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你瞧,漂亮吗?”
在清宁宫的小园子里,他屏退了所有宫人,便见她将打好的数十个络子往上一抛,瞬间变幻成拥有生命的蝶在其间乱舞着,粉的、红的、紫的、蓝的……硬是将萧瑟的秋点缀成如画春景。
他直瞅着数十只蝶围绕着她飞舞,她娇笑着随之起舞,美颜如画,巧笑倩兮,霎时教人分不清她是蝶还是人。
美似妖清灵如仙,教他不禁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就怕她转眼消逝不见。
“皇上?”乐缘不解地从他怀里抬眼。
“往后别用这玩意儿。”他沉声道。
“皇上不喜欢吗?”她记得她以往这么玩时,皇上都挺开心的。
“不,只是别在后宫里玩。”在她还牙牙学语时,是他抱着她教话的,她头一句喊的不是爹也不是娘,而是六郎哥……如果他早知道疼宠她的结果会教他想独占她的一切,他宁可打一开始就别识得她。
可一切都来不及了,当她憨憨喊着他时,学步牵着他的手时,拿着书本挨在他身边时,
一见他来便笑弯了杏眸时……他的眼就再也移不开,而他的心被她的笑日积月累地侵蚀着,直到他再也不能忍受没有她相伴,硬是将她纳为妃。
如今,他却又担忧独宠她一人,恐会陷她于险境,可要是不能时时瞧着她,他又惶惶不可终日。
折磨,自找罪受。
偏他又爱极了这份折磨,甘愿背负这份罪。
她扯了扯唇,乖巧地道:“嗯,往后不会了。”她知道他是担忧自己的处境,而她什么都不会,只会累得他心烦,所以今儿个才想要逗他开心,谁知道反倒惹他不快了。
“小十五,你知道朕不是那个意思。”他唤着对她的昵称。
“我知道。”她伸手抚着他眉间的皱折。“一会六郎哥帮我收蝶吧。”
一听她喊六郎哥,就令他唇角微勾着,他行六,从小就要她唤六郎而非六皇子。他伸出手,一只蝶便停在他的手心,瞬地又化为络子。
“真是怪,为何我的蝶只要落在六郎哥手中就打回原形?”真是从小试到大,屡试不爽,就连大哥也不解。
“因为朕是天子。”无所不能。
当他是天子时,他是真的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可事实上,没有人是无所不能的,想要无所不能,就不能当人……
“玄度,在想什么?”
斐澈的嗓音彷佛从遥远的一端传来,他回神,面无表情地侧过脸。“没什么,只是少见这时节有蝶罢了。”
“那倒是,想起咱们在麓阳时,哪里有蝶来着?”像是想起什么,他又突道:“不对,那时我也在你身边瞧见了蝶。”
荒境处有蝶并不稀奇,稀奇的是老有蝶在他身边飞舞,甚至会停在他身上。
“凑巧。”他淡道,转而提起正事。“今儿个还真是给府上添麻烦了,明儿个一早我再带家兄回去。”
“得了,在这儿留宿一晚有什么?你想留多久就留多久,待在这儿该是比你的提督府要安全得多。”斐澈视他为自家人,工作上又彼此有联系,自然清楚他的处境,尤其——“话说回来,冯家酒楼失火这事,听来真有几分古怪,更怪的是你四哥喝的茶水竟被添了麻沸散。”
“嗯。”对他而言,只要不是毒,一切就不成问题。
“你不觉得太过凑巧来着?假设你也喝了茶水,和你四哥一样厥了过去,梯间的火就没人发现,要是在二楼窜烧起来,怕是连逃的机会都没有。”尤其今日适巧有说书人说书,上门的客倌都将心思摆在说书人身上,全神贯注之际,哪里会察觉有何处失火?待回过神要救火,怕已是来不及。
“是凑巧,但没有证据。”
“但要是为了掩饰罪行而如此大费周章,幕后之人的心思也未免太过歹毒,压根不在意这把火会烧死多少人吗?”
“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多杀几个正巧模糊焦点。”就连他都不得不说是个好法子。“就算冯家酒楼真能逮住纵火之人,怕也是断了线索。”
“依我看,你倒不如在这儿多住个几天吧。”现在可说是满朝文武皆对他不满,明枪暗箭齐发,就连这种阴招都使出来了,天晓得后头还有什么?还是步步为营较妥。
“不好再打扰。”
“别担心会牵扯上咱们斐家,咱们就像是一家人,也许日后有机会能成为一家人。”他暗示着,不管乌玄度听得懂还是听不懂,他也只能提点到这儿。
爹有意要将妹妹许配给他,可问题是他那妹子……一回想起她在书房里的骄蛮无礼样,他就觉得头疼得紧,如果他是乌玄度,是铁定不要这种姑娘为妻的。
乌玄度微顿了下,脱口问:“与表姑娘?”
斐澈一时没反应过来,先是不解地瞅着他,想从他面瘫般的脸读出些许讯息,好半晌后还是他自个儿先想通,赶忙撇清。“不是、不是,我爹可宝贝我表妹了,那可是我姑姑托孤的,我爹将表妹看得比我亲妹子还重,夫婿人选得要细细挑过……当然我爹不是认为你不好,而是她早有门亲事了……”
斐澈解释得快冒汗,话头话尾矛盾也没查觉。
乌玄度面无表情地问:“与谁订亲?”
“咦?你……你不会真看上我表妹了吧?”斐澈暗叫不妙。就他所识得的乌玄度是个寡言到像哑巴的家伙,对人对事向来不感兴趣,可如今竟追问起表妹的婚事,不会真是救了她之后就一见倾心了吧。
要真是如此……那就糟了。
“如果是呢?”
“……玄度,这样不成的,我表妹已与人互换庚帖定下亲事,这天下的姑娘何其多……你想要的还怕找不着?”
“我要她。”三个字,简单利落,霸气横张。
斐澈呆住了,心凉了一半,压根不知道要怎么跟爹交代这事。爹说过,表妹的婚事他已有定夺,对方身分尊贵,就等着时机成熟,不需操心,所以爹现在一心想替妹子挑夫婿,可人家却看上表妹……啊,他头都疼了。
“这事不成,真的不成,时候不早了,你赶紧歇着,我也得回去歇了。”斐澈丢下这话,简直是落荒而逃了。
乌玄度也没拦他,横竖他的目的达到了。
就见他黑眸微转,瞅着那只依旧翩然起舞的蝶半晌,突地伸手攫住,而后再摊开时,落在掌心的是蝶形的络子。
不是他的错觉……他是真的找着了。
以往,当她思念他时,她便会送出蝶儿,透过蝶儿瞧瞧他。但以往的蝶儿总会靠近他身旁,而不似这回远远飞舞,像是窥探。
她说过,人与人之间的因缘不会突然出现,要是能一而再再而三的相遇,那便是前世造因,今世有果。在他重生的千年里,他与女子的因缘,只要他不主动,就不会产生,可如今接二连三碰头了,要他如何不生疑窦?
但,为何她未认出他?
她既有异能在身,不就意味着她还拥有前世的记忆?
是如那说书人所言,她已认不出他,抑或者是她的心意已变,不再寻找?
还是……异能是天生,而她早已喝过孟婆汤将他遗忘?
她不哭的,她说过,不哭就没有孟婆汤,可最终,她还是落泪了吗?
攀香院里,都蝶引吓得张开双眼,小手按在心口上,依旧止不住心底的惊诧。
太可怕了,他竟然抓住了她的蝶,甚至瞧见了凭借蝶儿偷窥的她,甚至还说想要她……这到底是为什么?
不过是两面之缘罢了,有什么好让他执着?而且在冯家酒楼时,他表现的十分君子,一如那晚在池畔瞧见她,他便立刻避嫌地背过身,可怎么今日一回西军都督府,他的态度竟变得如此张狂毫不掩饰?
表哥都说她已有婚配了,他竟然还不放弃?
难不成他从哪得知她有帝后命,所以想迎娶她,以为如此他就拥有帝命?可想了想,又觉得不可能,这事就连斐澈都不知情,他又能从何处得知?
还是说,他体内的妖力作祟,迫使他这么做?
她少有遇妖的状况,一时间也没个底,想了好一会,干脆不想了,反正舅舅是不可能让她嫁给他的,她又何必急着担忧这些?
她本想要是他并非有意吞食,而是遭人所害,也许她可以试些法子帮他,可如今他倒真吓了她一跳。
是说……他跟六郎一样呢,竟能抓住她的蝶,但他许是有妖力所致,她的六郎哥却是天生如此,彷佛她天生就该被他拢在手心里。
想起遥远的前世,不禁又想起酒楼的说书人。
她想,不管怎样,她都应该再去一探究竟才是,确认那到底是个编造的故事还是怎地,总要亲自求证,她的心才能定。
径自忖着,直到睡意将她席卷入梦,她压根没察觉有一抹身影无声无息地踏进她的寝房,站在她的床边,清冷无光的魅眸在黑暗中倾落一地月华,神情恍惚,思绪回到了千年前——
“喝下了这一杯,朕便能倒回时光?”说着,男人的目光落在酒杯里猩红的血。
“皇上放心,臣对着四皇子长年施咒,以他的血为引,必能让皇上魂魄出窍,倒回与乐德妃相遇的时光。”回应的男子一身天官朝服,垂敛长睫,让人读不出思绪。
听着,男人笑了,眼中满是盼望满是癫狂,饮下血之前,目光微移,落在被捆绑在椅上的儿子。血,正从他的腕上汩汩而出。
“他不会有事吧。”那孩子是他与爱妃所生,是他最疼爱的儿子,可惜在爱妃死后,他再也无法顾及他太多。
“放心吧,皇上。”
他轻应了声,毫不犹豫地一口饮尽了血,而后,无预警地软下身子,双眼沉重得张不开,然而他压根无惧。
死吗?在爱妃死后,他再也没活过了。
对他而言,爱妃活着,他才算是活着,而如今,他要寻她去了。
他被思念磨得快要发狂,他是如此迫不及待想见她,迫不及待……
而今,她就在他的面前了。
冯家酒楼失火一事,最终逮到了纵火男子,那男子听说是隔了条十字大街的福隆酒楼掌柜之子,恼冯家酒楼抢了生意才怒而纵火,此案就此结案。
乌玄度知晓时并不意外,甚至不怎么在意,只因他现在的心思全都摆在都蝶引身上,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一得闲便上都督府走动,反正斐有隆向来欢迎他,甚至几次留他过夜,让他逮到机会便潜进她房里瞅着她的睡脸。
至于那些占虚职领空饷的一干罪犯,在前两日已经开始了第一批的流放,城门前到处可闻哭啼声,但那不关他的事,他不过是公事公办罢了。而牵扯甚广的将领则是交由大理寺候审,更是与他一点关系皆无。
“大人。”
“嗯?”乌玄度漫不经心地应着,黑眸扫着马圈里的马匹。
此刻,他人在五千下营里巡视马场。五千下营是附并在神机营里的,人手编列的方式与神机营的体系一样,里头自然也藏着冗员虚职,但这不是他这回突袭查探的目标,他要查的是——马匹。虽说马匹数量易造假,但他还是来要账册,准备打得他们措手不及。
众人皆以为他下一批查的必定是火器,孰不知他故意将火器垫后,就是为了要突袭今日这一场,光看这些个坐营官、内臣、把司官一个个面色如土,就教他稍解内心无以宣泄的烦闷。
“听说今儿个都姑娘又去冯家酒楼了。”常微压低声响道。
前些日子都督府挑买下人,他便安排家中两个懂武又聪颖的家生子混进去,也适巧被挑在都蝶引身边。
“是吗?”乌玄度面无表情地应了声,步子闲散地走着。
又去找那说书人了?打从她再去冯家酒楼时,他便从那两个丫鬟口中得知她上酒楼是为了打探说书人,可惜酒楼失火后尚在修葺,还未正式营业,更别提见到那位名唤苏破的说书人。
他不解的是,她为何寻那说书人。
那说书人浑身上下透着古怪,竟能知晓他的过去,那不该是任何人会知情的事,但如果是天官族人,那就难说了……莫不是她知情,而她告知了那说书人?
“大人,听说冯家酒楼今儿个开张了,那说书人许是会到场。”任谁都看得出大人对都姑娘情有独钟,当初才会要他找懂武能护人的丫鬟混进都督府,可如今得知都姑娘老是上酒楼找说书人……没一个男人受得了这事的吧。
乌玄度脚步顿了下,黑眸微眯起,一会便启声问:“坐营官,为何这马圈里的马压根不像是染病,可你却说马儿因为染病而死了两百二十一头?”
“大人,那是因为卑职处理得当,及时隔离才没让疫情扩散。”坐营官赶忙向前解释着。
“既是有疫,为何没向上呈?”他看过了,神机营衙门里根本没有马匹染疫的报告。
“卑职……卑职怕领罚,所以未上呈。”
“荒唐。”乌玄度淡睨了眼。“马营里有疫皆得上呈,知情不报者可依军例处斩……常微。”
“卑职在。”
“将他拖下去,就地处斩。”乌玄度径自走过坐营官身边,岂料那面色惨白的坐营官闻言,顿时恶从胆边生,抄起了剑直朝乌玄度剌去。
乌玄度恍似后脑长眼般,头也没回地闪身,旋身的当头,一手扣住他持剑的手,一手紧锁着他的喉头。
真是烦人的虫子,这么点能耐,这么点心思就敢随意出手。
他没空在这儿瞎耗,他一会就要回京,瞧瞧她三番两次上冯家酒楼找那家伙究竟是为哪桩,可千万别是如他猜想,她早认出他来,然而却不要他了,所以才找了个莫名其妙的男人揭他疮疤。
又也许那男人与她……与她……
“大人!”
一把力道硬是扣住他的手,教他失焦的黑眸缓缓清明过来,望着常微担忧惊惶的神色。
来不及了,他硬生生地掐断了坐营官的颈,坐营官的头已令人惊骇地往后垂荡着。
他的神智是清醒的,但他却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道,哪怕颈已断,他依旧松不开手……说书人说的没错,只要一丁点的差池,他就可能会入魔,而她,知晓了吗?所以怕他、厌他,不愿与他相认?
或是,她早已忘了誓言,舍了两人情缘?
啪的一声,坐营官的头当场掉落,血水喷溅着,离了几步远的数名把司官和坐营内臣,一个个瞠目结舌,愣在当场无法动弹。
“大人!”常微被这一幕惊得说不出话,只能紧抓着他,就怕他一时失控连在场其他人都不放过。
他是知晓大人有些古怪的,毕竟在麓阳时,大人也曾经极尽残虐地追杀敌军,用令人毛骨悚然的方法杀了敌方大将。斐大人说过,人在战场上有时会杀得失魂,就只为了杀戮而活,可如今并不是在战场上,怎么大人又犯了?
乌玄度垂睫瞅着手上的猩红,声薄如刃地道:“听着,找一个能交代的人出来,我只想知道烈火驹为何短少如此之多?”
烈火驹乃是外族进贡的宝马,交由五千下营照料繁殖,五年过去了,却从一开始的三十二头锐减到十九头,怎么交代得过去?
几个小官员倒抽口气,一个个连大气都不敢吭。
烈火驹是宝马,可外观上与天朝的马匹并无太大不同,只是在两耳边多了几抹艳红的毛罢了,怎么他才逛了一圈就看穿他们以一般的马匹替代了?
“快呀,我可没太多耐性。”抬眼,那燃着浓烈杀气的眸正死命压抑着。
他还不想入魔,他还不想放弃,千年来,他的爱他的恋,他的思念……他尚未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