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寻:
等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相信已经念完研究所,先在这里跟你说一声恭喜,并请原谅我的不告而别,我终究还是自私,怕舍不得只好选择这种道别的方式。
我始终爱得比你深,但我从不在乎这点,只要你心底有我就够了。本以为我能做到,后来才发现自己的度量根本没有大到能接受你一直不在我身边的事实,我总是不断告诉自己,你快回来了,就快回来了,只要再忍耐一些时候,你就会回来了。
我是靠这个信念才能入睡,才能醒来。
因此,当收到你想继续念研究所的讯息时,我就知道不行了,再也支撑不下去。我没有办法阻止你求学,第一次去法国陪你的九天,我就看得出来你热中学习,你和朋友的相处是那样愉快,我怎能因为自己的自私而阻止你,但……我也不够坚强到能继续忍受没有你的日子。
记得你大学毕业那年暑假回来台湾,Russell也陪你回来,你很高兴我答应让你念研究所,我本想你多少会因为之后无法相处的时间而多陪陪我,然而,那两个月,你白天几乎与他形影不离,甚至晚上也很少来我房间。
你知道吗?那是我最后的极限了,我真的真的累了。
医生也建议我暂时放弃影响我最深的一切,但我怎么能放得开?我从来就没有想过没有你的日子,可是你对我的影响实在太大了,我若不放弃你恐怕会走入极端。
千寻,其实你对我的爱也不是真正的爱,那是因为你太习惯我的存在,对你来说,我并非唯一,而是可有可无;我也一直在自欺欺人,总相信你总有一天会真正爱上我,而不是只是我离你最近而已。然而我再也无法隐瞒心底逐渐窜升的嫉妒和不安,怕最后会因为这份强烈的依赖而伤害你。
倘若得到你是幸福,失去你会受伤,我情愿短痛,然后遗忘你,这样对彼此都好。
所以,请让我任性一次。
潮
叶千寻将信折好,放回信封里。
这是江潮寄放在陈妈那里请她转交给她的信。
研究所她念了一年就察觉不对劲,从潮的mail当中便能感觉不是他本人所写,加上多次打电话回来正好都遇上他不在家的时候,她知道事情不对,立刻飞回来,才知道mail是陈秘书代写,公司的事又变成爷爷在管理,而江潮已不知所踪。
他们在江潮的授意下合力隐瞒她,而讽刺的是,她花了一年才发现。
这是江潮第一次离开她。
「抱歉,是江潮逼我们一定要做到,要不然他永远都不会和我们联络,我看他很痛苦,所以只好隐瞒你。」
「潮都怎么联络你们?」这是最后一线希望。
「他会写信给我们,可是信封上没有地址,邮戳也没有固定的地点。江潮离开的时候做足了准备,他先和你爷爷谈好后,慢慢放手公司的事,然后一天早上他一如往常去上班就再也没有回来。他有给你爷爷留下联络电话、地址,后来我去那里找过,问了房东才知道确实有人承租,不过只租了一个月,他和我们就此断了联系,只能等他写信来才能确定他平安。我本来打算找征信社,但你爷爷说这是你和他之间的问题,我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却看得出这次他很尊重江潮。」
因为她重重伤害了潮。
「他离开后,我去他房间看过,发现枕头下放了一罐快吃完的安眠药,问了陈秘书,他说江潮有去看精神科,他应该是很痛苦才会做出这个决定。」
父亲问她要不要找征信社,思绪混乱的她无法做出决定,最后父亲留下一句「你好好想想」的话便离开江潮的房间。
叶千寻环顾四周,一点都没有变,桌子抽屉里的物品、衣橱里的衣服都还在,甚至连角落的大提琴也在,就好像这房间的主人只是暂时出门很快就回来,但她清楚潮不会再回来了。
他留下所有的东西,包括──她。
她取出大提琴,紧紧抱在胸前,泪水滑落脸颊。
他连她也舍去了,因为她伤害他太重,他痛到情愿舍去。
是她的错,是她……
潮走得无声无息,代表他的坚定,代表他不会回头,代表……他真的放弃她了。
其实,她不仅对潮也对自己说了谎。
当初,不仅仅是因为潮没有写信她才不想回,她只是认为他会永远在身后等她,只要回头就能看见他,所以不必太费心去在乎。
她原以为潮会永远待在原地等她,没想到自己带给他的伤害那么大。
他会放弃也是理所当然,她有什么资格去找他?
曾经得到不懂得珍惜,失去之后才觉得惋惜──她一直认为这样的人最可悲,没想到如今她也成了可悲的人。
潮把所有东西都留下了……连他们的回忆也留下了吗?
叶千寻缓缓闭上眼,低声啜泣……
半年后,叶千寻正式接掌公司。
白天忙于公司,晚上还去进修,说是要努力充实自己,其实是想藉由忙碌遗忘仍纠缠于心中的梦。
江潮离开后,轮到她失眠,夜夜哭红了眼入睡,可白天仍强打起精神不让其他人察觉,江潮既然能做到,她相信自己也可以。
她并没有请征信社,而是亲自去各个邮局,有基隆、宜兰、台南、高雄,假日的时候,她就带着信到这些地方的邮局附近,不敢抱太大的希望,只是想尽力去找,靠自己的力量,她也曾回到江潮的故乡却一无所获,只能把剩下的希望全寄放在他所写来的信上。
累的时候,她最常把江潮写给她的最后一封信拿出来阅读。
她也始终在想江潮所说的话,他说她对他的爱并不是真正的爱,只是一种习惯。她一直在思考,假如他说得对,那么她应该也是依赖后来陪伴在自己身旁的Russell,毕竟那时候正值青春期容易动心,可是她没有,也不觉得应该要因为习惯而喜欢Russell。
Russell终究不是潮。
她爱的人是潮,不是Russell。
不过她确实错了──潮是她最在乎的人,因为太笃定潮会永远站在身后,偶尔便会忽略他;人总是这样,得到了会认定一切理所当然,等失去才明白世上并没有理所当然的事。
她也是在失去后才发现自己有这个坏习惯,不过习惯是可以纠正的。
无论潮在哪里,她都不放弃,会一直找一直找,让潮明白他对她的决心有多深,她对他的情有多重。
讲求效率的陈秘书并不赞同她的方式,他认为要速战速决以避免横生枝节。
「不,既然潮选择离开我一定是下了决心,我找他的时间其实也是让他能有喘息的空间,倘若到时候他真的忘了我,也是我咎由自取,只要他快乐,我就放心了。」
这些不是冠冕堂皇的话,而是她说出口就会做到。
假如她真让潮痛苦了,那她会放手,让他自由,她会默默给予祝福,一如当初潮对她的方式,他总是守在自己身后,她却太久没有转身而失去了。
这是她的惩罚。
「小姐,江潮少爷又寄信来了。」
陈妈兴奋地拿着信到江潮的房间,现在已经是叶千寻的房间了。
今天星期六,叶千寻正准备出门,这趟决定要再去高雄看看,毕竟有两封信的邮戳显示是从高雄寄来的。
她欣喜地接过信,差点哭出来,因为信封上居然有地址。
她激动地望着陈妈,眼泪不争气地滑落。
「我、我……」她哽咽得难以开口。
陈妈早就哭了出来,连忙抱住她。「千寻小姐,太好了,你赶快去见江潮少爷吧!他既然会留下地址,一定是很想见你。」
叶千寻点点头,拿起包包立刻冲出门。
她知道自己不能开车,怕因为太兴奋会出事,于是改搭火车。在座位上坐定,她才拿出那封信,深深吸口气,打开信阅读──
你们好吗?
我最近还不错,也有一份稳定的收入,反正也没有什么物质欲/望,生活简单就是幸福了。倒是爷爷的身体一定要注意,再次要说声抱歉,我居然那么任性扔下公司离开,不过等千寻回来,相信一切都会上轨道,我对她有信心。
这里的风景很好,无论对我的身体或是心都有很大的帮助,我很喜欢这里,也有长住的打算,等我确定之后,会再通知你们。
你们永远是我的家人,我爱你们。
江潮
她吸吸鼻子,忍住那股强烈的鼻酸,将信折好收妥。
望着窗外,她的思绪渐渐回到过往,记忆匣里满满都是江潮的身影,满满都是……
火车抵达花莲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叶千寻换搭出租车,一路往南来,一个小时后到了一个小镇。
她一手拿着信,一手拎着包包,俨然就是观光客的模样,引来一堆孩童的注视。毕竟不是在地人,她实在很难按图索骥,只好求助当地人。
「请问这个地址在哪里?」
年轻的男孩子微笑地指了指前方,「喔,这是江老师的画室,就在前面右转第三间的二楼就是了。」
「谢谢。」江老师……画室?!潮几时有学画?
叶千寻继续往前走,往右转,到了第三间,确认地址无误,她先是整整衣着,然后从一默数到一百才终于按下门铃。
不一会儿,一名年轻女子前来开门,她们同时露出诧异的表情。
「请问潮……江潮在吗?」
「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潮的……」的什么呢?他们还能算是男女朋友的关系吗?说不定这已经是她单方面的认定了。「朋友。」最后叶千寻用了最普通的答案。
女子浅浅一笑,「原来如此,从来没有朋友来找我丈夫,所以我才会吓一跳。他现在不在家,应该是在前面的公园画画,如果你不急可以先进来等,他大概就快回来了,因为下午还要上课。」
等等……她刚刚说了什么?!
我、我丈夫──潮已经结婚了吗?!
原来他结婚了……
「小姐?小姐?」
「抱歉,请问你刚刚说什么?」
女子又重复一遍,叶千寻决定去前面的公园。
那个公园很近,不过几百公尺的距离,公园不大,却满是欢乐的气氛,她踩着缓慢的步伐,沿路景致都无法入她的眼,只除了眼前那个背影之外──
无论分开多久,那个背影始终烙印在她心底,不曾模糊。
她一步一步拉近距离,稍稍往旁边偏了一些角度,清楚看见他露出笑容,是她怀念的笑容,很久很久没有看见了。
他看着那些孩子,神情是那样温柔。
曾经他们靠得那么近,如今他就在伸手可触及的地方,她反而胆怯了,怕眼前的人是海市蜃楼,看得到摸不着。忽而,一阵风吹来,她为了闪躲风沙,闭起眼睛,好一会儿才睁开,眼底便映着江潮错愕的表情。
她自己也呆住了,因为重逢的情况竟然这般毫无预警。
他们就这样对望,久久之后,依然没有人先开口,直到一颗球飞过他们中间才使他们回过神。
「好久不见。」江潮率先开口。
「是、是啊……好久不见了。」不能哭!不能哭!无论如何绝对不能哭!「我收到你的信,这次你有写上地址,所以我才找到这里。」
「地址?」江潮神情似有疑惑。
叶千寻连忙自包包里拿出信交给他,江潮看过后,淡淡一笑。
「不是我的字,是梦铃写的,我托她寄出去。」
所以他根本没打算让她知道他住在哪。叶千寻把信收了回来。
「抱歉,我打扰你了。」
「没那回事,我很高兴看见你,不过现在不是放假,你怎么会回来?」
江潮的表情愈是那样自然,她的心也就愈痛,因为这就表示他已经放下了。
「我没有继续念了。」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弄丢了一个最重要的宝物,失去他……其他都不再重要了。」她怕再度影响江潮平静的心情,连忙转移话题,「爷爷、爸爸都很想你,如果你有空可以回去看看他们,或者等你确定安顿下来,我们再来拜访也可以。」
「我本来就打算过年时回去一趟。」对他来说,叶家是他仅存的家人,怎可能永远不联络。
「那就好。我在这里是不是妨碍你画画,那我先……」叶千寻明白是自己的关系才让他被迫远走,如今他愿意回去,她已经感到很满足了。
「不,我正好要回去,下午还有课。」江潮一面说一面收拾画具。
叶千寻也帮着他收拾。「你什么时候开始学画?」
「从你到法国念大学开始。」
「怎么没对我说?」她好诧异自己遗漏潮的事情。
江潮抬起头看着她,略显为难地开口:「我提过了……」
叶千寻顿了一下,然后咬住下唇。
「千寻,别这样,你只是太忙了。」
「不……不是忙,真正自私的是我,以为你会永远陪在我身边,所以就忽略了你,对不起,潮……是我让你痛苦了,对不起!」即便咬住唇也无法阻挡愧疚的泪水。
「我已经没有放在心上,都是过去的事了。」他情不自禁搂着她。
过去了……原来听他亲口说更伤人,她真希望他永远不要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