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道,用尽一切强硬手段,绑了、捆了、扛了、敲昏了,也该将她赶回家去,不放任她置身险境而不自知。
早知道,就不该轻易被旁人察觉他对她的重视,宁教她误解他冷漠无情,因而伤心难过,也好过让她沦落此时此刻……
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像只被扯坏绞烂的布娃娃,喉间伤势最重,犬牙先贯穿后撕扯,鲜血淋漓,妇妇流出,将她的衣发染得湿稠通红,相较下,破损的衣物半揭半露,手臂与腿肚那些大大小小撕裂伤,显得微不足道。
而见血发狂的犬,仍争相扯咬嘴边猎物,犬眸倒映血腥,闪烁着狰狞可怖的红光。
鎏金不顾任何天界禁令,在人界严忌擅动仙法,他周身一圈炫目金光乍闪,如剑芒般震散而去,金光所触及的凡间众生,皆难敌强烈仙威震撼,纷纷倒地,包含失控的犬群、行径诡异的虹姑娘,以及同样目瞪口呆的魏倾城,全在一瞬间失去意识,不省人事。
鎏金步伐未曾止歇,奔向怀财,所有动作皆在眨眼间进行,明明已经够快了,这一刻,他仍觉难熬得宛如冗长神岁,流动得太慢太慢。
野火的气味方离不远,若此时追踪而去,要擒获野火应非难事,但他不可能、也绝对无法抛下她。
怀财静静仰躺,胸口平静,近乎毫无呼吸起伏,侧颜合眸,一如她枕在他身畔沉睡时,恬然乖巧,可面庞双唇雪白,不见血色,那些代表生命力的红润,正一地蜿蜒,汇聚成血河。
她躺在那条河中,娇小脆弱,可怜孱羸,几乎要被血河吞噬,沉入河底。
鎏金不加思索,对她施以治愈术,细碎金光笼罩她一身,发肤间镶染薄薄光晕,朦胧得不甚真切,如虚如幻,教人害怕她下一瞬,便会消失无踪。
大概冥冥天意注定遇上她,须为她劳心劳力、悬念操烦,才会学得一手极好治愈术,而他无法不感激当年勤奋好学的自己,否则此刻如何能及时救她?!
若眼见她在面前殒灭,他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她身上的伤,逐渐愈合,狰狞伤口全数消失,连最严重的咽喉牙洞亦半处不存,徒剩血迹濡染衣裳。
明明已无伤势,雪白肤上再寻不到丁点血口,可是她迟迟未转醒,他轻拍她面庞唤她,嗓音竟有一丝颤抖,她虽有呼吸,却仍一动不动。
他开始心急,治愈术不敢停下,源源不绝在她身上施行,然除此之外,他必须尽快再做些什么,绝不能只是傻等……
她身子不同往常,容不得半点闪失,对,找个能治疗她的人……找大夫……
找梅无尽!
梅无尽偕同爱徒,正在厨房里捏饺子——徒儿捏的是饺子,他捏的是爱徒纤腰,然后爱徒边捏饺子、还得拨冗捏他的手背,阻止他动手动脚——其乐融融,既羡鸳鸯更羡仙,霉神的人生,也能过得很舒心畅快。
当鎏金抱着怀财闯入,坏他调戏爱徒的雅兴,梅无尽是颇有怨言的,但看见怀财一身血迹未干,亦知出大事了。
他示意鎏金随他而来,找了客房安置怀财。
「可以收起你的治愈术,我看她已无外伤。」梅无尽粗略检査完毕,见鎏金仍耗费仙力在施术,便开口说道。
鎏金急道:「她有孕在身,又受到群犬攻击——」
前一句,倒真教梅无尽吃惊挑眉,相较之下,后一句变得全然不重要。
他取来药瓶,喂她吃了几颗药丸子,又替她诊脉,医者面容很平静,想来病患情况一点也不紧急,梅无尽收回按在她腕上的指,道:「你处理得很及时,她并无大碍,堂堂一个穷神,被凡犬咬死,说出去只会让人笑话。」
见鎏金金眉紧蹙,颇有每每上门求医,却总爱恫吓医者两句「救不活她,我要你陪葬」的脑残家属模样,梅无尽安抚:「她吃了护胎药,孩子也没事。」
认识鎏金小弟没有千年也有百年,何普见过这等慌乱焦急,出现在他冷然面容上?
一副天崩地裂的手足无措,一脸悔不当初的自责。
「你们相亲相爱到这程度,连孩子都有了,我也是挺惊讶。」对于财穷两家的恩怨,不知该算好事或坏事。
据他方才一诊,算算日期,孩子应该是怀财对鎏金下药那回怀上的,当时他于半途撞见刚被睡完的鎏金,鎏金脸色全然说不上好,甚至有种想将怀财击毙掌下的狠样,再对照此时一看,鎏金这个被害者,似乎没多不甘不愿嘛……
鎏金无心与他讨论私事,他只想知道一事:「既然无碍,她为何不醒?」
「躲起来了吧。别看她一副嚣张跋扈,成日本天尊本天尊挂嘴边,实际上,她妥妥是个胆小鬼,长年纪不长心智。」梅无尽走到桌边,倒了杯水,再折返床沿,一手捏住她脸颊就要强灌,鎏金动作极快,夺杯卡位,抢走了水杯,由他来喂她喝水。
鎏金自己一定没察觉,他的一举一动有多温柔,扶她微仰首,杯缘抵在她唇心,慢慢喂水,小心翼翼,如护珍宝。
梅无尽乐于有人代劳,挑了个能晒着窗外阳光的位置坐下,又说:
「遇到与儿时相仿的可怕记忆,怕得缩进了她感觉安全的壳里。」
「壳?」鎏金以衣袖拭去她唇角溢出的茶水,再喂她喝些,才扶她躺回床上。
「也许是一段记忆,也许是一场梦境,哪儿令她觉得安心,她便躲进去,自以为能逃离伤害……算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方式。」梅无尽见多这类病患,俗称心病,药石罔效。
爱徒端了两盘饺子进来,盘子搁上桌面的轻微喀响,是这短暂沉默中的唯一声音。
她本准备再去下些饺子,之前没预料有客来访,数量仅捏了师徒俩的分,让客人看主人吃,似乎很不妥,才转身,又被梅无尽逮回来,按在椅子上,叫她趁热吃,她只能从命。
「她得躲多久?」鎏金微皱眉心。
「这我怎么说?可能是咱们吃盘饺子的工夫,可能是十天半个月,可能……就不醒了,这要看她够不够勇敢,不过,按我对这丫头的了解,大概是醒不来了。」
鎏金眉间那道痕,蹙得更深:「醒不来会如何?」
「人类的话,肉身不吃不喝,死路一条,神的话……没那么容易殒灭,就是陷入永眠……但孩子麻烦了些。」梅无尽示意要爱徒也喂他吃颗饺子先,别浪费说话的时间。
「要怎么唤醒她?」鎏金又问。
「说难也不难,入她意识,找到她,把她带出来就好。」梅无尽说得比吃饺子容易。
「好,我去将她带出去。」鎏金急欲立即行动。
「慢,这事急不得——」梅无尽神情肃穆,语调严谨,颇有指责后辈行事太冲动,不先听完前辈教诲,着实太不可取的恨铁不成钢。
鎏金自觉确实太冲动,一遇到她,什么冷静什么自持,全都无法掌控。他逼自己乖乖听完梅无尽的后话,许是相当重要的注意事项,攸关她与孩子的性命安全……
梅无尽依旧维持那派肃穆表情,一手端起饺子:「我们吃完饺子再来做。」
鎏金脸一冷,眼一狠,手一抬,翻了那盘饺子,豪不啰嗦。
梅无尽:「……」一旁爱徒见状,只是继续吃自己那一份饺子,甚至悄悄把盘子挪旁边些,省得遭受波及,也没有要分一半给他的意思,让梅无尽又是一阵哀怨的「……」。
现在的小孩都怎么了?!懂不懂敬老尊贤、疼师爱夫了?!
梅无尽看破看开,长长吁了口气:
「行,先送你进去……」饺子我自己再慢慢找爱徒吃,哼。梅无尽面上懂事,内心幼稚,腹诽哼完,脸庞不动声色,仍能正气凛然续道:「你自己挑个舒适的位置躺,我捏个诀,将你送入她意识里,要记住,若她躲在梦中,倒还好办,百无禁忌;若她躲的是过往记忆,你千万别擅动任何人事物,否则会造成她清醒后的错乱。」
「是梦或过往记忆,我如何分辨?」
「凭感觉呀。」这还要人教?!亏鎏金一脸聪明模样,这种傻问题也问?
鎏金:「……」问了等于白问,浪费唇舌。
他已不想再把时间耗费在梅无尽身上,只想尽快找到怀财,将她唤醒。
思及她是为何躲进自己的意识中,逃避巨大恐惧……他一刻也不愿等!
鎏金很自然躺在她身旁,侧过身,揽她入怀,动作流畅老练,一点也不陌生,想来一起睡的次数多得数不清,才在这些小小举止间流露习惯,骗不过旁人。
梅无尽本来觉得不太急,现在倒认为,赶快把这事儿办办,要耍甜蜜恩爱,回家耍去!
他俐落捏诀,指尖落向鎏金额心,只见一道金光漫出,宛若烟雾,钻往怀财体内。
鎏金识得此处。
天池水源远流长,范围广阔无垠,行经天界各处,诸多分支纵横交错,难以细数,加上形态不局限为水,时为细细涓流如银针;时为蒙蒙氤氲如烟岚;时为滔滔奔腾如嚣尘;时为柔柔细雪如飞絮。
而这一处,天池水化为薄薄雨丝,绵绵飘坠,轻巧得无声无息,终年不止。
雨水仅落在一泓浅浅池内,池形似极一弯月,隐没雨烟弥漫间。
池里生长着雨莲,其性好雨,在雨中绽于冰晶莲瓣,莲叶如盘,盛接雨露,颗颗晶莹胜东海贝珠,据说取雨莲莲叶上的水珠泡茶,极为甘甜润喉。
不过这儿的雨莲数量不多,寻常仙婢若要集水珠,都会往另一处的莲池去,那儿取的量才足够,加之天界奇景众多,显得此处并不特殊,也未首有人为其命名,仅因池畔形状随兴称其「弯月池」。
有一年,他被顽皮弟弟带回来的火蛇所伤,脚踝处留下火蛇缠绕的烧痕,治愈术也无法消除干净,霉神提议他到池里泡泡脚,对于火蛇烧伤应该有效。
他喜欢这里安静,接连几日,都带着书册前来,一边泡脚,一边看书。
池水冰凉,舒缓烧伤很是受用,有时读书读倦了,靠在池畔石头上,也能睡场宁静午觉。他没有忘记此刻应该是怀财的意识深处,原来她也到过这儿,可他放眼望去,并未看见其余身影,他循着弯月池走,顾盼寻找。
既是她的意识,她定当也在。
可是绕行池畔一整圈,都没有她的踪迹。
「……不会是饺子没吃成,术法就出差错了吧?」鎏金低语。不,应该说,是某人饺子没吃成,故意出了差错吧?!
早该知道这霉神,不是吃素的。
鎏金忍住想脱口的粗鲁咒骂,一是财神一族教养好,粗话骂人只会自毁高度,二则任凭在这里喊破了喉咙,外头也听不到,不如省省力气,思索接下来怎么办才好。
池面一圈圈雨涟,争相成形,雨丝一如他记忆中,不曾中止,他坐在老地方,褪去鞋袜,双足浸入池里,冷却冷却脑袋,好好闭目沉思,离开这儿后该赏霉神几拳……
虽是合着双眼,然一道阴影,遮蔽了他上方,他仍是能清晰感受到。
张眼望去,一片雨莲缘叶,就挡在那儿,托着叶梗的手儿小小的,好似莲叶太沉重,快支撑不住地发着颤。
顺着小小手儿望去,一个娃娃的脸蛋跃入视线,熟悉的眉眼,瞧惯的五官,全都缩小了许多许多,由一个大姑娘变回两三岁小奶娃,倒是一对乌眸未变,仍旧水灿漂亮。
这是她的意识世界,除了她,还能是谁?
他不敢惊吓她,因为她瞧起来像只受惊兔儿,光是见他张眼,她便往后弹缩了好几步,拿手上的莲叶想挡住自己。
面对一个不牙尖嘴利的怀财,他真不知该如何对待她,向来都是她叽叽喳喳,这般安静怕生的她,他很陌生,虽然他想做的,是扎扎实实给她一个狠抱,但此时绝对不是时机。
正当他苦思如何对一个小孩释出善意,可惜身上没带糖,有糖还能拐拐娃,她大抵忍不住孩子的好奇心,嗫嚅先开口:「……你眼睛是金色的。」她半张脸蛋缩藏在莲叶后头,又怕,又想看。
「是呀,我眼睛是金色的,头发也是。」
「很漂亮……」小孩子藏不了真心话,那般耀眼的金,是一种很迷惑人的颜色。
「你要不要靠近一点看?」既然没带糖,只好拿男色当饵了。「我可以让你摸摸我的发。」
她很明显陷入挣扎,小脸蛋上天人交战,似乎拿不定主意,他浅叹一口气,动手将一侧金发梳拢至脑后,五指再松开,金色发丝瞬间在脸侧边飞扬,此景极美,果不其然帮她作成了决定。
他料得没错,卖弄自身男色,无论是大是小的她,都扛不住。
小娃娃捉着莲叶,终于朝他靠过来。
他垂着颈,柔软长发曳地,感觉她怯怯伸出手,轻轻摸了一摸,被柔腻触感迷住,没能忍住地再摸了一摸,看灿金色发丝在小小掌心发光,她双眸也亮亮的。
他看清她瘦小的手掌,虽有肤肉,却是薄薄一层,带点半透明氤氲,底下的纤细骨骼,隐约可见。
霉神曾提及「替她养出一身血肉」那一句话,霎时跃入思绪。
这个梦境,或是过往回忆,发生在她们一家惨死,被提升上天,成为第一代穷神之后。
面对这般稚嫩的她,他不能直道来意、不能拉着她就走,更不能明说你不跟我回去,肚子里的孩子有危险……所有简洁俐落的手段都不能使,只好放慢脚步,静观其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