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火,效果远比她所想的还要强大,她能看见山头都崩了一大块。
爆炸的那一瞬,她连心跳都停了,害怕他也葬身在那儿,害怕她亲手杀死了他她不让自己多想,不敢让自己多想,她知道她不能崩渍,不能在这时功亏一篑,她若在这里崩渍,军心定会跟着渍散,拉苏若此时来攻,他们会先输一半。
看着那浓厚的黑烟,绣夜强迫自己呼吸,强迫自己维持镇定,强迫自己把视线拉回来,强迫自己微笑着同巴图尔解说,然后一路保持镇定的下了城墙,回到大屋和阿浔一块”L替伤兵疗伤。
她小心的维持着冷静的表面,小心的处理所有的事情,却觉度日如年。
那日午后,拉苏果真举兵来攻,城里的人轮番上阵防守,总算勉力支撑过那一天一夜。
到了午夜,他依然没有回来,她告诉自己,那是因为山高路远,是因为他们得避开蒙古骑兵。
她忙了一整夜,不敢休息,不敢放空,不敢闇眼。
她让自己专注在眼前的伤患身上,专注在守城的补给上头,不让自己去注意天已经亮了,不让自己去关心盛夏的骄阳已爬上篮天。
日正,当中——
城外拉苏攻势不停,但城里的乌鸦们坚守着。
然后,黄昏。然后,天黑。
是因为路远,是因为拉苏强攻不停,是因为他找不到机会回来,他在外面的某个地方,她知道,他一定在、一定在、一定在她不断在心里告诉自己,强迫自己照顾着那些伤患,帮忙煮饭、送饭,却没注意到她连着两天两夜粒米未进、滴水未沾,直到有人拿着一碗肉粥,送到她眼前。她抬睱,只看见阿浔。
“把粥吃了。”阿浔冷冷的说:“你又不是仙,不用吃饭喝水,别到头来,你自己先倒下了。”那一瞬间,差点崩渍。
她死命的忍住了,只抬手接过那碗肉粥,强迫自己一口一口的把那温热的肉粥吞下去,她食不知味,有如嚼蜡,甚至尝不出那碗粥的味道。
当她吃完,阿浔把空碗收走,临去前,在门口停下脚步,丢下一句。
“你男人的命很硬,他会回来的。”
绣夜喉头一哽,热泪在眼眶里打转,但她没让它们落下。
是的,他活着。
她知道,他一定在、一定在……
除此之外,她不能有别的想法,她必须相信他还在,没有被她害死,没有丧命于她的手中。
他一定在,他会回来,回到她身边来。
因为如果失去他,她不知道该如何才能活下去,不知道该如何才有办法继续吃饭呼吸……
黑夜寂寂——
三日之后,拉苏的强攻终于停了。
深夜里,只有满天星光,在沉沉的夜幕上无声闪烁。
城堉上,到处一片狼藉,人人疲倦困乏,但仍勉力强撑着,在寒风中趁敌军暂退,换班吃饭,背对着矮墙紧裏着毡毯歇息。
这儿即便是夏,白日虽然艳阳炽热,夜里却依然寒冻如冬。
当她上城墙査看情况,巴图尔和耶律天星走到她身边来,哑声开口。
“嫂子,大哥他们出城已经三日夜了,也许我们该派一队人马趁夜出城上山去找找。”风起,教云来,遮星盖月,让夜更深。
她在寒风中,看着那座高大的雪山,看着远方那坍崩之处,哑声逼自己挤出两个字。
“不行。”
耶律天星忍不住开口:“小夜,他们或许受困山中,正待援助一一”
“你大哥离开之前,是怎么和你们说的?”她张嘴打断了他俩,开口问。
巴图尔脸色一沉,耶律天星更握紧双拳。
“他怎么说的?”她再问,一双眼仍看着远方那座暗无声息,没有半点火光的大山。
“不准开门,不准从暗道出去,无论如何,只能坚守不出,待别儿哥援兵到来。”
“还有呢?”
“若他没回来,一切听凭巴巴赫做主。”
“那巴巴赫怎说?”她淡淡再问。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沉默不语,只有她缓缓在黑夜寒风中,悄声重复他说过的话。
“不准开门,不准从暗道出去,无论如何,只能坚守不出,待别儿哥援兵到来。”
“可嫂子——”
巴图尔还要再说,她却在此时回过头来,瞧着他问。
“此时此刻,若开了门,若走了暗道,若被敌军发现,强攻了进来,你们教他怎么甘心?怎会甘心?他的命是命,兄弟们的命,不是命吗?”眼前的女人,轻飘飘得像一缕魂魄一般,仿佛风一吹,就要被吹落城墙,但她站得笔直,很直很直。
他俩哑口无言,直到此刻,才发现她眼里盈着泪光。
“所以,你们可以告诉所有人,不管再过几天,无论谁再来问,我的答案都只会是同一个。”她含泪瞧着他俩,瞧着城墙上一干守兵,用那几乎已无血色的唇,斩钌截铁的说。
“不可以。”
男人们震慑的看着她,哑口无言。
然后她转过身去,再次看向城外,看向那座大山,看向前方那座大营,看着那仿佛无止境的黑夜。
看着那纤瘦的肩头微颤,和她站得笔直的背影,没有人敢再扰她,也无人再来询问同样的问题。
那一夜,她一直站在那里,用双手环抱着自己,瞪视着黑夜。
漆黑的夜,如此深,那么长。
就在夜最黑最深的那一刻,她忽然看见远方黑夜的尽头,隐约有东西闪过。但那只出现一瞬,就那一眨眼。起初,她以为自己看错,以为她太过期盼而出现幻觉,或许那只是风吹过萆原,只是风扬起沙尘。
她不自觉紧抓着城墙上的石砖,在城墙上倾身。
黑夜寂寂,好黑,好深。
她紧张的屏住气息,眼也不眨的叮着前方那最深远的天地交接之处。
蓦地,风再扬起,这一回她看得更清。
那是旗,一面旌旗,飘扬在黑暗中。
然后第二面,第三面,转眼问,旗海占据了天地交接的那一线。
那些举着大旗,策马而来的骑兵,速度很快,安静、无声的从后方靠近,迅速接近拉苏的大营。
她迅速转过头,奔过城墙,冲进城楼里。
“巴巴赫!去把所有的人叫起来!把城里每一个人都叫起来,拿起所有可以用的武器!”
“嫂子,怎么回事?”
“别儿哥来了,就在拉苏大营后方!他们要夜袭拉苏,我们得在同时配合开门夹击!”巴巴赫一愣,还没来得及开口,一名工匠冲上城墙,急匆匆跑了进来,道:“报告队长,我们在地听里听到隆隆声响,声音听来很沉,不似马蹄,但数量众多,不知是何情况。”
“那一定是别儿哥,他们将马蹄拿布包了起来,才不会让人听见,才能趁夜攻其不备!”绣夜揪抓着巴巴赫的手臂,急匆匆的道:“快去把大伙儿都叫m,但不要擂鼓,不要打萆惊蛇,要大伙儿到不同城门、暗道待命,听我鼓声号令出击!”闻言,巴巴赫不再迟疑,立刻转身,要乌鸦们下城墙把所有人都叫酲待命。
绣夜心头狂跳的看着前方那在黑夜中的旗海,心里只想着要尽快取胜,只要这场仗能赢,她就能出城找他,就能上山找他。
这场仗一定要赢,一定要!
当她发现,她已经转身飞奔去拿黑火,然后将它装在那在城门上头正中央的床弩矛箭上。
这一回,她瞄准了那最大的白色圆帐。
她知道拉苏被吓怕了,已经不住在那里,他每天都换营帐睡,那大帐是空的,可她也晓得,这场仗不能输,她要炸了那家伙的营帐,那至少能乱他们一阵。她举不动大锤,但啊啊来到身旁,替她举起了大锤。
“啊啊,等一下,等我敲鼓!”
绣夜抓着他的手臂,制止他,一边看着前方那深黑的远处。
然后,第一道火光亮起,她能在黑夜中,看见那一点火光上下跃动,快速前进,一点又一点的火光亮起,照亮了地平线那端,然后那排火光成排被射上了高空,她在那时点燃引信,抓起鼓锤,奋力在一旁大鼓上用力鸣击。
啊啊挥下大锤,城门在同时大开,男人们高举长剑大刀,随着矛箭呐喊着冲了出去。
刹那间,战鼓齐响,杀声震天。
黑火正中白色大帐,炸出轰然巨响,发出惊天火光,在那瞬间,照亮了黑夜,让一切有如白昼一般。
她能看见,那些飘扬的旗海,上头以金线绣着美丽的图案,反射着耀眼的金光,那是黄金斡尔朵主人的旗号。
让她不敢相信的,是在那些成千上万的金色旗海中,竟有一张全黑的旗一一黑旗跑在最前头,旁若无人的一路往前冲杀,如闪电般冲进了拉苏的大营!
刺眼火光暗了下来,可那黑色的旗,那黑色的身影,0央在眼里,刻在心里。
那很远,非常远,她不可能看得清,但她知道那是他,是他!
绣夜心头狂跳,再也无法遏止的任热泪狂飙而出。
她抡起鼓锤,奋力敲着战鼓,一下又一下的打着,敲着,为他助阵,为他敲鼓,以鼓声敲击传达号令,让守卫队的乌鸦们随鼓声变换阵法,上前与他会合,一块儿并肩作战。
那是一场极为激烈的交战。
拉苏的主军在两军夹击之下,很快就被冲散开来,虽然他奋力领兵抗衡,但那让人人惧怕的阿朗腾在交战的大军中,势如破竹的朝他冲杀而来。
那有如鬼神一般的姿态,让多数人都反射性威惧的避开了。
拉苏见状抄起大刀,张嘴怒吼着,策马朝那家伙冲去,两人在战火中于马上过招,双刃在半空中交击,每回都激荡出金色火光。
汗水、血花、沙尘、萆屑,不断在空中飞溅。
当双方再次刀剑相击,阿朗腾的刀身迸出一个缺口,银色的刀块弹射开一小片,划过他的脸,他倾斜刀身,卸开那力道,拉苏抬脚踹了他,他顺势落马,左手却同时跟着一抓,将拉苏一起狠狠的拽下马来。
两人双双翻落下马,爬起身来再次正面相迎,举刀互砍。
拉苏的刀极好,几个回合下来,已让他的刀砍得缺了好几个口,变得残缺不堪,但他仍没有停下来,拉苏也不会让他有机会停下。
这是战争,没有所谓的公平。
风在吹,火在烧,周围杀喊声不断,马蹄震动着大地。
眼见他手上的刀已经半残,拉苏目露凶光,大吼一声,奋力挥刀砍下,只听铿的一声,他的刀身当场被砍断。
刹那间,拉苏的独眼亮着腾腾的杀意与得意。
但他的得意不过就在那瞬间,只因阿朗腾在刀断之后,依然没有停下其势,他抓着那把残破的断刀继续往前,很快,比之前每一次挥击都更快,快得他来不及反应,即便看到了也来不及反应,只能看见他直接而简单、万分悧落的反转手腕,将那断刀深深插入他戴着眼罩的眼窝,将他整个人往后钌在了地上。
到死,拉苏仅剩的一只眼里,还残留着得意,然后转为不甘。
直到这时,直到这一刹,他才发现,这家伙等的就是这一刻,等刀断。他不甘心,这家伙明明一直试图攻击他的喉咙,从方才一交战,他就一直攻击着他的喉咙啊!人人都说他最善于砍头,他甚至戴了护喉啊!为什么是眼睛?为何又是这只眼阿朗腾看着他的独眼,看出他的不甘,看出他的愤怒,看出他试图挣扎,但一切已是不及,他的刀已穿过他的脑袋。
“为何啊?”拉苏不甘的挤出最后一句话。
“因为你是将,而我是兵。”他看着那口鼻都涌出鲜血的男人,面无表情的告诉他:“你有盔甲、宝剑。我有的,从来就只是破刀一把。”拉苏闻言,才蓦然领悟,这男人就连那些针对喉咙的攻击,都是计算过的。早在一开始,自己就输了,注定要输。
风飒飒吹着,他看着那残暴无良,折磨了他数年,待他如狗一般的家伙,在他的刀下,不甘心的咽了气。
他在战场最前线争伐如此多年,手上的刀早已断过无数次,他清楚没有不会断的刀,他也知自己的刀,绝不会比拉苏的宝刀好。
所以他等刀断,让刀断,他知道人都会因此松懈下来,会因太过用力而无法及时回转刀剑,会因此而往前踏上那么一步,稳住身体。
他需要的,也就是这么一步而已。
那独眼里的光辉消逝了,不再有得意与不甘,也没有激动与愤怒,剩下的就是一片死寂。
他松开断刀,站了起来。
他没有砍下拉苏的头,因为他再也不需要取人首级领赏。
当他起身,发现身旁的人已陆续停下了交战,敌军一见拉苏已死,有人开始转身逃跑,有人策马离开,有人放下手中刀剑举手投降。
射将先射马,杀敌先杀将。
这是千百年来,不变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