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雁姊姊,这肉好好吃,咬下去有浓浓的肉汁跳出来……”五岁大快六岁的小米笑得眼眯眯,瘦得见骨的双腮塞得鼓鼓地,很贪心地嚼着最肥嫩的部位。
“这叫元宝肉,将五花肉洗净放入汤锅煮至七分熟捞起,趁热用干布沾去皮面上的水分,抹匀酱油,然后锅里倒油,将肉皮朝下入油锅里炸到肉皮焦黄,起泡捞出,切成一小片一小片的薄片,放入白糖、酱油等作料后上笼蒸至酥烂……”
原本成语雁只打算割一斤左右的五花肉,可是一想到林家鬼屋住了好几个孩子,她一咬牙,切了两斤少了些油花的猪肉,又买了二十文的下水,卤了也能配饭吃。
这些孩子最大的才十一岁,根本还不会烹煮,她想了一下,今年十三岁的她好歹自小在家摸索过几年厨艺,又在牟府灶房偷师过,怎么也比小萝卜头弄得好吃,因此主动提议下厨,趁机教教其他孩子学会煮食,自力更生好过等人喂食。
说是鬼屋的林家废宅占地广大,约有三亩大,不过孩子们胆子小,只占用有井水和小厨房的院子,因为靠墙,出入方便,院子里东西两厢各有六个房间,小子住一边,丫头住一边刚刚好,院子的杂草会定期的拔除。
成语雁大致看了一下,院子比她在乡下的家还大,她想了想,与其向人伸手乞讨,还不如自给自足,她想着院子的东侧开辟一座菜圃,靠假山的地方围起来养鸡,孩子们挖虫养鸡,几只鸡好歹能生几颗蛋,每隔几日他们就有鸡蛋吃了,至少能补补身子。
“语雁姊姊,我听不懂,可肉好好吃,你吃一口。”小小的女娃头发枯黄,看人的眼神十分灵动。
小米还太小了,再加上有个护犊的哥哥小和,兄妹俩虽沦为乞儿已有年余,但心性仍天真得不知烦忧,只是不明了为何肚子常常扁扁的,老是吃不饱,有虫子一直叫。
刚成为孤儿那段期间她会哭喊着找爹娘,后来哭过几回就不哭了,也不晓得她哥哥跟她说了什么,白日变得异常乖巧,十分听话,可到了晚上还是会作梦,一大清早醒来枕畔都湿了,说是想爹娘想的。
“好,我吃一口,小米最乖了。”成语雁作势咬了一口,其实只沾沾唇而已,虽然她也很馋,口里津液直冒,但是看到一个个瘦得不成人样的孩子,那口肉怎么也咬不下去。
“嗯!小米乖。”小米笑得露出一口小白牙。
“语雁姊姊,我听得懂,以后你教我熬米粥、贴饼子、煎鸡蛋饼,做红烧肉,我想让大家都吃得饱。”她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个人了,现在她有很多不同爹娘的兄弟姊妹。
被亲叔叔霸占家产、赶出家门的可儿有一双早熟的眼,人也早慧,她是在人牙子将她卖到那不干净的下作地方途中逃出来的,恰巧正遇到沿街乞讨的洪小七,洪小七将她藏在竹篓里逃开青楼打手的追捕,而后将无家可归的她带回林家鬼屋,有饭一起吃,没饭一起挨饿。
可儿很聪明,她爹曾是某绣庄的账房,所以她也算了一手好帐,年仅八岁的她拨起算盘一点也不亚于老账房,可惜人一染上赌,他的家也就毁了,可儿的爹因赌石而输了太多银两,因此打起帐上银子的主意,最后因偷窃东家财物而被活活打死。
可儿娘一得知丈夫死讯,当场吐了一口血,没多久也死了,她爹娘膝下只有她一个孩子,没有送终的儿子。
不过可儿爹娘在乡下老家还有分家后的一间屋子,四亩地,若是勤勉些还是能养活自己。
可恨的是她有个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的叔叔,整日斗鸡走狗,一听到亲兄弟去世的消息,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接回孤苦无依的小侄女、迎兄嫂棺木回乡安葬,而是连忙赶到中人那里,将大哥的家产全过户到自己名下,死也不承认可儿是他的侄女。
失怙又失恃也就罢了,不良的叔叔还打算把她卖了,要不是可儿机伶逃得快,此时已在花街柳巷,不见天日的学习“一技之长”,日后好做皮肉生意了。
“乖!可儿是大姊姊了,会照顾弟弟妹妹,等语雁姊姊下一回得空,再教你几道好料理的菜肴。”他们得自立起来,不能再靠别人,做乞儿也是逼不得已的选择。
成语雁想着,若是她能赚到更多的银子,她就会设法改善乞儿们的生活,老是住在林家鬼屋不是长久之计,若是哪一天林家后人想收回呢?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不怕饿肚子,就怕没能力养活自己,虽说饿着饿着就习惯了,可若能煮出一锅能吃的熟食,这样不论以后去了哪里,至少也能摘些野菜、小鱼入锅,度过一时的困境,否极泰来。
“好,我等语雁姊姊。”可儿温顺的点头。
赌石赢了三两银子,因为有洪小七在一旁盯着,成语雁未再下场试手气,她取出一两银子买米、买粗粮、盐等必需品,又切了块肉,看到鱼贩子篓子里虽小但便宜的小鱼,她和人喊价了老半天才用二十文买下。
今天花了不少钱,她把今天领的月银还倒贴了一百文进去,要不是她想靠赌石赢来的二两银子再赚更多的钱,只怕二两银子也保不住,因为要买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孩子们的身子在抽长,补了又补的衣服都要不能穿了,还有鞋子也要换了,小米、可儿的头发长了,也该用发带绑着,老用草编的发绳不耐用,很快就断了。
幸好离入冬还有一段时日,不然再加上厚棉袄、被缛,以及御寒的木炭,这笔银子要从哪来?
这些可全都省不得。
成语雁不禁想到去年冬天冻死的小如和阿敬,他们就是因柴火不足而冻到全身僵硬,入夜时还冷得直打颤,天一亮便发现他俩动也不动的青白着脸色,没有了呼吸。
“语雁姊,天快暗了,你还不回府吗?”天色渐渐昏暗,洪小七担心她又被罚了,连忙开口提醒。
一看外头都暗成一片,成语雁慌乱地跳了起来。“哎呀!这么晚了,我怎么没注意,这下子惨了。”
看门的阮婆子不知道会不会放过她,还有院子里要落锁,时辰一到就上锁,其他人想进去,没门。
“语雁姊,我送你。”洪小七说道。她一个人走夜路不好,多个人陪伴比较安全,城里的闲汉太多了。
“不用了,小七,我晓得回府的路。”哪需要送来送去的,真麻烦,她那点姿色还不到令人垂涎的地步。
成语雁不是叫人惊艳的美人,容貌还能看,可比起如翡、如翠等人还差上一大截,顶多只能说不难看,是个清秀佳人,眉宇间是淡淡的秀婉,尚未完全长开,还有增色空间。
不过她那双眼生得真好,黑溜溜的,像是会说话似,水水亮亮地,流转着玉石般的光泽,含笑不语时恍若那湖水中的宝石,闪耀着不扎眼的水波,雨洼秋水水盈盈地。
“路上暗,我不放心。”洪小七抿着唇,一张小脸相当固执,他觉得他长大了,可以照顾其他人。
“你……”看他一脸“你说什么都没用”的强牛样,成语雁好笑的摇头。“好,让你送,小操心鬼。”
“语雁姊,你还是会去赌石对吧?”一旦接触了赌石,很少人克制得了,玉城是全国最大的玉石矿脉集散地,赌石蔚然成风。
“这……”她不想骗他,洪小七不是一般的孩子。“我答应你不会沉迷,反正我也没有银子。”
二两银子是做不了什么的,她也不敢指望能一夕致富,只盼着多多少少攒些赎身银子,让她早日脱离为奴为婢的身份,然后找到小凡,也帮他赎身,姊弟们相偕回乡去,盖间砖屋,买块地,养头耕田的牛,日出而做,日落而息,日后再为弟弟娶房媳妇,她的心愿就了了。
若是能赚到更多的银子,砖房改成农庄,置三、四百亩土地,把小七他们都接过来一起耕种、一起生活,一大家子人分两桌吃饭,一边吃一边闲聊日常琐事,多热闹。
他有些赌气的沉着脸。“我阻止不了你,可是你一定要小心,不要被人骗了,赌石界有很多骗子。”
成语雁窝心的摸摸他与她齐高的头。“放心,语雁姊又不是有钱人,要骗也会去骗像牟府主子这样的富人,人家随手丢个银锞子,我们就能吃上大半年的白面了,坑不到我头上的。”
“你自个知道在做什么就好,我说再多你也听不进耳,说不定还嫌我啰嗦。”他不快的说道。
“不是不听,而是我们真的太穷了,在玉城,除了赌石外,你还能想到哪一条更赚钱的路吗?”
这里几乎家家户户是做玉石生意,或是与玉石有关的差事,赌石已经成为日常消遣,无论富豪商绅或是贩夫走卒,手有余钱的人都会玩上两把,这是所谓的风潮。
玉阳城有三分之二以上的铺子皆是玉石铺子,石料铺子,卖石头也开赌,每每走不到三步就有人在卖石头,不管在铺子卖或摆在路边,放眼望去看到最多的就是石头。
玉石的价值有高有低,端看开出的水色和光泽,因一块石头起家的多得是,幸运的,买对一块石头便能富一生。
可是做生意有赚有赔,不可能一直一帆风顺,没有锋利的眼光和对玉石的了解,想在这一行站稳并不容易,往往一失足便血本无归,最后落得两袖清风,望石兴叹,可说是成也石头,败也石头。
洪小七无语,默认。
以玉石闻名天下的玉城也只有美玉传世,一般穷苦人家想翻身,也只能到山上挖石头,赌一赌运气,否则只剩下赌石一途。
但是大多已开挖的玉脉是有主的,开采权在城里大户人家手中,寻常百姓就算是挖了,恐怕连搬都搬不下山。
“好啦!小小年纪别老是担心这、担心那的苦着一张脸,我有分寸,不会惹出事来,你只管安心等我发财。”她有感觉她要转运了,从此越走越顺,如入宝山。
成语雁不自觉地摸了摸戴在腕上的香木镯子,戴了一天了,她还是不习惯手腕有物的沉重感。
小七别扭的嘟嘴。“谁管你发不发财,平安最重要。”他的关心一向放在心里,不太自在言于表面。
“成了,我知道了,我这么大的人还不会照顾自己吗?牟府到了,你快回去吧。”牟府的外墙真的很高,有两个人的身长,翻墙进去是不可能的了,还是乖乖叫门吧。
“我看你进去。”他斜着身子,一脸痞样的靠在门外的槐树树干,用开了口的鞋子踢着沙。
拿他没辙的成语雁走上前,敲了敲门。
后门的阮婆子掉了牙有些漏风,咬字不清的喊着,“谁呀?”
“是我,语雁丫头。”她自报名字。
后门拉开一条缝,露出守门婆子黑幽幽的浊目。“怎么现在才回来,你不晓得天黑前要回府的规矩?”
“有事耽搁了,我尽量往回赶还是迟了。”她朝后打了手势,让洪小七安心,她回府了。
见她进了后门,洪小七才沿着墙根,边走边摸着微隆的肚皮,傻兮兮的直笑,他很久不曾吃饱过了。
其实,赌石也没那么差,是吧?
他想着语雁姊也是个穷鬼,玩赌石能玩多大,即使全身上下的银子拿出来也输不到太多,她已经卖给牟府为婢了,没法再自卖一回,也就渐渐放了心。
“不要给我找借口,要是每个丫头都像你一样胡来,咱们牟府还成什么样子,这后门谁想进就进,哪天放个贼子入府还得了,你这丫头也不想想,牟府家大业大的,就怕宵小光顾……”
她一口黄板牙开开阖阖,有意刁难。
明眼人都看得出她的意思,想由此门过,好歹得先打点打点,反应稍微迟顿的成语雁在看到婆子搓手指要钱的动作后,这才省悟,赶紧由荷包里掏出几枚铜板。
“拜托通融通融,我以后绝不再犯了。”看到辛苦赚来的月银又少了一些,她肉疼了一下。
数着手上十文钱,阮婆子面色稍微和缓。“去吧!去吧!再有下次,你睡大街去,这门绝对不开。”
“是,是,下回出府我给你带糖豆吃。”
阮婆子勉为其难的露出笑脸。“你没瞧我牙都快掉光了还吃糖,给老婆子我带几块红枣糕就是了。”
“好,给你带香糯的红枣糕。”
过了后门那一关,真正的难题才要到来。
闪闪躲躲地到了梨花院门外,门是阖上的,成语雁推了推,发现早就上锁了,怎么也推不开。
她知道门后有人守着,大爷若与人谈生意夜归,还没到院落,院门早大大敞开,一群丫头、婆子成排地站在门口恭迎,没人敢玩忽职守,个个精神得很。
可是轮到她时却是云泥之别,无论她如何拍门叫人,门板依然文风不动,说不开就不开,专欺负她一人。
不用说她也猜得到这是谁的作为,除了如翡、如翠那对姊妹外,谁会这么无聊做这种事,她们逮到机会就想把她往泥里踩,好像这样做才能显得她们高人一等,不可一世。
要爬墙吗?她犹豫了一下。
府里的墙比外墙矮三尺,搬块石头垫脚应该勉强是能翻得过去,就是不知道往下跳时会不会摔伤……
成语雁在门外等了又等,晚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声,她最后又扬声叫了一次,还是没有人开门,她心想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要是让李嬷嬷知晓她不在屋里,十板子是跑不了的。
人的潜力是逼出来的,骨子里也很执拗的成语雁决定翻墙,她裙子一撩往腰带一塞,着白色里裤的瘦脚往墙头一勾,爬呀爬的翻过半个身子,她喘着气抹汗……
“你在干什么?”
“如……如霜姊?”吓了一跳的成语雁没抓稳,差点从墙头跌下去,她两脚紧紧巴着墙,干笑。
“下来。”
“是。”
最后是听到怪声的如霜给她开了门。
那一夜,成语雁抱着二两银子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的,吵得同房的人骂了她一顿。
二两银子对别人而言是小钱,却是她下次赌石的所有资本,怕被偷的她苦恼了大半夜,一早起来脸上多了两个黑眼圈,直到找到了藏钱的地方才能睡个安稳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