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有种恍如隔世的感受。
叶千寻打从走进这个房间后,一直萦绕心头的就是这种感觉。
六年的时间,足够让一个小孩长大,也足以让人的感情生变,本以为叶江潮没有写信是因为忘了她,幸好这是她无聊的猜测。
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变,他依然是她唯一的潮。
房间的摆设没有什么改变,只是多了一个大书柜。
她的桌子仍然紧贴着他的桌子,他的桌面永远干净整齐,她的桌上则是东西乱摆。对她而言,她的房间只是偶尔才会走进去的地方,泰半时间都窝在叶江潮的房间,他在的时候,她会假装看书陪他,他不在的时候,她也习惯在这房里,无论做什么都好,就是喜欢待在能够更亲近他的地方。
于是,她的东西每天一点一点偷渡过来,起先是玩具、故事书,甚至连枕头也悄悄放在他床上,直到有一天,她父亲发现她霸占叶江潮的书桌让他坐在床上写作业,隔天他的房间就多出一张一模一样的桌子,让她以后更光明正大出入。
这间房间每个角落都有她对叶江潮的记忆,清清楚楚地烙印在脑海里。
「怎么还不睡?」叶江潮从浴室走出来,看见她在房里有些惊讶,隔了几秒才想起她今天确实回来了,他们之间不再有十几个小时的距离,至少在这短暂的暑假内,他能够拥有她。
「时差还没调过来,睡不着。怎么没把我的桌子搬回去?如果搬走,这里应该可以再放一个书柜。」本以为桌子会用到大,所以那时候爸爸才会买了一张和潮相同的桌子,怎知事与愿违。
「我现在没什么时间看书,公司的事情很忙,而且桌子搬来搬去很费力,摆着我也是可以用。」他轻描淡写的解释没有撤走她私人物品的原因。
叶千寻随即拉开抽屉,抽屉里的东西似乎都没有动过,一如离开之前那样的乱七八糟,又是簿子又是铅笔蜡笔,她向来没有整里的天赋,只有弄乱的本事,而潮总是在他后头收拾,从无怨言。
叶江潮静静注视她的动作,眼底尽是笑意,一种近乎满足幸福的笑容。
他盼了许久的人终于回到身边,教他怎能不欣喜。
六年不见,她变得很多,以前成天调皮捣蛋,没有一点女孩子样,现在的她亭亭玉立,就像个甜美的古典娃娃,完全承袭他父母的优点,美得不可思议……
「靠!有没有搞错?这鬼东西怎么还在?!」
粗鲁的话语打断叶江潮陷入回忆的思绪……唉,只要能够改一改这些不当的用语,她确实美得不可思议。
叶千寻转过身,手上拎着一包王子面,是她六年前藏起来的宝贝,因为叶江潮不喜欢她吃这些没营养的零食,没想到六年后居然还可以看见,太神奇了。
「不知道还能不能吃?」她很有冒险的精神。
叶江潮拿走直接扔进垃圾桶,他本想保有她的一切,结果也留下垃圾食物。
「千寻,别再说脏话了,女孩子不该那么说,太粗鲁了。」他不喜欢时下年轻女性动不动就学男人把这些不堪的话挂在嘴上,自以为潇洒,其实毫无气质可言。
「我回到台湾,沿路就有听到。」出租车司机也是前一句靠后一句靠,她听得津津有味。
「那是别人的事,我不管。」
「可是『靠』是无意义发语词,不是骂人的话。」她自有一番见解。
她的叛逆期很早就开始,无意义发语词只是小儿科,才小学四年级的她就已经是学校的地下老大,她不霸凌同学,只带头和老师作对,弄得他三不五时就得逃课去她的学校听训。
「女生说这个字就是不好听,我不喜欢。」小时候讲不听就算了,但可不许长大还这样任性。
「喔,好。」一句「我不喜欢」犹如叶千寻头上的紧箍咒,她立刻举白旗投降,不敢再上诉。
「还有……为什么穿这么短的裤子?」无袖背心就算了,臀部浑圆的线条居然若隐若现,实在是……
「台湾夏天好闷热,穿短一点比较舒服。」这可不是歪理。
「我房间有空调,一点也不热。」
「潮,你不觉得我的腿很长很美吗?」她在法国也是成天穿热裤在家里跑来跑去,也不见爸爸念过她一句。
「叶千寻……」每当他不高兴便会连名带姓的喊她。
「是是是。」她一溜烟跑出去,没一会儿又跑回来,身上是及膝的休闲短裤,这才换回他柔情的笑颜。
潮真的长得很好看,不只是顺眼而已,近乎中性的五官有着一股难以抵挡的俊美,气质尔雅,举手投足优雅的如同欧洲贵族般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她舍不得移开视线,看一整天也不会腻。
叶江潮坐在桌前使用计算机,叶千寻则是趴在床上,双手撑着下巴牢牢盯着他。
「干嘛一直盯着我?」
「六年又三十二天没有看见你当然要好好看个够。」歪理。
叶江潮直视荧幕,但笑不语。
「你知道吗?我在法国发现一个长得很像你的人,不过还是你比较好看。对了,你有交女朋友吗?」她随口问。
「我很忙。」他常用这三个字婉拒许多事,他不后悔错过,因为他有该尽的责任,再者,他的心早就让某个丫头占据,哪还有多余的心思分给其他人。
「陈妈说爷爷曾经帮你介绍过,不过你好像没兴趣。」她在楼下陪陈妈可不是单纯聊天,还费了点功夫打探一些事,陈妈最后大概被她「卢」烦了,干脆一五一十报告,她才知道他的生活一板一眼,什么时间做什么事完全规划好,少有意外,比小学生还规律。
相亲大概是唯一的一次。
「那女孩不漂亮吗?」爷爷把女方邀请到家里来,陈妈说她很漂亮,十分适合潮。
叶江潮顿了一下,才说:「太久的事情,我根本不记得。」
「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许是看见什么有趣的网页,他没有立刻回答,直到叶千寻又问第二遍,他才回了句:「我现在还没有时间考虑这种事。」
「潮,你已经三十岁,差不多该结婚了吧?」
「我不急,你急什么?」他状似漫不经心,浏览网页的速度却慢下来。
「因为我关心你啊,你是我叔叔不是吗?爸爸有了Kay,姑姑也有好归宿,现在就剩下你了。再说,爷爷的公司是要留给你的,如果你不结婚,将来公司要给谁继承?」她的担心不无道理,爸爸搞艺术,姑姑嫁出去了,她又什么都不懂,偌大的公司当然是交给万能的「叔叔」。
「当然是给你。」叶江潮说得斩钉截铁。
「给我?」她自嘲地笑着,非常清楚自己有几两重。「拜托,我什么都不会,给我的话,大概没几年就玩完了,爷爷恐怕会气死。」
「你可以的,只是不愿意学习。」他独具慧眼的看出她的潜力,可惜她散漫成性。
「没有动力啊。」她慵懒轻哼,然后翻个身,仰躺望着天花板,上头还留着小时候她吵着要买的荧光贴,灯光一暗就成了星空,美不胜收。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无论她要什么,潮总会满足她,那他呢?
他心底应该也有什么愿望吧?
他的愿望是什么?
潮从不说自己的心事,总是将一切埋得很深,深到她觉得可能直达地球核心。
「掌管一间公司还不够有挑战性?」他问。
「不用负责任吗?」挑战有趣,责任麻烦。
叶江潮不语。几千人的公司怎可能不用负责任,这话他可不敢保证。
「潮,你最了解我,我的个性懒散讨厌麻烦,公司交给我只会让大家后悔。这几年来你管理得很好,爷爷很放心,你就继续做下去,皆大欢喜不是很好?」
他苦涩一笑,神色略显无奈。
「你知道为什么。」有关他的身分从来不是秘密。
他虽然冠上叶的姓氏,却和这一家人没有血缘关系。
这片刻的静默,叶千寻心知触到他的伤痛,连忙坐起来解释,「爷爷虽然无法视你如己出,可是他对你是真心的。」爷爷对他的栽培是有目共睹的,大有当他是接班人的用意。
「我知道,但始终名不正言不顺,如果你──」
叶千寻连忙打断他的话。「相信我,爷爷宁可把公司交给你他才会安心,你总说我欺负他,那你也别欺负他,难道要他年纪一大把了还得替我收拾烂摊子?」她满脸无辜,似乎已经看见了将来的惨况。「咦?我们不是在讨论你喜欢什么样类型的女孩子,不要故意转移话题。」
「我没有喜欢的人。」他注视着她,忽略心底陡然翻涌的一抹心绪。
「现在没有不代表将来不会有。」
叶江潮对这话题不感兴趣,径自转过头看着计算机荧幕。
「你不陪我说话了吗?」
「早点睡。」他只有这三个字。
叶千寻噘噘嘴,无可奈何。「好吧,我要睡了,那我的晚安吻呢?」
最后一句充满杀伤力的话,让叶江潮再次转头看她,「你都几岁了,还要晚安吻,快点回房睡。」
「可是我习惯有你的晚安吻才睡得着,要不然我会失眠,失眠真的很痛苦耶!」只有面对他,她才能自然撒娇、任性,毫无后顾之忧。
「这六年你都不睡觉吗?」一句话堵得她死死的。
「……不一样啊,因为你不在我身边,我只好忍耐,但是现在我已经回来了,当然要照以前一样,你不亲我,我就不睡觉,如果你忍心让我不睡觉,那就这样也没关系!」应得的权利她绝不会傻傻放弃。
「千寻,你已经十八岁,别胡闹了。」以前还可以,现在他已经难以保持单纯的心思去亲吻毫无血缘关系的她,即使他渴望他们的关系永远不变……
「难道十八岁就不是你的侄女吗,『叔叔』?」当年爷爷收养潮,她不曾当众喊他一声叔叔,唯有私底下有所求的时候才会喊。
叶江潮岂会不懂她的招数,只是没办法拒绝,谁教他已习惯任她予取予求。
「你会乖乖去睡觉?」
她用力点头,就像个听话的孩子。
叶江潮无奈地走近她,叶千寻期待地闭上双眼,他在她额前印下极轻的一吻,这小小的动作却已在心底产生化学变化。
他以为没什么,却早有了什么。
有些事不能说破,免得毁了好不容易握在手中的幸福。
叶千寻缓缓睁开眸子,笑得很甜。
「可以睡了吗?」他问,神情显得十分柔和。
「可以,晚安。」说完,叶千寻整个人往后一躺,被子翻起包住自己,就睡在六年前相同的位置上,甚至连习惯侧睡的姿势也没有变。
「你不是要回房睡?」一抹惊诧闪过他眼底。
她睁开眸子,调皮地反问:「我有说吗?」
是的,她没说,她只同意会乖乖睡觉,并没有说要在哪里睡。
「千寻,我明天早上还要开会。」他按按额际,再次拿她没办法。
「你不是说我睡觉最安分了吗?」嘿嘿,她得逞似地在心底偷偷窃笑。
「我们不能再一起睡了。」叶江潮重重叹口气,完全不知该拿她怎么办。他能应付公司里比他年长的前辈而面不改色,偏偏在她面前就是无法板起脸孔,他甚至从来没有对她生气。
「为什么?」她咬着下唇,眼泛泪光,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你已经不疼我了吗?」
「这和疼不疼你没有关系。」他深深吸了口气决定和她讲清楚,免得接下来的日子每晚都得来上一回。「我们没有血缘关系,纵使有,叔叔侄女同睡一床也不好,你长大了应该明白我在说什么才对,有些事情我可以任由你胡来,但是这件事我不能退让。千寻,回房睡。」他最后一句饱含不容拒绝的强硬。
「你真的不陪我睡?」她明白自己刚刚越过他的底线,恐怕要自食恶果了。
「不能。」这分寸他必须拿捏好。
叶千寻不发一语,下床离开,关门。
叶江潮这时才象是跑了一场马拉松般地吁了口气,整个人靠着椅背,左手不停揉 捏两边额际,一如往常,只有她能使他头痛。
不知过了多久,等思绪沉淀后他下楼想喝杯水,却发现应该睡在房里的人居然蜷缩在沙发上,他双手抱胸静静看着,完全败给她的倔强。
她的倔强真让人伤脑筋。
他这一生变的事情太多了,如果能够,希望他们永远不变,因为他怕承受不起改变后的结果。
他不怕失去,只怕失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