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静悄悄的,孟乐雅一直低着头,若不是眼睛仍能看到对面椅脚边的暗蓝太监衣袍,她会以为这里只剩自己一人。
傅言钦其实该去换掉这身让热油烧灼好几个洞的太监服,但他不想走,他有些话得跟孟乐雅说清楚。
如今东窗事发,他再也不能这么任性的来找她了,不考虑自己,也得在乎她的清誉。
「对不起。」他说。
她咬着下唇,还是没抬头看他,但似是意识到什么,她突然扑通一声跪下,颤巍巍道:「臣女参见皇上。」
「乐乐,你别这样。」他蹙眉,同时以没受伤的右手略微施力的将她拉起身来。
她低头看到他上了药仍红红肿肿的左手臂,眼眶又红,「臣女谢谢皇上。」
「乐乐,够了!你看我,好,你不肯,是要我以朕的身分命令你?」他的语气终于带了点不悦。
她这才缓缓的抬起头来看着他,突然也有些气了,这张美过头的妖艳脸孔迷惑了她,虽然殷如秀明明告诉她皇上长得比女人好看,她却没想到一个皇上怎么会那么清闲,每晚都能在这里待上好几个时辰?这些时日,她又对他说了多少心底傻话,她的梦想,她对家人的种种,她把他当成知己好友……
她的情绪总在眼中写得清楚,傅言钦看出她的气愤、她的怨怼,他心头反而柔软,口气也缓和下来,「乐乐,其实七年前,你救过朕,你可还记得杂书店铺里那个痩骨嶙峋的小乞儿?」
她怔愣的看着他,「怎么可能?」
「朕慢慢跟你说吧。」他拉着她的手让她坐下,但她不自觉的抽回了手。
他眼底闪过一抹落寞,但很快的又说,「当年朕失踪又被找回一事,知情的人没几个,朕的身分也不能任性的跟你联络,就怕你受牵连而丢了命。」
接着,神情严肃的傅言钦娓娓道来当年的事,孟乐雅也不由得屏息凝听。
原来,先帝驾崩时,摄政王身为先帝唯一手足,辅佐十二岁的太子傅言钦上位。
摄政王一向享有仁德之名,谁也不知他早有野心为帝,设局让他出宫就是动了杀心,若不是他警觉逃过一命,又得她救命,他早已无声无息的消失在世上,至于,摄政王要怎么解释怎么圆谎,都是他一人说了算。
反正先帝子嗣单薄,虽然后妃有所出,但皇子们不是早夭,就是胎死腹中,更多的是不孕的嫔妃,若新皇离奇失踪,国不可一日无君,摄政王上位,理所当然。
但他回到了皇宫,自然打坏皇叔的算盘,他也没有马上与皇叔交恶,他羽翼未丰,一直到自己变得强大,他才敢与皇叔算陈年旧帐,揭穿皇叔的真面目后,才知道皇叔早就将手伸到后宫,用了不少阴私手段肆意加害先帝的多名子嗣,而自己能留下来,还是皇叔刻意为之。
因他自幼体弱多病,是药罐子,有这样的傀儡幼帝,皇叔要拿捏自是简单。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跟朕说过的话?你告诉朕,『你是男孩,要懂得上进,日后的造化,得靠你自己努力争取』,你又说,『你长得这么好看,也不知是福是祸?总之,你得让自己变得强大,不然,就是像我一样装傻,日子才会好过。』」
孟乐雅尴尬了,这些话她没记得很清楚,倒是进宫后不久她做的那个梦让她隐隐记起,自己好色的小魔爪老往他俊脸上招呼,又捏又掐的。
天啊,那是天子龙颜啊,她呆呆的看着自己白皙的小手,有点小崩溃。
傅言钦与她相处的日子不短,再加上她就是个心思简单的,他很轻易的猜出她脑袋在想什么,说来,小小年纪的她可比现在有趣多了,那时可是动口又动手,虽然长大了色心不减,但只是让眼睛看直、看痴了,不敢将魔爪再往他脸上招呼。
意识到四周静悄悄的,她才恍然回神的看向他,突然,脑海又冒出某人一句狂妄话,「等你长大,我娶你,让你给我做一辈子的点心。」
她的心突然怦怦狂跳起来,想起不久前的那一句——「我啊,食诱你,把你的胃养刁了,就该负责任,那我、我做一辈子的点心给你吃,不,不只,还负责你一辈子的吃食,只要你不嫌弃,好不好?」
老天爷,她不会是被他默默的推坑了吧?
「当初受你帮助,听你说『像我一样装傻,日子才会好过』等字句,朕便推敲你的日子并不好过,所以,等朝政稳固,秀女大选,才特别经由太后的口召你进宫,本以为是恩典——」他突然住了口。
她也想起来对这件事她诸多哀怨,还口沫横飞的坦承自己并不喜欢,这下她也尴尬了。
「不过,你放心,如今朕已经知道你真正的愿望,朕一定会帮你实现的。」
「好,谢谢公……谢谢皇上。」她说得困窘,头都要抬不起来了。
傅言钦苦笑,毕竟两人间还是有了距离,他不知该如何面对此时的复杂心绪,难过是一定的,曾经两人是那么没大没小、没男女大防的快乐说笑,还有,一汤匙一汤匙的为彼此喂食……
「姚光。」他突然对外喊了一声。
在外面竖直耳朵的姚光连忙走进来,恭身一揖,「皇上。」
「派人将这里整理整理,恢复原状,乐乐先回去休息吧。」
孟乐雅看着他那双温柔的眼睛,只能点点头,她脑袋混沌,也受到惊吓,还有……她不放心的看着他的手。
他微微一笑,「你放心,刑太医已经在朕的寝宫侯着,不会有事的。」
他懂她,仅仅一眼,他便明白她在想什么,可现在她的公公知己从此消失,她的心痛了起来。
皇上让姚光送她回去,明月好像已被交代什么,什么都没说,只是伺候她洗浴,便让她上床睡了。
这一晩,很多秀女都失眠了,心情低落的孟乐雅也是其中一个。
*
一轮皎洁明月下,在静穆中更显庄严的皇宫大门,一辆马车已经在等候。
皇宫内,一行人在灯笼照亮下,一路往马车方向走来,其中一人还是被拖拉着前行,一边挣扎一边不甘心的哭叫,「我要见皇上,我要见太后,呜呜呜……」
「秦姑娘,别让奴才们为难。」
「皇上已经开了恩,对秦姑娘手下留情,还请自重。」两名姚光手下的太监面无表情的看着她提醒。
她脸色立即变白,先前蓉丹乱扯乱喊孟乐雅跟小太监苟合等不堪的话,硬是往孟乐雅身上泼脏水,随即就被活活杖毙了,但在行刑时,蓉丹因怕死求饶也已哭喊坦白,说那些不堪的话是秦佳音唆使她说的。
秦佳音全身颤抖,一股彻骨的冰冷寒意从背脊窜起,一路窜到头顶,一切都完了!她据紧苍白的唇,泪流满面的被推上马车。
她冲撞皇上,害皇上受伤,直接被拔除秀女资格遣送回家,一个被退货的秀女,日后还能婚配给什么好人家?
偏偏她还不能说出真相,姚光来宣布皇上发落她的旨意时,已经特意交代,若是孟乐雅有什么不好的传闻传出,甭说她的小命不保,她父亲的相爷之位也做到头了。
夜色中,回去的」路上,在世家名媛中一向风头无两的秦佳音为她晦暗的未来痛哭出声,后悔莫及。
翌日,皇上身体微恙没有上朝,仅交代文武百官有事要奏,就写奏折呈交给姚光,这可让一早就来上朝的秦凯心急如焚,不理会同僚想聊八卦的心思,揪着姚光就直奔皇上寝宫,留下议论纷纷的众臣。
不得不说,秀女们各个来头都不小,多方势力也在宫里安插不少耳目,有势力的王公贵族者甚至会往其他权臣府中也安排耳目,因此秦佳音在大半夜离宫被送回左相府的事,已有不少朝臣知情,只是众人传出的消息也只有皇上受伤是秦佳音之过,但细节却是没有的。
秦凯到了寝宫外头却没有见到皇上,「皇上不肯见老臣?」他难以置信地问,这是从来没发生过的事。
「是,左相。」姚光面露恭敬,心里暗爽,他可不希望秦家再出一个皇后啊。
秦凯不死心,卖起老脸拜托姚光再去说说,姚光会做人,来回晃了两三回,但皇上仍是拒绝,不得已,秦凯只好放弃,改往秦太后的寝宫去。
但秦凯不知道昨晚为处置秦佳音的事,秦太后、傅言钦已促膝长谈,达成了共识,傅言钦不见秦凯,也是母子商量的结果。
秦凯如愿见到秦太后时,他一颗高悬的心下来一半,拱手行礼被赐座后,他便为自家女儿大呼不平,「太后娘娘,佳音的家世、容貌及才情明明是秀女中最优秀的,怎么可以拔除她的资格?太后可知,那孩子回家后,只会哭,问她什么也不说,送她回来的公公也只说了是皇上旨意,说她伤了皇上,但事情总有来龙去脉,佳音从小到大,倾慕的也只有她这个皇帝哥哥,怎么会。」
「好了,这事皇帝很坚持,毫无转圜余地,哀家心有余而力不足。」秦太后虽然有心理准备他会前来求情,但听到他一开口就嗡噏嗡的说个不停,也是心烦。
秦凯硬生生住了口,没多久又忍不住说道:「太后可是皇上的母后啊。」
雍容华贵的秦太后脸色一沉,「相爷的意思,是要哀家为你的女儿,跟哀家的儿子损上离心?」
「臣、臣不敢。」秦凯脸色大变,急忙低头。
华嬷嬷上前静静的倒杯温茶,递给秦太后,让她润润唇,顺顺气儿,再退回原位。
秦凯也是纵横朝堂多年的人精,见气氛缓和些,他起身,小心翼翼的再开口,「臣没教好女儿误伤皇上是臣之错,可是,太后,我总是皇上的舅舅,厚颜的说,也是皇上倚重的阁臣,太后是佳音的皇姑母,这样的身分,加上佳音又对皇上是从小到大的情分,定是一心为皇上着想,我朝皇后的位置还有谁比佳音更适合的?」
「依相爷之意,皇后非佳音莫属?」她都要气笑了。
他顿了顿,还是咬牙说:「是。」
秦太后冷笑,华嬷嬷忍不住皱眉,相爷这是忘了分寸,也忘了当今皇上可不是当年那个需要人辅佐国事的黄口小儿。
秦太后看着在下方拱手的亲哥哥,脑海却浮现儿子跟她说的话——
「宫中朝臣分为两派,以左右两相为首,但秦家一族愈加嚣张是事实,也因而更让人诟病,若再让秦佳音入宫,只是助其气焰高涨,日后,一旦两派失衡,母后认为,等待儿臣及百姓的会是一个富强康乐的太平王朝吗?」
自然不是,自家哥哥野心大,她最是清楚,她能入宫伺候先皇,这哥哥绝对是出了不少力,也因此,若说这朝臣中最不安分的权臣,最该拔除的绝对是哥哥。
她贵为太后,若佳音为皇后,日后,佳音所出则为太子,秦家一门尽在权力高位,外戚结党营私,一旦权势高于天子,便成了秦家一言堂,皇帝孤掌难鸣,犹若傀儡,天下成为秦家的,届时,她这老太婆就算阖上眼,到了地下也无颜见先皇。
「儿臣只是顺势而为,就算无今夜之事,佳音过了初选,决选也不会有她。」
她想起皇帝的另一句话,再看着又在下方叨絮的秦凯。
「佳音说她没脸活下去了,要我们送她去庄子或是让她绞了发当姑子去,太后啊,她也是您看着长大的孩子啊,花儿般的年纪,您怎么舍得?」说到动情处,秦凯也当场洒下男儿泪。
但秦太后哭不出来,也没有半点不舍,她从进宫到后来能在宫中幸存,看了太多阴私、算计与虚伪。
也是因此,孟乐雅那样单纯的孩子才能特别入了她的眼,即使有功,即使知道自己的点心让她喜欢,却从不曾到她面前求恩典,静静的守着那间小膳房,甚至连伺候先皇那孤僻严谨的巫嬷嬷,都能与她交好,可见那孩子是个好的。
秦凯说得动情、说得口干舌燥,秦太后却不发一语,好像还有走神的状况,他沸腾的心不由得凉了大半截。
秦太后从思绪中回了神,看着野心日大的哥哥,若非碍于娘家情面,她早就将人轰出去了。
「瞿公公被杖毙了,皇宫里不少人都安插耳目,这部分皇上不想追究,但说了,下不为例,相爷能坐上如今的位置,还是安分做事吧,至于佳音,把她送走,送到江南也可,好好替她安排个婚事,入了内院,相夫教子便是一生。」
秦太后终于开了尊口,但这不是他想听到的话,瞿公公出事也在他意料之中,他想再求情,但对上秦太后平静无波的眼神,他硬是咽下所有的话,「臣知道了。」
在步出太后寝宫后,秦凯怒火沸腾,一出宫门,面无表情上了马车。
回到相府,一大家子早已坐立不安的候在厅堂,但见他脸色凝重,便知事情没有转圜,这可怎么办?连支撑秦家门楣的大老爷也无力回天。
「谁都别跟来!」他火冒三丈的吼了一声,径自往秦佳音的院子去。
秦佳音仍一如昨夜离宫时的衣着,只是双眼红肿,神情憔悴。
「全都出去。」他一进到屋内,便将伺候的丫鬟全吼出去。
秦佳音一夜未眠,也哭了整晚,甚至一杯水都没喝,神情木然,在看到最倚赖的父亲进门时,她激动的从床上坐起来,可看到父亲的神态后,她忍不住揪紧花缎被褥又哭了起来。
秦凯怒气冲天,他筹谋多久?自从受先帝嘱托与摄政王同时协助太后及皇帝稳坐朝堂就开始,没想到摄政王先一步设计了幼帝,幼帝隐忍也向他隐瞒摄政王的野心,直到幼帝长大成气候,收拾了摄政王,他也一直被皇帝刻意示弱的表现朦了心,不得不饮恨还政给皇帝,这几年,又见皇帝特意拉拔右相,与他抗衡。
他憋着一股不甘的气儿等等等,终于等到秀女大选,他企图透过皇帝婚事来巩固自家地位,只要女儿登上后位,他还有后续的人生大计,但这个坏事的蠢货!
「哭哭哭,你到底做了什么?皇上不见,太后也不愿帮忙,我的一盘好棋全让你这颗该死的棋子给毁了,你还只会哭!」他怒气冲冲的指着她叫骂。
「我不能说,呜呜呜,不能说啊。」她蜷缩着身子在床上痛哭。
他阴恻恻的冷笑,「不说,好,来人,替大小姐收拾收拾。」
她大惊,抬起泪涟涟的脸,「爹,你要做什么?」
「一颗废棋,留你何用。」
她怔怔的看着恶狠狠瞪着自己的父亲,他是那个从来只以宠爱眼神看着自己的父亲吗,她突然哭不出来了。
秦凯甩袖离去,她身子晃了一晃,跌坐在地。
不到一个时辰,左相府的秦大小姐被送往南方的消息已传遍京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