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连逍倚着床头,身子仍是欲振乏力,但心头却感到安乐喜足。想到纪天遥平安无事,心头就有说不出的宽怀。高云鹤的那一剑他想也没想就挡在纪天遥身前,现在想想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当时要挺身而出,总而言之他就是无法见到她受到半点伤害。
他中剑后血气大伤,不知不觉又昏睡过去。纪天遥捧着菜粥回来时,就见他头靠着床柱,双目紧闭。她轻轻握住他搁在床沿的手,轻手蹑脚坐在床边,脸上满是柔情,就怕吵扰了他的好眠。
在邹大夫全力疗治和纪天遥的用心照顾下,霍连逍伤势慢慢好转。他毕竟年纪轻,身子骨又强壮,才能在受了这么重的伤后,还能捡回一条命。
纪天遥不分昼夜守在霍连逍身边,霍连逍觉得大是不妥,如果这事传了出去,岂不是有损纪天遥闺誉?可是纪天遥死活不肯离开他半步,任凭他如何劝解,就是坚持要为他亲侍汤药。
两人僵持不下,最后是颜雨恩出面来打圆场:「霍兄弟,你就让她去吧。你这一劫是由她而起的,你若不让她为你做点事情,她怎生过意得去?至于名声什么的,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何必去管他人的闲言碎语?」
纪天遥听得连连点头,竖起拇指赞道:「颜大哥说得好,管别人是怎么想的,只要行得正、做得直,无愧于天地良心就好。颜大哥不愧是读书人,脑筋通达,倒是大哥你太过死脑筋,比书呆更像书呆。」
霍连逍又好气又好笑,道:「好好好,我一张嘴抵不过你们两人的舌灿莲花,随便你们吧。」
这期间孙默白也曾到纪府来探望霍连逍的伤势,见他已有好转,心下很是宽慰,道:「你也不必急着要来供职,把身体养好为要。开封府的事自有其他人去办。」
慢慢地,霍连逍清醒的辰光长了,纪天遥每天陪着他说话解闷,有时念一些传奇或是话本给他听,让他病中倒也不寂寞。
时日一久,霍连逍躺得筋骨软乏,纪天遥便扶他到院中走走。颜雨恩也每日抽空来看看他,闲话家常。
这一日霍连逍走到院中,想着自己已经好久没有锻炼功夫,忖度自己堪能撑持,就在空地上练起一套辛渐彦所授的入门长拳。不过一盏茶时光,他额上已经见汗。
「大哥,你怎么在练功!」背后传来焦急的声音。
纪天遥觑着他正在休憩,趁着空档跑去看厨房灶上的补粥熬好了没有,哪知一回来,就看见他在打拳。
「你现下身体还未复原,不宜太过劳累,小心伤了底子。你看你,都流了一身汗了。」纪天遥发着娇嗔,走到他跟前,抽出怀中帕子,为他轻轻拭汗。
霍连逍不禁暗暗慨叹,这在以前他连练两个时辰是脸不红气不喘的,现今却是不能够了。忽见纪天遥娇美的脸庞就在眼前,专心一意地为他擦汗,往日那个飞扬跳荡的小顽童,这些时日已脱去稚气神情,变得长大懂事许多,不禁看得有些出神。他在纪府养伤已经一月有余,朝夕和纪天遥相处,她对自己的照拂无微不至,他内心不是不感动的。
她抬起眼,正好对上他凝视的目光。霍连逍腼腆地转开脸,道:「我自己擦吧。」接过她的帕子,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鼻端嗅到一股淡淡的清香,是那帕子上的香味,不禁一阵心荡神驰。
「大哥,你气色好多了呢。」
「这都要感谢你,若不是你悉心照料,我怎么会好得这么快?」
正说话间,一个门僮快步匆匆来报:「小姐,有一位范宇范公子在门外等候,说是霍爷的朋友,想见一见范爷。」
一听这个名字,霍连逍又惊又疑:「她怎么来了?」
「大哥,你认识他?」
「是我的一位朋友……」霍连逍迟疑了一下,毅然道:「她是我未婚妻。」
纪天遥神情大变,原本含笑的脸上顿时失去血色。「你的未婚妻?」
霍连逍点点头,朝那门僮道:「麻烦你请那位范公子进来吧。」门僮望向纪天遥,她生硬地点了点头,那门僮领命应声去了
「你要和我去见见她吗?」霍连逍不是没看见她神情凄楚,但他仍是硬着心肠,要绝了她的想头。
纪天遥眼一眨,硬生生忍住眼眶中的泪水,挤出微笑道:「好啊,我也想见见我未来的嫂子是何模样呢,一定美得很。」
霍连逍闻言心中一痛,强笑道:「我们走吧。」
两人来到迎客大厅,只见一个青袍儒生打扮的年轻公子侧身对着门口坐在椅上,正好整以暇地品茗等候。
见两人出现,那公子站了起来,微微一笑道:「连逍哥哥,真是教我好找,发生这么大的事,居然也不通知我一声,你就这么见外吗?」语气中带着嗔怪。
霍连逍抱歉一笑。「宁妹妹,让你担心了。你怎么来了?」
纪天遥见两人熟不拘礼,一个喊哥哥,一个叫妹妹,神情举止极是亲昵,当下心凉了大半。细看范宁,她虽着男装,却显得别样俊美,鼻挺眉秀,一双美目顾盼飞扬,潇洒难言。如果换回女装,还不知怎么个美法。自己虽美,和范宁相比却有不如,如果她是霍连逍,两人之间,她也会喜欢这个雍容大器的姑娘。
「我到开封来巡视生意,顺道来看看你。到开封府一问,才知道你受了伤,在纪府休养。怎么样,伤可好多了吗?你是怎么受伤的?」
霍连逍笑笑。「学艺不精,教人见笑了。」一语轻轻带过,不想再惹纪天遥难过。
范宁挑起一眉,眼神中满是不信。
范宁和霍连逍两家自小相熟。范家是商人,范老爷生了一女一子,姊姊是范宁,弟弟是范宇。本来范老爷对弟弟寄予厚望,用心栽培,希望他将来能够承继家业;可是范宇天生不是打理生意的材料,又不好读书,整天只喜欢斗鸡走狗,家中又有钱让他挥霍,于是整天都和猪朋狗友在瓦舍流连。反倒是范宁自小就展露了做生意的天分,范老爷的生意又忙不过来,索性等她大了,就大着胆子让她扮成男儿,以弟弟范宇的名头替他去处理家业。本来女子不宜抛头露面,更何况她又订了亲,但霍家算是走江湖的,不拘小节,知道范家的难处,因此并不介意,所以霍连逍一听到门房报上范宇的名字,就猜到是范宁来了。
换作是范宇,玩乐都来不及,怎有空来探他还辗转打听到他在纪府?
范宁这次到开封来做买卖,心想霍连逍就在开封府任职,两人也已经近一年未见面,既然来了,就应该拜访一下。哪知到了开封府一问,霍连逍居然受重伤住在纪府养复。开封府对霍连逍受伤之事并未多谈,只是说他不小心受了伤,范宁情急关心,就匆匆赶到纪府来了。
「大哥,你不为我们介绍介绍吗?」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忽然插口道。
范宁转过头去,方才她就见到霍连逍身边有个妙龄姑娘,只见她满脸慧黠之气,表情似愁似喜。
「宁妹妹,我来为你介绍。这位是纪天遥纪姑娘,是我的义妹。天遥,这是范宁,我的未婚妻。宁妹妹,我这次受了伤,在开封府举目无亲,多亏天遥悉心照料,我才能好得这么快。」霍连逍脸上带笑,心中却堵得难受。
「纪姑娘,多谢你啦。」范宁走近前,熟不拘礼地拉起纪天遥的手,笑盈盈道:「我这个连逍哥哥不大懂得照顾自己,真不知他前辈子哪里修来的好福气,有你这位义妹帮衬他。我代他谢谢你。」
范宁在外打理家业,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见过,和人攀亲论故,原是她熟极而流的事,因此身上有一股教人极易亲近的气息。纪天遥见她容貌出众,胜过自己,举止又是落落大方,潇洒豁达,和霍连逍站在一起,确实是一对人见人羡的璧人;自己和霍连逍在一起,只有不断给他惹祸的份,哪像范宁这般行止得宜?本来存在心中还有一份争竞之心,当见到范宁时,至此已经认输了。
她回握住范宁的手,微笑道:「姐姐说哪儿的话。大哥这次受伤还是因我而起,我对大哥实在万分抱歉。说什么悉心照料,那是半点功劳也没有的。我见到姐姐,心中实在有愧。」
「哦?」范宁一楞,看了看霍连逍,又看了看纪天遥,只见他眉间眼底多了一点沉郁,纪天遥的笑容里则有一丝淡淡的落寞。刚才两人连袂而来,就觉得二人之间有点儿怪怪的。
「姐姐远来是客,现下住在哪儿?在外客居不便,我家里还有几间空房,姐姐何不搬来一起同住,也好有个照应。」纪天遥生性大方,既然已经认输,就将范宁当作姐姐一般看待。
范宁笑道:「那就多谢你了。」略一沉吟,道:「不知令兄是否在府上?
纪爷经商大名响遍天下,我可是慕名已久,今天有幸来到贵府,不知可否向纪兄请益一二?」
纪天遥抱歉一笑。「姐姐来得不巧,我哥哥出门去了,只说去南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范宁脸上微露失望表情。她一听说霍连逍住在那个天下闻名的财神纪天宝家中养伤,可说是又惊又喜。要知道纪天宝判断商机的本事,只可以料事如神来形容,如能蒙他指点一二,那可是比被皇帝宣见还要教她觉得荣耀欢喜。
「那真是不凑巧,只盼有缘能和令兄见上一面,我可是仰慕令兄很久了。」
说完,觉得自己以一个闺阁身分讲这番话,未免令人想入非非,忙向霍连逍道:「连逍哥哥,你是了解我意思的吧?」
霍连逍笑笑。「我知道。你仰慕纪兄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恨不得能做他徒弟,替他倒茶执鞭。」两人稍稍长大,谈起各自志向,霍连逍不知听她说过几回纪天宝的神奇事迹,知道她有多想做个出色的商人。他转向纪天遥:「我的伤势也好得差不多了,叨扰了你这么久,我想也该回去了。」
「不成。你的伤还没好全,你回去孤身一人,没有人照顾怎么办?」纪天遥关心之情完全写在脸上。
「这点小伤我可以自己照料。」霍连逍神情平和,态度却坚定。「而且宁妹妹来了,你也可以照顾我,是吧?」看向范宁。
范宁这时再迟钝,也看得出两人的关系绝非义兄义妹这般单纯,霍连逍话语眼神意思甚是明显,他是执意要离开纪府。
「天遥妹妹,连逍哥哥大概是在你府上打扰太久,过意不去。既然我来了,接下来的事就由我来接手吧。」范宁出来打圆场。
「好吧。」纪天遥见她发话了,人家是名正言顺的未婚妻,自己有什么置喙余地?
「天遥,谢谢你这么多日来的照顾,我先走了。」当下催促着范宁。
纪天遥万料不到两人这么快就要分别,她毕竟还是个任情纵性的少女,脸上掩饰不了伤心难过,道:「你等等,我去拿青虹剑给你。」
快速奔进房内取了剑来,双手奉上。「大哥,你的剑。」霍连逍右手接过,两人四目交会,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霍连逍看着纪天遥,心口阵阵发疼,极是难受。一咬牙,对自己发个狠心,道:「多谢你,你多保重。」率先走出,背影极是英挺。范宁向纪天遥一笑,随后跟去。
纪天遥看着两人消失的背影,终于还是忍不住心中酸楚,两滴清泪无声滑下消瘦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