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大概把半间铺子都给买下了,直到离开布庄,敏敏都还没搞清楚,小小的荷包里面为什么会有用不完的钱,但她也懒得多想这种小事,买完线和布,他们继续逛街。
她对金银饰物、玉器宝石并不感兴趣,但他在身边,她却觉得有趣极了。
「挑选玉石,首重是通透,最好的翡翠是玻璃种,通透程度十分高,再者要选色泽均匀的……」
她不知道光是玉石就有这么大的学问,他们一件件挑、一件件选,他细细为她分析好坏,他是她见过最有耐性的男人。
大铺子、小店面,连摊贩都看,他们在大街上消磨了大半天后,择了一间饭馆坐下来。卓蔺风一开口就要鸡腿、要很多肉,一大盘一大盘的,摆满桌面。
可他自己却只吃一点果子和菜蔬,敏敏也和他差不多,喂小鸟似的,每盘尝过一、两口就不动了。
「为什么不吃?」他问。
「难吃。」
「你偏食?」
在宫里备受宠爱的她,嘴巴被养得很刁,这习惯在贵女间是很普通的事,却让他非常认真地忧愁了。
「嗯嗯,我的舌头太挑剔。」她也老实承认。
「这可怎么办才好?」关家后院不会给姨娘太多礼遇,这会儿他已经急着琢磨日后该怎么给她添菜。
「没事,少吃几口,饿不着。」东边挑两筷、西边挑两筷,肚子也塞得七七八八,哪真能饿着?她不晓得他愁的是未来,不是现在。
他越想越担心,望着她,眉心都皱出了川字。
见他这样,她忍不住笑出声,「真没事的,京城贵女哪个没有挑食毛病,你见过谁饿着了吗?」
卓蔺风失笑,这点他无法解释。
小春的目光在卓蔺风和敏敏之间流转,她其实看得出来,主子爷对姑娘很不一般,这是好事啊,爷身边早该有个贴心人。
小春夹起一只鸡腿,心满意足地啃着,这么好吃的东西,又不必亲自去毛放血,不多吃一点,怎么对得起自己?
有两只鸽子,不知道从哪里飞进来的,一公一母,雄的飞到哪儿,雌的就跟在后头,感情好到令人羡慕。
它们一大清早就飞来了,敏敏不好意思占为己有,但它们径自在她的书案上待着,赶也赶不走,敏敏看书的时候,它们会贴到她手背旁,歪着小脑袋轻轻蹭着,很讨喜。
见它们这样,敏敏问:「你们想跟着我吗?」
鸽子哪里听得懂人话,但它们发出咕噜咕噜的叫声,好像在响应一般。
于是小春用棉布缝了个窝巢摆在桌案上,才刚摆好,它们就一前一后窝进去了。
敏敏把馒头捏碎放在掌心,两颗小头颅一点一点地在她手上抢食,可爱的模样让她笑个不停。
「公的叫灰灰,母的叫小小吧。」
名字定下,它们成了自己人,大野不在,灰灰、小小取代大野,驱逐她的寂寞。
但中午才搬家定居,下午灰灰就飞得不见踪影,小小倒也乖巧,满院子飞飞跳跳,始终没有离去。
不多久灰灰回来,它停在敏敏膝上,红色的爪子绑了个小竹筒,敏敏疑惑地拿起来打开,从里面抽出纸条——
有事,让它来信。风
风?是他?敏敏把信笺压平,夹在书册内,满脸满眼都是笑意。
昨天卓蔺风说要送她礼物,所以早上一起床,她就翘首盼望,等着礼物上门,还让小春到前头问过好几回,谁想得到礼物会自己飞进家门。
她不是贪心的女人,她收过更好更昂贵的礼物,但这是她收过最合心意的礼物。
确知它们是属于她的,她高兴得连晚上也睡不着觉,都已经歇下了,还三番两次下床,确定它们没有飞走。
第六次下床,她趴到桌边看着它们,用手指轻轻顺着它们的羽毛,止都止不住笑脸张扬。
可没料到,窗户突然被打开来,她吓了一跳,猛然抬头——
是卓蔺风!
他有些尴尬,而她应该害羞的,更正常的反应是放声大喊,但是必须再强调一次,遇见他,她从来没有正常过。
她跑到窗边,推开窗户,半个身子探到窗外,转头左右看了看,手指放在唇边,悄声道:「吁,小声点,快点进来。」
她的反应让卓蔺风不免失笑。
他的年纪很大,非常非常大,用历尽沧桑来形容都不为过,但这会儿,他竟像个情窦初开的小伙子,脸红红、脖子红红,连耳垂也红得不象话。
他有很好的轻功,跳进屋内时,却笨拙地扫到椅子,带出了声响。
倒抽口气,敏敏一把拉起他,飞快地把窗户关上、吹熄蜡烛,再将他推上床,自己也跟着跳上床,再拉起棉被把两人盖妥。
果然没多久,外头传来柔月的问话,「姑娘,怎么啦?」
「没事,我刚碰到椅子了。下去吧,我要睡了。」
「姑娘要喝茶吗?奴婢进去伺候。」柔月又说。
「不必不必,我累惨了,别进来吵我。」
柔月的脚步定在门边,犹豫片刻后应道:「是,姑娘。」
敏敏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直到脚步声远离,她才放松下来。
拉开棉被,透过月光,她对上了他的视线。
突然,她抑制不住地笑了起来,笑得全身发抖,笑得抱着肚子蜷缩成团。
她不知道自己笑起来会有什么不同,但卓蔺风知道,她一笑,情绪波动,身上的薄荷香气会越来越浓郁。
那是他的气味,现在,也是她的。
卓蔺风拉开棉被,身子往上挪动几寸,和她并肩躺着。
他在等她问「为什么这么晚你还会过来」,他在等她说「你这样罔顾礼法,会毁坏我的名声」,可是她开口说的话,却让他有些意外——
「谢谢你,我很喜欢灰灰和小小。」
那是她替它们取的名字?扬眉浅笑,他道:「怎没让它们送信给我?」
「你说有事让它们来信,我又没事。」她也想啊,可纸笺上光写谢谢两个字有点奇怪,她只好绞尽脑汁企图挤出一件事情来写,但就是想不出来。
「没事也可以让它们送信。」卓蔺风好笑地道。
「没事也行?」
「没事也行。」
「那它们可要累坏了。」她有满肚子无关紧要的废话想说呢。
「有很多话想讲的话,直接叫我过来。」
他可是蜀王,她直接叫他过来这样好吗?「不怕烦吗?」
「不怕。」
「可是内宅女子除了抱怨生活不顺,没什么新鲜话可说。」
「想抱怨就抱怨,我不一定要听新鲜话。」
「所以……我现在可以说?」
「可以。」
他真是个好人啊!
敏敏开口了,从爹娘开始说起,说到姑姑、说到后宫,说到她痛心疾首的那一年,说骥哥哥的偏疼,说大野的陪伴……
「你说,人怎么可以说变就变呢?」她真以为骥哥哥比谁都喜欢自己的呀。
「关骥不是变,他只是身不由己。」
「我不懂。」
「男人一旦真心爱上女人,便舍不得她委屈,便想把所有最好的都捧到她跟前。」卓蔺风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她,和他一样,他也不舍得她委屈,也想把最好的捧到她跟前。
「因为我成为薛虹茜的委屈,骥哥哥便想尽办法要摆脱我?」
「没有这么残忍,他只是找不到两全其美的办法。」
「说到底,你也觉得错的是我?」
「你和他一样,也是身不由己。」
敏敏一窒,如此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却完完全全道尽了她的委屈。
都说她下贱、说她自甘堕落,后宫嫔妃嘲笑她,京城贵女看不起她,骥哥哥憎恶她,所有人看着她的目光都充满鄙夷,却没有一个人看见她的身不由己,可他竟然明白?
酸了鼻翼、酸了心,她轻轻说了一声,「谢谢你。」
他摸了摸她的头。「一切都会好转的。」这是保证,也是承诺。
她不确定是不是真能如他所说的这样,但她确定,如果最后的这一个月可以天天看见他、天天听见他,那么她可以收留很多的幸福,足供未来回忆。
她不停地说着话,讲到将近丑末才入睡。
卓蔺风贪看着她的睡颜,待到天明,才起身下床,他走到桌边,摸摸灰灰和小小,低声道:「好好陪伴她。」
小小的鸽子竟像听得懂人话,咕噜咕噜地回应。
敏敏真的没想过光是提笔写信就可以让人这样快乐——
……我躲在床底下,柔月她们四处找不到人,急得要回宫复命……
如果一个人的一辈子要调皮捣蛋几次是有定数的,她大概把这辈子的额度全用在这个月了。
她每天都惹一点事,把宫女们急得团团转,好几次都差点报进宫里了,偏偏她是主子,谁也不敢抱怨。
说真话,她从来没有活得这样恣意过,从来不晓得随心所欲的自由,可以让人如此欢喜。
更好的是,她可以把这些事一一写给卓蔺风,而他觉得她写得不够清楚,晚上还要到床边再听她讲一遍。
所以她错了,取代大野的不是小小、灰灰,而是卓蔺风。
敏敏捧着脸,看着桌上的几道菜,举箸初尝,笑意盈面。「你有个天底下最好的厨子。」
「如果欧阳知道你这样形容他……」
「会很得意?」她抢着接话。
「不对,他会很生气。」欧阳有一手好厨艺,却痛恨被人称作厨子。
「为什么?」
「你可以喊他名士、书生,或者纨裤,但万万不能称他厨子。」
「他是男的?」还是会念书、身分高尚的男子?敏敏讶异不已。
她对卓蔺风的认识是从欧阳起的头,然后她知道他的蜀王府很大、很漂亮,有春夏秋冬四个院子,每个院子都各具特色,她知道他吃素,菜蔬果实之外,他还喜欢吃花。
真厉害,她当真不晓得花也能吃,难怪他一身仙气,不似凡夫俗子。
对了,他最喜欢的活动是在月光下练功。
「为什么是月光下,而不是日光?」敏敏问。
「因为月光柔和,不会晒伤。」
哈,这么简单的答案,她竟然用这么认真严肃的口气追问,她真傻,不过她不介意在他面前发傻。「我也可以练功吗?」
「可以。」
「练完也会像一你一样,通体舒畅吗?」
「想试试?」他支着下巴问。
「嗯。」
「好,先吃饱。」卓蔺风替她夹了一只鸡腿。
吃饱后,他很乐意带她飞到屋顶上晒月光,让她享受何谓气血流通、全身舒畅的感觉。
她不懂他为什么老爱喂她吃鸡腿,虽然除了在饭馆的那次之外,他每次带来的鸡腿都分外美味。
她咬了一口鸡腿,细细嚼着,看着他的脸,胃口大开。
食不语是基本规矩,可在他面前,她不需要遵守任何规矩,所以她又问:「王爷,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不是对你好,是对我自己好。」
「为什么?」
「因为和你在一起,我很快乐。」
因为你笑,我便快乐,因为你得意,我便快乐,因为你带笑的眼睛,总是令我快乐……这些话他虽然没说出口,但都是最真诚的。
她笑得眉弯弯、眼眯眯,满脸得意。「谢谢,你弥补了我可怜的自尊心,我还以为我很讨人厌呢。」
「你不必讨每个人欢喜,你只需要让在乎的人喜欢就行。」
她是这么想的呀,所以不在乎嫔妃宫人,只介意骥哥哥的心思,可到头来才发现,讨人喜欢是门技术活儿,而她的本事显然太低。
不过没关系,现在她想换个对象了。
「王爷,我想问……」
一双筷子用门牙咬着,这是没家教的动作,但她睁着大眼睛望着他,他看不见她的失礼,只瞧见她的可爱。
「问吧。」
「你是不是……喜欢我?」话一出口,敏敏的俏脸瞬间涨得通红,但她强迫自己不准低头,她要把他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再不要理解错了心意。
他迟疑片刻,回道:「是。」
她又憋了半天,才终于把话给挤出来,「那我可不可以不嫁给骥哥哥,嫁给你?」
这次卓蔺风没有迟疑,直接回道:「不可以。」
瞬间,笑容凝在嘴角,她突然好想哭,他方才说喜欢她,只是随口说说的吗?
可是理智又告诉她,当然不可以,是圣旨又不是废纸,哪是她想嫁谁就嫁谁的,何况他都知道她的身不由己,怎会不理解皇上的心思?她哪有那么了不起,能让天底下最尊贵的两个人因她而阋墙?
理智分析得很好,只是情感上很难不受伤,心好像裂出一道伤口般的疼着。
卓蔺风试着要解释,她却急急忙忙朝他挥挥手。「别介意,只是玩笑话,你千万别当真,我可是一门心思想嫁给骥哥哥的呢!」说完,她咬下一口鸡腿,再一口、再一口,把小小的嘴巴塞得满满的。
瞧,她笑得多可爱啊,可是他在她眼底看见心酸,让他的心也跟着酸了。
这一晚,他们还是聊到丑时末,卓蔺风才依依不舍离开。
这一晚,他特地带她飞上屋顶晒月亮,告诉她练功的好处有多少。
这一晚,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
但是在他离开后,敏敏张开眼睛,缓缓地吐了口气。
原来喜欢和成亲是两码子事,不可以混为一谈,唉……她怎么老是弄错呢?
卓蔺风离开时,小春守在屋外,她向来不多话的,但今晚忍不住了,她跟在主子爷身后,低声问:「为什么不能娶?主子爷明明很喜欢姑娘。」
他没回答,而是反问:「从关骥手里抢人,和从皇上眼皮子底下抢人,哪个容易些?」自找到敏敏之后,他就调查了和章家有关的一切,皇上的念头、皇后的心思、嫔妃的筹谋……巨细靡遗。
确定来龙去脉后,他细细盘算过,敏敏若要全身而退,必须进关府一趟。
王爷的话让一夜愁眉的小春乐了,原来主子爷早有打算,只要主子肯动作,姑娘还有啥好发愁的?
听说关骥是个正人君子,既然不乐意姑娘嫁进关府,恐怕不会碰姑娘一根手指,那么相较起来,进关府确实比留在后宫那个龙潭虎穴来得好。
她急着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姑娘,可是才刚转身,连脚步都尚未跨出去,就听见主子淡淡的吩咐——
「别告诉敏敏。」
小春急急忙忙转回身,才想问问为什么,可是哪还有主子爷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