人的最佳版本,他应该满意的,就是皇帝在此,也会因为她的孺子可教感到高兴。
但穆颖辛就是觉得不对。
“你有话要跟我说吗?”穆颖辛问。
她偏头想了想,回答:“人总是在开解别人时振振有词,劝服自己时却执迷不悟,你说,为什么?”
是回马枪吗?在他为她担心焦虑的时候抛出这一句,她就那么担心他喜欢她?硬着头皮,他回答,“我像你那么蠢吗?我有什么需要开解的,我好得很。”
她看着他,没有非要辩驳。“大概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劫难要度吧。”
步出地牢,多话的陆学睿转为沉默,他抓头挠腮,好半晌才挤出一句话。“奇怪,青青明明表现得很懂事,为什么我觉得她要造反。”
穆颖辛看他一眼,连鲁钝的阿睿都发现了……
怎么办,她把心墙筑得又厚又宽,任何人都敲不开了吗?
“啊,不对不对,她没要造反,她是痛得太厉害,常嬷嬷肯定把她往死里打,皇舅舅太狠了,不行,我得回去找点药膏,先走了。”陆学睿自言自语说着,之后狂奔起来,像只急着逃窜的野猴。
看着他的背影,穆颖辛浮起些许笑意。
陆学睿也喜欢青青对吧?不奇怪,和她相处过的人,哪个不会喜欢上她?
他以为经历过一世,他的退出可以让她安然,谁晓得……早知道……
早知道又能如何?
最后一个进牢狱看她的是杜玫,沈青怎么都没想到她会来。
她和穆颖辛、陆学睿不同,看见她的惨状,没有骂她、没有心疼她,只是静静地往她身旁一坐,为她敷好药,与她肩并肩,头碰头,像对好姊妹似的靠着彼此。
“痛吗?”
“痛。”
“后悔吗?”
“对什么后悔?顶撞皇帝、为自己争取,还是……爱上殷宸?”
“前面那些,你肯定不会后悔,如果没有让你争过就放弃,你必定会痛恨自己。”沈青猛地抬眼,亮亮的眼睛望向杜玫。原来最懂她的,不是相处多年的穆颖辛和陆学睿,而是杜玫。
“所以你问的是,爱上殷宸?”沈青问。
“对,爱上殷宸,后悔吗?”
她回答,“不后悔。”
“为什么?”
“积年累月、腐草化萤,长时的蛰伏只为换得数日闪耀,萤虫会后悔吗?”
杜玫沉吟半晌后,摇头。“所有的渴望与执着,都要付出代价。”
“对,哪怕是粉身碎骨,也不枉走这一遭。与他相爱相恋、相知相守的日子,在我的生命中占据的部分很少,但我不愿意割舍,就算痛也不后悔。”
“值得吗?”
“值得。”
“但‘值得’过后呢?”
“以前没想过,但现在得好好想想。”
然后两个人又肩碰肩、头靠头,认真想起来。
平和的脸庞不见怨怼,分明两个女人心里都有伤,却安详得让人看不出痛,彷佛这里不是阴暗的监牢,而是青山绿水、白云蓝天,惬意的好友,在风和日丽、百花盛开的季节里,说着少女心事。
杜玫先开的口。“以前没想过,是不是因为认定了爱情会天长地久?”
“是啊。”
“天长地久是不是很稀有,才会让多数的人都不了解它是什么?”
“是吧,遇上的人肯定不多。”沈青点头。
“那你觉得天长地久是多久啊?”
“不能用多久来解释。”
“不然要用什么解释?”
“应该说是……认定你了,认定一个永不反悔的承诺,认定一份永远不厌腻的感情,并且愿意从今天开始到死亡之前,都遵守这个约定。”
“那是婚姻,很多人不爱了,仍然在婚姻中守节,即使舍弃快乐幸福,即使生活无味仍然守着,这样算天长地久吗?守着这样一份天长地久有什么意思?”
“所以啊,约定仍在,感情无存,这样天长地久便失去意义。”
“你很看重爱情。”
“是啊,很看重。”
“可是爱情很危险呢,一旦爱上,就容易受伤。”
“爱一个人,便是给了对方伤害自己的权利,还往往是心甘情愿,乐在其中,只是世事无常,最怕付出一切,却换来一身伤。”
“对啊,最怕付出一切,却换来一身伤。”杜玫喃喃地重复她的话。
“你爱穆七,对吧?”
“嗯,曾经很爱很爱很爱。”笑容在杜玫嘴角张扬。
“后来呢?”
“不想再爱了。”
“为什么?”
“因为很累。”
“是很累,不是很伤?”沈青问。
她认真思索两者的不同,然后摇头,坚持。“是很累,不是体力被消耗的累,是疲于应付日常琐碎的累,单独看每件事都不算大,但堆在一起就会被压垮,而不被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被爱”不是一根稻草,是一块巨石,是真真切切把你压垮的力量。”
杜玫苦笑,伸手揽过她。“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聪明?”
“对不起,办不到,谁让我打出生就是个天才。”
“天才没啥了不起,还不是和蠢材一样,会在爱情里受伤。”
“这句话,我无法反驳。”
“本来就无法反驳,女人只能认命。”
“这就是天才和蠢材的不同了,蠢材只能将就,天才却能改变。”
“改变?”从成亲那日起,一生就成了定局,怎么改变?杜玫不解。
“杜玫,我想离开……”
离开?女人可以拥有这个选项吗?她应该大力反对的。
穆颖辛让她来是身怀任务,她必须负责说服她、安抚她,必须让风风雨雨停在这里,必须鼓吹她鼓起勇气,朝前方走去。
可是,出现一个她连想都不敢想象的选项……怎么办?“离开就能全身而退吗?”
“可以。”
然后,两人互视彼此,在沉默中间交流,两只冰冷的手交握着,慢慢地,温暖了彼此,慢慢地,思绪清晰,慢慢地,杜玫笑出一抹艳丽。
她说:“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