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很简单,也很顺利。
简单顺利到令凌莉怀疑,这世界上是不是只有相爱的两个人结婚才会经历重重困难;不相爱的两个人结婚,只是公事公办,简单得就像在小学生作业本上盖一枚好宝宝印章?
“我真不敢相信,你父母亲居然就这样答应了。”
凌莉看着换发好的身分证、户口名簿,和结婚登记书,和尹光辉一起从户政事务所走出来时,不可置信地道。
“大概是因为他们都知道我很固执吧。”尹光辉耸了耸肩,说得云淡风轻。他才不会让凌莉知道,他花了一些时间让父母亲了解凌莉的家境,也花了一些时间让父母亲以为,他与凌莉是经过一番恋爱才决定步入婚姻,而为了避免凌莉自惭形秽,所以才不得不对她隐瞒家世。
他一直对婚姻表现得兴致缺缺,现在好不容易愿意结婚,父母亲哪管凌莉是圆的还是扁的,有什么需要配合的统统照单全收,和凌莉见面当天,他们顺着尹光辉的意,简单提了下他们从事进出口贸易的小生意,甚至还将管家仆佣全数遣开,完全没有令凌莉起疑。
“固执?你?会吗?”
凌莉本就观察过尹光辉一阵子,这几天与他多了些接触,更觉得尹光辉是个随和好相处的人,实在很难将他和“固执”两个字联想在一起。
“会啊,不然你以为,我爸妈一开始就很赞成我当气球艺人吗?这实在不是一份长辈们会认同的工作耶,我不固执不坚持怎么行?”说到这里,尹光辉笑了。
这是实话,当初为了气球,他确实曾与父母亲争取过好一阵子,后来是他们见他上任集团子公司的执行长之后,将公司打理得还不错,才不再反对,由着他乱七八糟发展副业。
“对不起……你之前一定很辛苦吧?”尹光辉这么一说,凌莉面色微微艳了,顿时感到有些尴尬。
“辛苦归辛苦,但很值得,可是你为什么要向我道歉?”
“因为……我好像问了什么不该问的,害你得回想起不愉快的过去。”
而且还让他说出“这实在不是一份长辈们会认同的工作”这种话。说这话时,心里一定很不好受吧?
凌莉瞅了瞅尹光辉,既自责也内疚,又开始拉起颊畔的发。
“你想太多了,你没有问什么不该问的,也没有做错什么。”望着凌莉的神情与动作,尹光辉心头一紧,渐渐明白她虽然外表看似光鲜亮丽,但实则是个十分拘谨,容易将过错往身上揽的人。
仔细想想,这样的性格也不是太令人意外,毕竟她在一个很不健全的家庭里成长,只是……看着她这样,不禁又回想起她那天被父亲拉着头发往墙上撞的模样,心里总酸酸的,像是心疼,也像是同情,又好像比心疼或同情多了一点,总之理不清那感受是什么,就是很想多照顾她一点。
“别提这些了,反正我父母亲没有反对我们结婚就好,倒是你,你是个模特儿,经纪公司不会反对你结婚吗?”
“经纪公司?不会的,除非是很有名气的模特儿,合约上才会备注限制恋爱、婚姻的部分,我只是个小小网模,没有这些限制,而且我与前经纪公司的合约已经结束了,现在是自由模特儿,独立接案,不会有人反对。”
李震提供给他的凌莉资料上,似乎有提及凌莉经纪约结束的事,不过这几日忙着张罗结婚细节,他一时忙忘了。
“这样啊,那就好,对了,这些是你的行李吗?我先帮你搬到我车上?”两家父母都同意了,结婚手续也办了,暂时没打算放帖宴客,接下来就是凌莉要搬来与他同住的部分,这些他们早就商量好了,所以当他看见凌莉手中拖着行李箱,便以为她准备着手搬家了。
“不是,我今天有个试镜,这是我要带去的东西,衣服啊、化妆品之类的,不是行李。”凌莉指了指地上的行李箱,摇头。
“那你要搬来我家的行李呢?”总不会是她背在身上的小肩包吧?那么小,光是装漱口杯跟牙刷就差不多满了吧?尹光辉疑惑地看向她。
“行李……呃……那个,我今天试镜结束之后,再回家收。”被尹光辉这么一问,凌莉回避他的目光,支吾起来。
她不知为何的闪避令尹光辉不解。
“试镜什么时候结束?我陪你回去。”近来公司不忙,下午抽个空离开应该不是难事。
“不用了,试镜时间说不准,我没办法确定,我自己一个人回去收可以的。”凌莉连忙摆手,话音听来更加踌躇为难。
“凌莉,你觉得,在我见过你父亲失控的模样之后,还会放心让你一个人回家收拾东西吗?”尹光辉眉头紧皱,盘胸睐着她。
“……别这样说,爸最近的情绪还不错,像你来我家谈婚事那天,他不是也跟你聊得挺愉快的吗?”而且,她这几天依然住在家里呀。
愉快?尹光辉眯了眯眼,对凌莉的说法十分不以为然。
他压根儿就不想告诉凌莉,那天与她父亲谈婚事时,她父亲是怎样在她去厨房切水果时,用令人多不愉快的嘴脸向他要求聘金,就像买卖一件商品似地与他商讨女儿的婚事。
凌莉当初的顾虑是对的,她确实不能找个事业太有成的对象结婚。
她的父亲贪得无餍,早已被赌博迷惑了心智,若不是他早早做了万全准备,拿了一本存款总数很难看的存折给凌父过目,凌父绝对不只跟他收取三十六万的大小聘金而已……尹光辉真是无法用言语形容他对凌莉父亲的不齿。
“凌莉,你到底在逃避什么?搬过来跟我一起住的事,我们不是从一开始就协议好了吗?你有什么困难不妨提出来,我们讨论看看。”是觉得与他毕竟是孤男寡女,住在一起不太好吗?尹光辉想不出别的理由了。
“不是,我没有困难,也不是在逃避……”凌莉话说到一半,又猛然收口,不对,她确实是在逃避,既然尹光辉都这么直来直往了,她干脆明说了。“我只是觉得这样很冒失,不是很妥当。”
“为什么?哪里不妥当?”与他同住难道比跟她父亲同住更不妥当?不论怎么说,他都不乐见凌莉再和那个有如不定时炸弹般的父亲住在——起。
凌莉没有正面回答尹光辉的疑问。
“尹光辉——也许我应该先住饭店一阵子,然后再找间小雅房——”
“别闹了凌莉,你一个人住,你父亲哪天喝醉酒,难道不会闹到你面前吗?我住的大楼好歹有管理员,怎么说总是安全一些,你究竟在犹豫什么?”她这么不懂得保护自己,终于让一向好声好气的尹光辉有些不高兴了。
他这几日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她。
担心她和父亲吵架,担心她被父亲殴打,担心她又被父亲索讨金钱。
她不在他的视线范围内时,他担心;听不见她声音时,他也担心,担心到他甚至逛了有凌莉照片的几个大小拍卖网站,找了几本她拍过的杂志,彷佛只要一直盯着上头的照片,那些照片就会开口跟他说——她没事、她很好。
“我犹豫是因为……因为……我们结婚也就算了,结婚证书毕竟只是一张薄薄的纸,但是一起生活,李震……他真的能够接受我们同住吗?就算是不同房间,但也是同一个屋檐下……我……”总觉得有种夺人所爱的悖德感。
说了半天,原来凌莉是在介意他有“情人”这回事。
奇怪了,她怎么都没考虑过与一个男人同住,她的安全有没有疑虑呢?还是她觉得,既然他喜欢的是男人,所以完全不用考量这个问题?
不论如何,尹光辉现在相信,凌莉当初是真的鼓起好大的勇气才敢问他结婚的事,毕竟她是一个这么不愿意造成别人困扰的人,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揽到全然忘了自己。
“凌莉,我真不知该怎么说你,我明白你很为别人着想,但是为别人着想之前,你能不能先考虑一下自己?那天在你家的情况,李震也看见了,他能谅解的。”尹光辉深叹了一口长气。
“话不能这么说,也许李震他很相信你,也没有表示过不满,但是这不代表他的情绪和感受可以被忽略。如果我和你一起住会令他不愉快,我们就不能强迫他接受。”
凌莉说得十分严肃,尹光辉却是有理也说不清。
“凌莉,你相信我,事情真的不是像你想的那样,而且我们俩不住一起,哪天我父母亲登门拜访时怎么办?一个家里有没有住着女主人,一看就知道了,还是你要把东西搬过来,让我把家里布置得像是有女人住,等我爸妈哪天来了,你再急匆匆赶过来,假装你一直跟我住在一起?”既然她执着在这点上,尹光辉只好换个方向说服她。
好吧,这样确实很蠢……她造成尹光辉的困扰了,凌莉偏首想了想。
当初他们的协议,明明也是建立在她要帮他解决家人逼婚的分上,现在她帮忙帮一半,反而令尹光辉的父母起疑,绝对更糟糕。
“好吧,那、我会尽快把行李整理好。”经过一番长长的思考,凌莉终于妥协。
“你今天试镜结束后拨个电话给我,我们一起去你家搬东西。”为了避免凌莉胡思乱想,夜长梦多,还是速战速决吧。
“……好。”凌莉点了点头。
“我的电话号码你还留着吧?”
说来好笑,明明一开始是凌莉主动向他求婚,现在却变成他比较积极,很怕她推托反悔,这几天都是他主动联络的。
凌莉对他总是客气疏离,完全没有因为交集变多,就与他熟稔起来。
尹光辉本来对这样的发展感到奇怪,后来仔细想想,凌莉既然被他亲眼撞见家暴的窘态,感到不自在也在所难免。难堪时很难面对他人,这是人之常情,过一阵子就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如今的局势根本像他一头热地害怕凌莉跑掉,赶着想将她娶进门。这几日,他一直看着各式各样的她——网站上的凌莉、杂志上的凌莉、示范衣服穿搭的凌莉、介绍化妆保养品的凌莉……
镜头前的她很自信、很漂亮,光彩夺目得令他移不开眼,很想赶紧保存她的美好,不要再让她的父亲摧折破坏。
最初,对她只是同情,接着是心疼,再来是牵挂她的安全,担心与她的婚事能否顺利……连日来,他念及凌莉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越频繁越挂心,没事总要安个理由和她碰面,或是拨通电话,听听她的声音才能安心。
“当然留着呀,你给我的名片我已经扫进通讯录里了。”凌莉抬眸看着尹光辉,对他扬了扬手机。
尹光辉看着凌莉的手机,听见她提及名片,脑海里突然闪过某个念头,摸了摸胸前口袋,本想拿出写着执行长抬头的另一张名片,想说她有事也可以拨公司电话找他,手放在口袋里顿了顿,却迟迟没有动作。
他想向凌莉坦诚他的另一个身分,转念又想,以凌莉这种害怕造成他人困扰的性格,得知他的身分背景之后,也许会马上拉着他回头,立刻走进户政事务所办离婚吧?
算了,以后寻到恰当的时机再说吧,尹光辉将胸前那只手放下来。
“你在哪里试镜?要不要我送你去?”尹光辉指了指他停在不远处的座车。
“不用了,捷运站就在前头,我搭捷运就可以了,很方便,不用麻烦你。”凌莉也比了比前头的捷运站,客客气气地笑了。
她脸上的笑容礼貌也疏离,很像尹光辉如果坚持要送她的话,就会造成她的困扰一样。
“好,那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吧,晚点见。”尹光辉抿了抿唇,本还想说些什么,又全部咽回去。
暂时这样吧,他们虽然在几分钟前成为法律上的夫妻,但事实上,他们只是一
对即将成为室友的朋友罢了。
“好。”凌莉向他挥了挥手,独自提着行李箱走进捷运站。
尹光辉坐上驾驶座,关上车门前,忍不住回首探看凌莉渐渐消失的背影。她的背影纤弱却独立,自己扛着千斤重都无所谓,可是只要接受别人的一点点帮助,彷佛就会不堪负荷。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帮她帮得这么诚心诚意吧?
只是不知道,这样帮她能帮到什么时候?
未来她若是遇到喜欢的对象,那个人也不知能不能接受她的家庭状况?又能不能接受她曾经因为想脱离家庭,所以结过婚的事实?
欸,算了,想这个做什么?想到凌莉有一天可能会嫁给别人,心中感受居然有点复杂,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尹光辉撇掉杂乱的心思,发动汽车引擎,往公司的方向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