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六年来,她头一次没接他的电话,也是六年来,他怎么也找不到她。
李嘉阳烦躁地爬梳过发丝,犹如困兽般在小套房里焦虑地来回踱步,一颗心越绞越紧,几乎将他整个人生生勒成两半!
她在生气吗?还是在跟他做无声的抗议?
「就因为对结婚没有共识,用得着像小孩子一样耍脾气、搞叛逆吗?」他再也忍不住,重重一拳落在门板上。
指节传来的剧痛像是在嘲笑他,居然只能用这么幼稚失控的方式发泄那股深深的受挫感。
李嘉阳试图冷静下来,努力说服自己,依小月的个性绝对不会做出那么不理智的行为,也许她真的是单纯被花小姜带去吃汤圆……就只是这样而已。
她一向不懂得拒绝,而思考模式和行为举止像活在另一个星球的花小姜,偏偏又是个听不懂拒绝的人。
不过就是两个女孩子一起去吃碗红豆汤圆,能出什么事?
可是腕表上的指针已经接近十二点,他满心的担忧也已经累积到了顶点。
他「不理智」地打了一通又一通的电话,留了一则又一则的留言,在内心又煎熬纠结了一个小时后,终于才想起要改打花小姜的手机。
「告诉我花小姜手机号码几号?」他对着电话那端低吼。
「你哪位啊?」睡梦中被挖起来的老K迷迷糊糊的,跟他鸡同鸭讲了好半天,总算才翻找出通讯簿报号。
「谢了!」他匆匆挂断,转而拨打那一组陌生的手机号码。
电话通了,却迟迟没有人接听,他眉头越蹙越紧,胃更加翻腾得厉害。
「喂?」
他紧紧憋着的那口气终于一松,沙哑低喊:「小姜,小月在你旁边对不对?麻烦你请她接电话,我找她。」
「她不在。」相较于他的心急如焚,花小姜懒洋洋地打了个大大呵欠。
「不在?」他一呆。
「嗯,不在。」
「她不是跟你去吃红豆汤圆了?」他追问。
「吃了。我们还去脚底按摩,按完就各自离开了。」她若有所思的抚着下巴,「不过她还真能忍痛,从头到尾连哼都没哼一声,啧啧啧,好厉害!」
「那是多久前的事?」李嘉阳脸色有些苍白。
「嗯,十一点。」
「她有告诉你,她可能会去哪里吗?」
「没。所以她还没回家……」花小姜愕然地瞪着下一秒传来嘟嘟嘟断讯声的手机,「吗?」
搞什么鬼啊?
清晨。
陆明月掏出钥匙打开书店的门,轻轻推开。
没开灯的室内昏昏暗暗,一个低沉瘖哑的嗓音陡然划破静寂──
「你一整晚到哪儿去了?」
她吓了一大跳,心脏疯狂惊跳了好一会儿,然后她才定了定神,反手关上门。
「对不起,你等了我一夜吗?」
「为什么没回家?」李嘉阳高大的身躯逼近她,那重重压迫感令她几乎忘了怎么呼吸。「为什么一整夜都不接我电话?」
「我很抱歉。」她深吸一口气,抬起苍白的脸庞望着他,「让你担心了一整晚是我的错,以后不会了。」
「你去哪儿了?」他满布血丝的黑眸里,盛满了疲惫、愤怒与焦虑。
「我回我……『妈妈』家。」
「什么?」
交往六年来,李嘉阳十分清楚她家里的状况,和那解不开的心结,也知道她自出社会后,一直与那个家保持疏离、敬而远之的冷淡距离,所以她昨夜竟然会「回家」,着实令他愕然。
「饿了吗?」她轻声问,「你等了一夜,一定又饿又累吧?我去帮你买早餐。」
见她转身又要走,他急急抓住她的手腕。「等等──」
她回头望着他。
「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他目光灼热而锐利地盯紧她,「还是伯父的病情有变化?」
「不,没有,一切都跟平常一样。」她否认。
「一定有事。」他固执地问,「小月,难道我还不了解你吗?如果没事,你怎么会这么反常?」
陆明月嘴角牵动了一下,一闪而逝的不知是笑容还是苦涩。
她是那么地深爱着他,爱到想一辈子名正言顺地陪伴在他身边,也爱到和这世上每一个平凡的女人一样,贪求着一份世俗的承诺与归宿。
他虽然也相同地爱着她,可是对他而言,爱情是一回事,婚姻又是另一回事。爱一个人,并不表示就得和她结婚。
像这样的巨大分歧,算不算「有事」呢?
见她久久不语,李嘉阳再也压抑不住地冲口问出:「还是因为我不想结婚的事吗?」
她背脊一颤,那细微的举止反应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低叹了一口气,心情沉重地摇了摇头。
「小月,我还以为我们已经说清楚了,有共识了。」
陆明月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满满的酸甜苦涩泛滥。
「我爱你。」他的声音听起来也很疲累。「只是不想结婚,难道这样就抹煞了我们之间所有的一切吗?」
她怔怔地望着他,眼眶又不争气地渐渐湿了。
「小月,如果你是这么想,那么我真的很心痛。六年来,我没有一天不爱你,我们共同经历、拥有的一切,既真实又珍贵……我想问你,对你而言,究竟是我们真真切切地相爱着、幸福着重要?还是那纸结婚证书重要?」
他看起来备受打击,痛苦不已。
她的心也好痛好痛,舍不得看见他这么受伤、这么难过,可是在她自己也快被痛苦淹没吞噬、撕裂殆尽的同时,已经无法自救的她,还怎么有力气伸手帮助他呢?
他想要的,她做不到,她想要的,他也给不了。
……也许,这就是答案了。
他们之间陷入长长的僵凝对峙和沉默,空气象是冷得冻结了一切。
「嘉阳,我们分手吧!」终于,陆明月低声道。
李嘉阳英俊脸庞剎那间血色全无,震惊错愕地倒抽了一口气。
「你说什么鬼话?!」
「李嘉阳的赏味厨房」录像现场,气氛非常、非常地古怪不对劲。
在等待工作人员搬运布景、调整灯光的同时,向来笑容灿烂、神采飞扬的帅哥主厨却坐在高脚椅上,脚本握在手上,帅气的脸庞失魂落魄的。
「嘉阳?嘉阳?」制作人小心翼翼地推了推他。
「嗯?」他醒觉过来,脸色苍白,两眼无神地看着制作人。
「你还好吗?」制作人有些忧心忡忡。「你看起来像被十吨重的军用卡车辗过,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
「要开始录像了吗?」他勉强挤出一丝笑,那个笑却比哭还悲惨难看。
一堆女性工作人员再也忍不住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心疼关怀、安慰──
「嘉阳,你怎么了?是不是工作太累了?」
「不会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吧?」
「呸呸呸!不要乱讲话,你就不能问点正经的吗?」
见众姝吵闹成一团,而李嘉阳脸色越来越沉重,制作人赶紧驱逐一干人等,把他拉出摄影棚。
在电视台十二楼光线明亮的落地窗长廊前,清楚可见远处连绵山脉和天边朵朵白云。
天气晴朗,阳光灿烂,可现在明明不是冬天吗?
对照他此时此刻悲惨而冰冷的内心而言,简直就是一大讽刺。
「来,」制作人自贩卖机买来一杯冲泡式咖啡,递到他手里。「喝点热咖啡,也许会好一点。」
他被动地接过咖啡,滚烫的杯身怎么也温暖不了冰冷的掌心。
「最近你的工作量的确太大了。」制作人清了清喉咙,有些愧疚地道:「其实节目太红火也是件困扰的事,这样吧,下礼拜我们原本规画好去香港采访米其林一星主厨的行程再往后挪好了,你休息个两天……」
「不用了。」
「啊?」制作人一愣。
李嘉阳强迫自己把所有翻腾混乱的心情,和那杯苦涩无味的咖啡全数一口咽下。
「我准备好录像了,走吧。」
「呃……」制作人有些回不过神,最后还是只得跟上。
他,真的不要紧吗?
自从她提分手的那天起,又过了一个月。
这个月里,他没有再来找她,也没有一通电话。
知他甚深的她,自然能理解他对于她的决定感到多震惊、多生气。也许短时间内他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依他的个性,他会在愤怒中极力保持冷静,并且有「绅士风度」地给她时间去恢复理智,去想明白──至少,他会这么想。
也或许,他只是跟过去一样因工作缠身,忙到无暇理会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这念头真伤人。
陆明月涩涩地苦笑了起来,这么地了解一个人,不知道究竟是好还是坏?
「陆小姐,如果合约方面没什么问题,那么可以约明天签约吗?」房仲专员对着她热切笑道,「买方有点急,因为他实在很喜欢这间房子,而且出的这个价钱很合理了。坦白说,这房子已经四十年了,像这种老公寓常常得保养、整修,花费不少,可是因为地段实在太好,才能卖得到这种好价格啊!」
「我明白。」她点点头,吞下伤感和内疚。「那就明天签约吧。」
这是外婆留给她的房子,也是她的嫁妆,不得不卖掉它,对她来说,不啻像是要硬生生割掉她的肉一样。
可是她这一生失去的,又何止一间充满爱与回忆的老房子?
她很早就失去了母爱,很久以前就不曾拥有过父爱,后来疼爱她的外婆也在她大学毕业那年离开了她,一个月前,她又亲手结束了长达六年的深刻爱情,将这辈子最心爱的男人,正式推逐出她的生命之外。
不知道这是不是宿命?但这二十八年来,她所有想要、想留的人与事,无一例外的,最后都会离开她。
如果她的人生注定从一连串失去中走过来,那么失去了这间房子,还能换来继母与弟弟的安稳生活,也算是有价值了。
坦白说,她已经累了,既无力争取,也厌倦等待。
从这一刻起,她要真正挥别这一切,把过去二十八年来的记忆全部关在这扇门后──
她要重新开始,重新找工作,重新过生活,并且重新找一个男人,不相爱,只作伴。
她要结婚,甘愿一辈子埋没在茶米油盐酱醋茶中,如果可以的话,还要多生几个小宝宝,让那些迈动小短腿跑来跑去、打成一团的小萝卜头把她折腾得又忙又累,在尿布与奶嘴和「妈妈,哥哥(姊姊)打我」的吵闹声中,平凡却满足地度过一生。
尽管离开他,令她痛彻心扉,像是灵魂和身体都被切去了一半,但是她若继续陷在现在的处境里,也一样撑不下去了。
「太好了,陆小姐,那我马上跟买方联络。」房仲专员喜出望外,迫不及待地道:「如果方便的话,就跟买方约明天早上九点签约,OK吗?」
「好。」她点头。
「至于这些书──」
「我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净空这里,点交给买方的。」
「好的,陆小姐,那就麻烦你了。」这个卖方实在太配合了,房仲专员乐得合不拢嘴。
「辛苦你了。」她温和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