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突然传来乌玄度的沉嗓,张氏登时吓得面无血色,一直默不吭声的斐泱更是气恼舅母将人带到外头也不说一声,分明是胳臂往外弯,挖坑给她们跳!
“这样吧,他人就在外头,你们不如直接求他就好,毕竟大姑娘可是他的大嫂。”杜氏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口吻笑说着。
去拜访了乌提督之后,知道他想见都丫头,但毕竟不便,而她和夫婿为了感谢他的相助,便亲自领他过来,如此相见也就不出格,谁知道一到院落外便听见里头的交谈,实在是教人气不过。
张氏不知所措地看向斐泱,只见斐泱咬了咬唇,目光狠毒地瞪向都蝶引,彷佛将今日这一笔全都记在她头上。
“娘,咱们走。”
她悻悻然地拉着张氏和斐洁掉头就走,走到外头瞪了乌玄度的面瘫脸一眼。“你要是不肯救你大哥,我也无话可说!”
乌玄度垂敛眼睫,没将她的话当一回事。
他就是不肯救,故意教她胆颤心惊、行卧不安,谁要她欺了他的人?
若非她们恶意牵线引都蝶引到小院,又怎会让她历经凶险?他呢,是个有仇必报的人,该讨的该要的都不会放过。
屋里,杜氏安慰着都蝶引,将老太君赠与的一套头面交给她。
“舅母,这礼太重了。”都蝶引打开一瞧,见是一套罕见的碧玺头面,知道这是出自宫中且极具纪念意味的首饰。
“是啊,我瞧着都吃味了,可一则你与老太君投缘,二则因为你未来的夫婿救了张府上下,这点礼给的压根都不重。”她很贪,恨不得将老太君的家底都搬进私库里,可她更清楚的是,金山银山都抵不过一份恩情。
“舅母,我还没出阁,还不是乌家的人。”她蓄意说给门外的乌玄度听。
杜氏闻言,不禁微扬起秀眉,压低声道:“都丫头,你是对乌提督有不满吗?”
“……我不喜欢他。”横竖没得商量了,把话说开也好。
杜氏抓着手绢的手不禁轻压着胸口,意外她这般恬淡的丫头竟说出这种狠话,也不怕人家在门外尴尬。想了下,她打着圆场道:“都丫头,夫妻都是如此的,想当初我嫁人时,跟我家那口子也是很不对盘,可日子总是要过下去,慢慢磨合了,体諌彼此,尊重彼此,不喜欢的也就都喜欢了。”
都蝶引笑意轻浅,朝她福了福身。“舅母说的是。”不管怎样,她不能让长辈为难,而她也太沉不住气了,不该在这当头将话揭开。
“那,我就先走了。”杜氏意有所指地道。
都蝶引轻颔首,将她送到门边,待她一走,随即阖上了门。
“我想见你。”门外传来乌玄度一贯的沉嗓。
“成亲夜就能见着了。”隔着门板,她淡漠以对。
“你会确实出阁?”
“你希望我抗旨?”难不成他最终的目的是要见斐家满门抄斩?
外头顿了一会,才又传来他的声音。“你希望我救我大哥吗?”
都蝶引不禁觉得好笑。“那是你的大哥,该由你作主。”不是吗?
“一旦放过他们,待你出阁之后,必定会受她刁难。”
都蝶引愣了下,心知他说的“她”必定是斐泱,但——“你们不是早已经分家,她顶多就是个长嫂,又能刁难我什么?”长媳如母又如何?从没听过长媳能对妯娌立规矩的。
可他这说法,彷佛他是故意让他大哥进大理寺,藉此掣肘斐泱,削她锐气的。
“那么,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又停顿了下,他才道:“这场婚事我会办得风风光光,你就等着成为我的妻,我必定会善待你。”
都蝶引没吭声,听着他离去的脚步声,终于松了口气。
他是个君子,打头一次见着他时她便知晓,可那又如何?她的心给了人,无心善待另一个男人,终究只能辜负。
翌日早朝,乌玄度以二十三岁之姿封辅国将军,百官震惊。
蔺少渊任由一票言官跪倒殿上,独排众议,当殿破格授封,留下错愕的百官,潇洒退朝。
殿上霎时窃窃私语,议论纷纷,有人认为乌玄度已经是顶天之姿,手上又查着数件弊案,教某些官员咬牙切齿,可又有另一票官员认为授封不过是镜花水月,毕竟谁都懂得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只待乌玄度查完了手上几件弊案,便是一枚无用的弃子,又或者在他查办中,一个不经心人就不见了,这也不是不可能。
而其中,以孟家父子最为抱憾,几次出手,总教他死里逃生,扼腕不已。
然而,这些风言风语隔日就随着被押进大理寺里的二品官员,被以欺君之罪一一抄家流放后消逝无踪。
不过被押进大理寺的官员也有少数几人无罪释放,好比乌玄广,但一个小小经历,无举足轻重,也没人放在心上。
紧接着,京城百姓津津乐道的是辅国将军乌玄度迎娶西军都督外甥女的大喜事。
迎亲当日,乌玄度骑着皇上赠与的烈火驹前往西军都督府,领着花轿足足绕了京城一大圈,所经之处必有杏花飞舞,一路迎入了辅国将军府。
拜了堂,待全福妇人说完了吉祥话,乌玄度拿起了玉如意正欲挑起红盖头时,目光落在她藏进袖内的手,思索了下,又将玉如意搁了回去。
此举教屋里的丫鬟婆子一时慌了手脚,不知道他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
“待我敬完酒后再掀盖头吧。”
“可是大人,总得要先将盖头掀起,奴婢们才好先帮夫人更衣。”弥冬赶忙道。
“我会亲自服侍她。”抛下这颇带暧昧意味话语的乌玄度,转身就走。
几个丫鬟婆子面面相觑,可既然主子都这么说了,她们还能说什么?
“夫人,再稍等一会吧。”身为陪嫁的弥冬和瑞春来到都蝶引身边低语着。
都蝶引轻点着头,藏在宽袖里的手微松了下又握紧藏在掌心里的小小扁簪。如此一来,更合她心意,毕竟这事等四下无人才好动手,不能殃及无辜。
半个时辰后,乌玄度回房,随即遣下丫鬟婆子,便道:“今晚外头不留值,备上热水即可。”
几个丫鬟婆子应了声便退到房外,里头只余他俩。
乌玄度拾起搁在桌面的玉如意,徐步来到她面前。
她垂着长睫瞅着那双走近的乌头靴,脚下的影子在窜动着,里头不知道藏了多少魑魅魍魉。她暗暗吸了口气,握紧手中的扁簪,等着他挑起红盖头。
她微眯起眼,心跳如擂鼓,却不是因为成为新嫁娘的羞涩紧张,而是为了待会欲行之事而不安着。
乌玄度直瞅着她精雕粉琢的美颜,然她始终垂着脸,脸上半点喜色皆无,彷佛嫁给他多么可憎。
体内气息微乱,他闭了闭眼,要自己压抑,不管她爱与不爱,他终究盼得所望,这千年来的流浪,终于来到尽头。
将红盖头丢到一旁,他俯近她,挑起她的下巴,要她正视自己时,一把尖锐之物突然逼近,他眼捷手快地抓住,黑眸似潭死水般地瞅着她。
都蝶引抽了口气,没料到他的动作居然这么快,想抽回手,他却是抓得死紧。
他静默无语,墨黑的眸痛缩了下,凄凉的笑意在唇角蔓延,直到他真的低笑出声。都蝶引不解地瞅着他,见他松开了手,随即抓着扁簪抵在自己的脸上,只要他稍有动作,她会立刻划花自己的脸。
男人啊,看上的不就是这张脸,她就毁了这张脸,教他打消碰她的念头。
她不能允许,绝不允许六郎哥以外的男人碰她,绝不能!
扁簪尖锐的末端剌在她的脸颊上,只要她一使力——
“……小十五。”
垂敛的长睫颤了下,杏眼瞬间圆瞠。
谁……还有谁会这样唤她?!那一世,她名唤乐缘,兄长名唤乐盈,所以他总是喊她小十五,月圆嘛……
“你忘了与我的誓言吗?”
扁簪蓦地掉落在地,发出清亮声响,她缓缓抬眼,看着那张青黑交错,眼看着就快要入魔的俊魅容颜。
“抑或者……你已另有所属?”
她颤巍巍地站起身,打量着他,看着他脚下的影子群魔钻动,再看向他平静却已掀开狂滔巨浪的眸。她一张口,逸出的是无法成句的嚎叫泣声,巨大的喜怒哀乐吞噬着她,教她怎么也说不出话,最后只能抱着他嚎啕大哭。
怎会如此?!她的皇上,她的六郎哥怎会变成如此?!
乌玄度愣了下,没料到回应他的竟是她如孩子般的嚎哭,他有些手足无措,可她的悲伤透过她的泪水沁入他的心底。
“嘘……怎哭了?你说,孟婆汤是前世的泪,流了多少泪就得喝下多少孟婆汤……不哭了,小十五,不哭了……”他不舍地将她拢进怀里,大手轻抚着她的背。“你从不哭的……你哭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抚你……小十五,别哭了。”
可他不说便罢,他愈是说,她愈是止不住泪,彷佛此时此刻只能用眼泪宣泄她累积了数世的伤悲和分离多时的凄怆。
乌玄度被她的泪水给慌了手脚,只能抱着她坐在床上,褪去了凤冠,去了钗簪,亲吻着她乌亮如缎的发,亲吻着她的额,吻去她不断滑落的泪,那咸涩的滋味直教他五味杂陈。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他沙哑喃着。
“不是……”她嗝着气,紧揪住他。“我……现在说不出话……不是……”
破碎断续的一句话,稳住了他的心神,他将她紧搂入怀,紧密得像是要将她揉进体内,让两人再也不分离。
等到都蝶引的泣声渐止,乌玄度起身要帮她倒杯茶,却发觉衣袖被她拽个死紧,彷佛回到那年她年岁还小时,每逢他要离开,她总是揪着他的袖角,眼巴巴地望着他。
“给你倒杯茶。”他止不住笑意地道。
“……喔。”她有些羞赧地放开手,坐在床缘等着他喂茶。
一回头见她微张着嘴,乌玄度不禁笑眯总是冷厉的黑眸,如她所愿的亲手一口口地喂她喝茶水。
她小时候总是如此,被他宠得快要飞上天,只要他在身边,吃喝总赖着他。
直到一杯茶见底,她才终于轻吁了口气,有些羞赧地抹了抹脸才抬眼,仔细地打量着他。
“为什么六郎哥会变成这样?”她噙着浓浓鼻音问着。
乌玄度将茶杯往花架上一搁,在她身旁坐下。“说来话长。”不是他不想说,而是真不知道要从哪说起。
“冯家酒楼的说书人,那天他说的故事,你有听见吗?”虽说那天他也在酒楼里,但她无法确定他是否有听见那个故事。
乌玄度垂敛的长睫在眼下形成一片阴影。“你识得那位说书人?”虽说她的反应说明了她并非不要他,但这事还搁在心底,缺份解释。
“不认识,我先前还一直想找那位说书人,想知道他为何知道那些事,而那些事究竟是真是假。”她一口气说完后才发觉不对劲,揪着他问:“六郎哥为何问我识不识得说书人?”
乌玄度听完确定自己真的是想岔了。“我原以为那些事是你跟他说的,而你和他互相有意,所以才会不肯认我。”
都蝶引傻愣愣地盯着他。“我怎会识得他?一般姑娘家岂可跟个男人勾搭在一块?何况他说的事我并不知情,尤其他说庆德皇吃了爱妃的尸首……是真的吗?”这事太过惊悚,她初听到时完全无法相信。
乌玄度掀起长睫。“……差一点。”
“……为什么?”意思是他真有那打算?她简直不敢相信。
“我那时已经疯了。”失去她,再也无法拥有她,过度震撼了他,也不知道打哪生出的想法,教他想吃了她,以为往后就不会分离……“要不是你大哥发觉阻止了我,我也许真会将你给吃了。”
他没有一丝悔意,更不觉有何不妥,如果真能让她重回他的身边,他没有什么做不到的。
都蝶引傻眼地瞪着他。“你……可你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你……”
“乐盈教我一个法子,只要他对巡儿下咒,直到他满二十岁,我再饮了他的血,便能时光倒回。可当我清醒时,发现我变成了另一个人,时光压根没倒回,而是顺着走,而那时已不是凤家天下,皇位早已易主,而我开始了不断重生的日子,一次又一次地堆上别人的记忆,换上他人的姓名,成为另外一个人。”
她震惊地坞着嘴,不让尖叫声逸出口,她作梦也想不到始作俑者竟是兄长……这是什么
咒法?她听都没听过!
虽说天官秘法向来是传男不传女,可她也从未听过这种作法!况且就算兄长真的用了什么咒术,也不会害他快要入魔……“六郎哥,你可知道你快要入魔了?而这绝不是我兄长的咒术引起的,你……你吞食了魑魅魍魉!”
思来想去,这是最后的可能了!如果他连她的尸首都敢吃,他还有什么不敢吃的?
“嗯。”他轻应了声。
“为什么?”
乌玄度垂敛长睫,神色有些恍惚。“……因为我不断地重生,未到死期便从一副躯壳跳到另一个躯壳,其中可能相差百年,我怕错过你,所以我开始吞食靠近我的山魅妖灵,至少可以让我在每个躯壳里待到寿终再跳换另一个躯壳。”
他没说的是,初开始重生时,他的重生跳动得太频繁,常是一闺一张眼间就变成另一个人,他开始错乱,几乎快要发狂,寻找着不再跳动重生的法子,打他一次不经意吞食了山魅,缓了他胡乱重生的命运之后,每遇魑魅魍魉,他绝不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