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朱佑睿在宫里对皇帝讲故事时,香雪戴着帷帽,走进城里一间店面精致的商坊。
这家店专卖海外贸易得来的奇珍异宝,有玛瑙、珊瑚、水晶等珠宝,还有西洋琉璃瓶、描金粉匣等日用器皿,也有诸如胡椒、苏木、龙脑等各种香料。
而香雪想寻的,便是能调制咖哩粉的香料,像是豆蔻、肉桂、小茴香粉等等,之前她曾来过几回,可掌柜的总说没有现货,这次有个东南沿海的行商来京城,带了不少私货,听说君王府的贵人在寻,便主动表示要进献。
香雪得了几样香料,顺便又问了那人调制咖哩的配方,那人竟也侃侃而谈,教她喜出望外。
“小人姜越,只求夫人能代小人引荐,小的素闻郡王爷睿智机敏,文武全才,若能见上一面,实是不虚此生。”
原来是想借着她巴结上朱佑睿啊!香雪自嘲地寻思,她在郡王府充其量也只是个姨娘而已,当不起“夫人”这个敬称,不过看在此人虽是有求于她,作态并不谄媚,她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淡淡一笑。
“好,我会找个机会在郡王爷面前提上一句。”
“如此便多谢夫人了!”姜越大喜。
她带着香料离开,没注意到姜越在目送她上了郡王府的马车后,便悄悄钻入一道窄小的胡同,进了一扇偏僻不起眼的小门后,和屋里一个面色苍白憔悴、身材略显瘦削的青年男子低低地说话。
“她收下香料了?”
“是。”
“哼!”青年冷冷哼气,眼眸焚火。“竟敢和杨一清勾结给王爷使绊子,若不是有人密报朱佑睿写信给仇钺,我们到现在都还不晓得这事究竟是被谁给搅黄的!”
“公子打算如何做?”假冒行商的姜越此刻早已敛了一身商人的铜臭气息,鹰眸锐目,神态凛冽,竟是隐隐散发杀气。
青年公子眼色阴沉,狠狠掐捏双拳,许久,才勉强压制心海起伏,冷冽说道。
“王爷对我一家有重恩,若是此仇不报,我到九泉之下也无颜面见他。”
姜越闻言,当即有所领会,锐眸闪了闪,不再多言,安静地退下。
朱佑睿回府时,已是酉时三刻,暮色宜人,夕阳在天边渲染一片绚烂霞光。
皇帝听故事入了迷,原本还想留他吃晚膳,若不是太后这阵子老不见自己儿子,实在想念,派人来关切了几句,那最爱奇闻轶事的天子怎么也不肯放他走。
即便如此,在他临走前,小皇帝还要这般殷殷叮咛。“唉,朕再怎么着也是母后的孝顺儿子,今日且放你一马,明日记得早点进宫继续给朕说故事啊!”
“是,陛下。”朱佑睿暗暗松了口气,总算逮到机会名正言顺地告辞。
关于他所说的那些“故事”,似真又似幻,他自己都不能肯定,只是一直闷在心里实在不舒服,所以才想说给小皇帝听,至少有个人能跟自己分享。
原本带着几分忐忑,怕自己被当成了疯子,可没想到小皇帝对他所说的一切光怪陆离之事,竟是毫不怀疑,也不觉得他脑子出了问题,只是单纯地表示各种羡慕嫉妒恨。
“你这可比《枕中记》里的黄粱一梦更神奇啊!听着都不像梦了,倒像是你亲身经历。”
是啊,的确像是亲身经历……可究竟是不是呢?
“你说,这世间经过五百年后真会变化得那般剧烈吗?真会像你说的有飞机如鹏,其翼如垂天之云,有潜水艇如鲲,能潜入海里深处?简直太不可思议了啊!”
确实不可思议,就连他自己也难以置信。
“唉,朕也好想作作这样的梦啊!”小皇帝向往不已。“我若是到了你说的那个时代,肯定要游历四方,把什么好玩有趣的全都经历一遭!”
朱佑睿心念一动,直到出了宫门,心神仍旧怅惘。
他内心深处其实觉得那些经历不仅仅只是个梦,是他亲眼所见,只是说到底,灵魂真能穿越到数百年后的时空吗?这种事再如何寻思都是怪异。
如若他真的穿越了,为何偏偏只忘了那个女子?
思及此,朱佑睿喉间蓦地感到焦渴,脑海隐隐约约地浮现一道在月色下泡茶的美丽倩影,身段窈窕,玲珑有致。
他迫切地想抓住那道身影,最后看见的却是香雪的容貌……
“曼曼。”低低的呢喃蕴着连他自己也未察觉的相思。
“郡王爷?”跟在他身旁的随从没听清他说什么,疑惑地问了一声。
他定定神,迷蒙的眼神逐渐清明,末了,涩涩地牵唇一笑。
“没事。”他摆摆手,走进外书房简单梳洗,听管事禀报了几件事,裁决一番后,便移步来到正院。
刚踏进院落,迎面便飘来一股隐隐约约的食物香气,他嗅了嗅,眼神蓦地一凛,浮现几分讶异。
“爷回来了。”香雪亲自领着两个贴身丫鬟迎出来,身姿曼妙地福了福。
他盯着眼前与梦中倩影相似的女子,一时恍惚,浑不知自己在哪个时空。
香雪早习惯了他这样的出神,心口微涩,唇角却是弯起,笑意淡雅,清新如荷。
“爷用过晚膳了吗?妾身亲自下厨做了几样菜。”
他皱皱眉,使个眼色让其它人都退下,径自牵了她的手进屋。“不是要你直接唤我的名字吗?还有这自称也改了,我不爱听。”
什么爷啊妾啊,听了就令人满心生厌。
香雪明白他的意思,心下暗自猜想他和那位曼曼姑娘约莫都是直呼彼此名讳,她知道自己若要做他心尖儿土的那个人,就该模仿人家的言语行事。
她明知道的,可心口就是堵着一股倔气……她不想当谁的替代品,她,就只是香雪。
进屋后,飘在空气中那股熟悉的香气更浓了,朱佑睿剑眉一挑,忍不住望向身旁佳人。“你做了咖哩?”
“是。”香雪引他来到桌边,桌上放着一个缠枝青瓷大盖盅、两碗晶莹剔透的米饭、几碟腌制小菜,还有一盘热呼呼的烙饼。她将盖子掀开,正是一盅辛香味浓的咖哩。“记得爷……嗯,您跟我说过,您最难忘的就是那里的咖哩饭,我今天做了些,若您不嫌弃的话,不妨尝尝?”
咖哩饭啊。
朱佑睿眼神迷惘,思绪一时飘远了。
在那个穿越时空的梦里,自己是吃过咖哩饭的,彷佛便是曼曼煮给他吃的,可要仔细回想,又想不出来当时是何等情景,只隐约记得自己很爱那味道,恨不能有机会再尝一次。
没想到他随口一句话,香雪便记在心上了,这些调制咖哩的辛香料不容易寻得,她是怎么得到的?
“这是一个来自东南沿海的行商卖给我的。”她看透了他的疑问,微笑着解释。“我还问了三、四种配方,您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她拾起白瓷汤匙舀了一口,原是要递到他手上的,他却自行将嘴凑过来,倒成了她在喂食。
她有些害羞,有些不自在,却也不禁欣喜。
他尝了一口,面色乍变,脑海蓦地回荡一道清恬隽朗的嗓音——
这可是我自己亲手调的,只此一家,别无分店,是本人专属的味道喔!
见他久久不发一语,一脸噎住了似的表情,香雪顿时心慌。“怎么了?不合口味吗?还是……”她心念一转,容色刷白。“这应该……没毒啊!我带回来时还请李管事拿去给人验过……”
朱佑睿震了震,知道香雪是因上回砒霜那件事有了心结,怕他怀疑她下毒,连忙伸手握住她的柔荑,安抚地捏了捏。
“你莫多心,我只是觉得惊讶。”
“惊讶?”她愣了愣。
“嗯。”他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眼神很复杂。“这咖哩的配方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是我从店家掌柜还有那位将香料让给我的行商口中问来的,不过我并没有完全照着配方做,总觉得味道不大对,所以到后来还是我自己调的……”她顿了顿,小声地问。“是不是很难吃?”
他摇头,目光明灭不定,好一会儿才怅然扬嗓。“这味道……跟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是曼曼专属的味道。”
曼曼专属的味道?
香雪怔然,说不清心头漫开的是什么样的滋味,低哑地问。“真的完全一样?”
他没答话,伸手卷了个烙饼,沾了咖哩酱放进嘴里,一口一口地咬着,吃完整张烙饼时,全身已激动得颤栗不止。
他蓦地起身,双手擒握香雪纤细的藕臂。“你跟曼曼长得一样,你做的咖哩跟她做的味道一样——你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被他急切的模样吓慌了,好半晌才勉强开口。“只是……容貌像而已,是巧合而已。”
“不对!”墨眸绽放犀利的瞳光,闪耀得咄咄逼人。“不是巧合,绝对不是,你……你就是她!”
“什么?!”她惊骇。
“香雪,你就是她!”领悟这点后,他更激动了,大手掐得她手臂生疼。“你们俩……是同一个人!”
可她却丝毫感觉不到那疼痛,满心惶然。“不是的,你想错了,怎么可能?你说过,曼曼姑娘不在我们这里,你说她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是另一个我,对她好一点。
那道清亮的嗓音又在脑海响起,朱佑睿只觉得胸口如万马奔腾,踢踏着卷起漫天狂沙。“她就是你,你就是她,她是五百年后的你……”他颤声道,极欲说服她,更是说服自己。
“你说她是五百年后的……我?”香雪整个呆住了,这一切太匪夷所思。
“嗯。”他用力点头,星眸如火,激烈地焚烧。“我终于明白为何我的魂魄会去到五百年后了,无论那是作梦或是穿越,我是为了遇见你。”
“为了遇见……我?”
“是。”
“错了!”她容色苍白,芳心扑通扑通地狂跳。“不可能是这样,你之前跟我说过,她是个聪慧自信的女子,一点也不怕你,你还说她的风采不输给任何男人,那样的她,怎么可能是我?”
朱佑睿一愣。“我那样说过?”
“对,你说过的!”她急急说道。“你只是如今忘了,所以才会误会我们是同一个人。”
他皱眉,看着迫不及待撇清的她,一方面感到恼怒,又有些莫名的心疼。“你们真的是同一个人,我能肯定。”他一字一句地强调。
“睿……”她仓皇不已,禁不住求饶地唤了一声,没想到这一唤顿时令他兴高采烈起来。
“对,就是这样!”他一把将她拥进怀里,在她耳畔诱哄似地低喃。“叫我的名字,叫我“睿”。”
她哑声无语。
“叫啊!你再唤我一遍,我想听。”
“……睿。”
他蓦地收拢臂膀,彷佛恨不得将她揉进身体里。“香雪,我会对你好的,莫怕我,我会一辈子珍惜你的。”
一辈子珍惜她……
香雪闭了闭眸,心口紧绞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酸楚。
这不该是说给她听的誓言,他真正想宠爱的是另一个女子,或许她与“她”真是前世来生,或许那个“她”真是五百年后的自己,她仍觉得这番浓情厚意来得太不真实,彷佛是自己偷来的。
属于别人的爱情,她不想偷。
可她真的好爱他,曾几何时,已深深恋上了这个男人,纵然是占了别人的情分,也舍不得放手。
泪水刺痛着双眸,她深吸口气,唇瓣颤颤地绽开微笑。“睿,我真的……可以这样唤你吗?”
“可以的,因为你就是我的曼曼,是我放在心尖儿上的人。”
他捧起她的脸蛋,珍爱地在那轻颤的樱唇上印落一吻,为誓言封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