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寻,过来。」
她乖乖过去,决定先开口替自己辩解:「你放心好了,虽然我现在比较忙碌,但都有照顾身体,陈妈除了补你也有顺便补我,所以我身体还不错,你就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瞧她一副怕被念的模样,叶江潮也不忍心再说什么,只道:「你自己有注意就好,别让我担心。」
叶千寻松了口气。「医生说你的复原情况良好,顺利的话,再两个礼拜就能出院了,等你腿的伤势完全康复,我们去美国。」
「美国?」他疑惑。
「嗯,你的左手……」她顿了一下,有些哽咽,「医生说只要努力还有机会,所以我在美国找到一个专门帮人做复健的地方,那里有最完善的设备。」
「台湾也有不是吗?」
「我们去复健顺便散心,过阵子再回来。」她希望能让潮暂时远离现实,有助于他身体的复原速度,医生也如此建议,只要为了潮好,她都会去做。
「那公司和家里怎么办?」他习惯性全面考量,自己永远放在最后。
「有爷爷和爸爸。我忘了跟你说,爸爸已经决定搬回台湾,等你出院后他和Kay就要结婚,所以家里不会有问题。至于公司的事,爷爷说他会负责。现在你的身体最重要,即使受伤,你仍心系公司的事,这样要如何好好休息?潮,听我的话,我们出国几个月就好,一切都不会有问题,你也不用担心,我会安排妥当。」
叶江潮低头思索良久,叶千寻惴惴不安地等待他的答覆。
「好吧,一切依你,我全部交给你。」
叶千寻喜出望外地惊呼:「真的吗?潮,谢谢你,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
旁边的护士听了忍不住低头窃笑。
叶江潮摸摸她的头,笑得好不温柔。
「傻瓜,当然是我照顾你。」
无法使用惯用的左手固然可惜,不过能看见她笑得这般灿烂,他已心满意足了。
医生说叶江潮是个非常配合的病人。
腿上的石膏一拆下,他便积极复健,叶千寻始终陪在一旁,偶尔遇上同样需要复健的病人,大家还会一起加油打气,她发现他的心情因此好多了。
「潮,我去回个电话,待会儿回来。」
叶江潮朝她点了一下头,专心做着复健。
「嗨!」一名也是来复健的年轻男人拄着拐杖走向他。
「你今天比较晚。」
「有点事情耽搁了。」男人一脸无奈地坐在旁边。
叶江潮见状,慢慢走过去坐下。「怎么了?」
男人先是叹口气,才开口:「我真羡慕你!女朋友每次都陪你来复健,而且看不出她有任何不耐烦的情绪。」
「你不是也有女朋友……」这话一出,叶江潮惊觉不对,因为他的女友已经两个月都没有来医院,最近都是他大哥开车送他过来。「出了什么事?」
「事情刚发生时,大家都还能很讲义气说得口沫横飞,什么绝对会帮我渡过难关,一辈子都会陪我慢慢走下去,结果现在才半年而已,该走的都走光了……虽然我也明白现实更重要,可那种感觉就好像被遗弃一样……我女朋友也是,我还记得当初她哭花了脸说绝不离开我,会帮我重新站起来,前天却打电话来说她撑不下去了,看我这样很难过,决定痛心分手!话一开始说得那么漂亮,最后还不是嫌弃我瘸腿的事实,我妹还说看见她已经交了新的男朋友……女人哪!」
叶江潮下意识按着左手,内心无语。
「所以我才说羡慕你!」男人拍拍叶江潮的肩膀,笑得颇无奈。「我听护士说,你女朋友始终守在你身边,真好,我怎么就没遇上这种好女人,不过……」他忽然凑近叶江潮,低声说:「你最好注意一点,你是大老板,身边的女人说不定也是为了你的钱,小心大难来时各自飞啊!」
叶江潮没有说什么,给了男人几句建议后,男人决定去外头抽烟,他则是坐在椅子上发愣。医生说他的腿即使复原也会有段时间需要拄着拐杖,毕竟骨折的情况严重,至于必须依赖拐杖多久则没有个明确的时间。
万一他这辈子都必须靠拐杖行走呢?
他还少了可用的左手……
或许是受伤的关系,最近他常会在一个问题点上磨很久,情绪也显得比较低落、悲观,大哥建议他去看心理医生,避免有创伤后压力症候群,但他坚信自己没有,只是每到夜晚,那种没来由的绝望犹如一条蛇缓缓缠住他的脖子,令他难以呼吸,就像父亲去世那阵子,他总在半梦半醒间慌乱地想找到能够令他呼吸的地方,不仅睡不好也吵醒睡在身旁的千寻。
「潮……」叶千寻轻唤他的名,在他身旁坐下,张开双臂揽着他。
「抱歉,吵醒你了。」父亲的过世以及这次车祸的后遗症──是了,他不得不承认有后遗症──都让他很痛苦,难以成眠。
「怎么了?」今天的潮一直提不起劲,必定出事了。
叶江潮声音沙哑地问:「你有想过万一我的腿不会好吗?」
「从没想过。」她回答得斩钉截铁毫不迟疑。
他苦笑一声,「对我这么有自信?」
「一半。」
「另一半?」
「即使你的腿真的好不了又如何?难道你就不是潮了吗?」医生有提醒她这时的潮最脆弱,容易因为一点小事而钻牛角尖,她必须更有耐性帮助他走出来,否则会让他愈陷愈深。
「到时候我会变成需要人家照顾的人,会成为一个……负担。」
她把下巴靠在他的肩膀上,不语。
自从潮出院后,一直很少说话,因为他也很忙,忙着学习用右手做事,从刷牙、吃饭甚至到穿衣服,能一个人完成的事情绝不假手他人,所以他很忙,根本没时间和人聊什么心事,今天他突然想聊,她当然要静静听他说。
「我还不能自己洗澡,现在你可能觉得没关系,可一年、两年、五年或是十年,每天都必须帮我洗澡,以及协助我做不到的事情,你自己也有事要忙,到时候就不一定会那么……心甘情愿了。」叶江潮很困难地用了这四个字。「说不定会有怨言……我说的是现实,不是故意要打击你的信心,千寻,这是我的人生,是我愿意为你这么做,你真的不必有任何同情或是愧疚,所以……如果你想走,尽管走,别让我绑住你。」他的声音掺着紧张,也不敢抓住她的手。
无声化为空气包围他们,入冬的空气总是特别冷,特别入骨透心,冻得连呼吸都慢了,叹息的次数也更多了。
「唉,我真难过……姑姑说你不太了解我,我本来不相信,现在不得不信了,会不会是因为你太爱我才没发现我的缺点?如果我只是同情一个人,家里有钱,难道我不会用更简单的方式解决?你应该很清楚我很怕麻烦……不过,换做是我肯定也和你一样会有这些烦恼,但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假如今天我们两个人交换,你也会认为我是负担吗?」
她的话就像一颗石子在他的心湖里激起涟漪。
叶江潮沉默良久,原本略显紧绷的肩膀慢慢放松,紧蹙的眉心亦渐渐舒展开来,不敢说心头的芒刺已经完全拔除,可至少他心头的阴霾已逐渐消散。
他最在意的是千寻,只要她不为难就好,他便能无视其他。
「我很喜欢帮你做这些事,也很喜欢帮你洗澡,虽然你每次都不让我洗前面。」她的语气有些哀怨。「陈妈说我小时候是你帮我洗澡的,一直洗到我要上国小一年级,是你陪我度过最寂寞的日子,更是你给了我满满的爱和关怀,现在终于轮到我照顾你,这是我心甘情愿的,因为我无法代你承受这些痛楚,至少把你自己交给我,好吗?」柔柔的嗓音似羽绒般暖暖裹着他。
叶江潮拉着她的手轻柔抚摸,他一手照顾的女孩如今长大了,她的手终于能够抱住自己,两人之间也不再有距离。
他奢求的也不过如此。
叶千寻亲昵地以鼻尖磨蹭他的颈子,犹如一只向主人索讨疼爱的小猫。
潮一直放慢脚步等她追上,好不容易两人终于能够牵手却因为意外而缓了他的步伐,不过这会儿换她等他。
「我很愿意帮你洗澡,洗一辈子我都非常乐意,等我们都白发苍苍了还能互相擦背,那样不是很恩爱吗?而且你说过不会再放开我的手了,你说到要做到,绝不能放开我……」
叶江潮笑了笑,亲吻她的掌心,以吻代替他的回答。
「所以……」
「嗯?」
「明天让我帮你洗前面好不好?」
嘿嘿,当了那么久的好人,偶尔也让她演一次坏蛋吧!
复健是一条漫长的路,必须持之以恒。
这条路上,叶千寻比他还积极,导致一些新来的复健病人以为她才是那个不良于行的患者。
叶江潮从不说苦,她也没喊过一次累,他们一路扶持,尽管跌跌撞撞或小有摩擦,但只要相视一笑便雨过天晴,因为能拥有彼此已是最大的幸福。
每当她发现他发呆地望着角落的大提琴时,她会静静待在门口等候,比起身体上的疼痛,她深信无法拉琴更是揪心的苦。
叶江潮不曾对她抱怨一句,她却明白,同时悲哀的察觉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叶辰杰提议把大提琴收起来免得他看到心里感伤,叶千寻却不赞同,她希望是由潮主动提起这件事,那样才代表他已能云淡风轻笑谈,而不是因为旁人的自以为是被迫改变。
也许不是当下,可她相信总有一天潮会重新走出来。
四月,叶辰杰终于再婚了,叶宗楠也终止了和叶江潮的收养关系,后者恢复了原本的姓氏。
江潮──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她永远记住。
叶千寻始终陪在他身旁,默契极好地帮他处理一些他比较棘手的小事,除此之外,只要他不开口,她就视他如正常人让他自己慢慢来。
婚礼简单隆重,Kay的家人全都来观礼,热情的他们带来了欢乐的气氛,稍稍冲淡车祸留下来的悲伤。
叶千寻订了后天的机票到美国。
经过努力,江潮的腿虽然走起路来还有点跛,也暂时无法摆脱拐杖,但已经算恢复情况良好,医生是这么说的。
「会不会紧张?」
「紧张?」江潮端起酒杯,品尝红酒的滋味;他已经慢慢习惯使用右手。
「是啊,后天就要去美国了,只有我们两个人喔!」她贼贼地笑着,似有着什么诡计。
「你在想什么啊?」他敲敲她的脑袋,嘴角的笑意清晰可见。
唯有在这时刻,单独面对她,他才能真正露出笑容。车祸之后,他对所有人或多或少都有了距离,不再像之前那样轻易侃侃而谈,如果没有她在身旁,他几乎不发一语,以至于大哥总笑称千寻是他的翻译机。
不只翻译机,千寻亦是他的心灵支柱,倘若看不见她会让他焦虑。
他也不清楚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也希望能赶快好起来,无奈每当他愈想着力就站得更不稳,导致失眠了好几个月。
每天夜里醒来,他都庆幸有千寻在身旁,要不漫漫长夜他只会更慌乱。
对于去美国这件事,即使口头上答应千寻,心底仍有犹豫,最后是大哥要他放心去,顺便医心病,他才下定决心。
这趟美国之行,他期待能找回最初的自己,别再让人挂心。
「想我终于可以……嘿嘿!」
「没正经!」
叶千寻吃惊地瞪大眼,「潮,你好久没说这三个字,没想到我居然会怀念。」她拍拍他的腿,往他身上蹭了蹭,「放心好了,一切都会顺利。」
江潮轻轻颔首。
「Kay在喊你了,应该是要接捧花了。」
叶千寻立刻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我会把花拿回来,因为下次就轮到我们了。」她沐浴在阳光底下,笑容特别灿烂,当她低头时,江潮也迎上她的唇。
犹如誓约之吻──他们不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