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菲不见了。
当他没有等到她归家那一夜,他判断她消失了,却肯定她并非离开。
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屋里属于她的对象几乎都还在原来的位置,包含她常翻阅的几本美术杂志和百科丛书,甚至画具、水彩颜料、一束束的色铅笔,都静静躺在房里的小角落,保持原有的样貌,换下的睡衣也整齐地折放在梳妆椅背上,空气里漾晃着她的气味,彷佛只是上一下洗手间,没多久会浅笑倩兮出现在他身畔。
女人的无理取闹,意气之举!
他这么认定着。独睡已不习惯,但他可以忍耐,忍耐到她再度出现也面不改色。原以为她与众不同,没想到本性里渴求的和别的女人没两样。如果以为无故失踪会令他惊慌失措、改变初衷,那么她的确不够了解他,所有的分离难耐必定可以靠意志和转移克服,他和景恒毅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他刻意延长留在办公室的时间,不打任何询问电话,不差遣李秘书做盯梢的工作,他让方菲这个名字不从嘴里说出,隐隐悬挂在不轻触的内心角落。
但李秘书的眼色为何古古怪怪?每一个前来请示公务的职员为何令他耐心尽失?他的胃口为何沦为以咖啡、三明治裹腹?公司的股价涨停板也只愉快了十分钟?
他拒绝深入分析,只把李秘书召进办公室,坐在客座沙发随候他差遣,却常常一个上午不说一句话,让李秘书枯坐到打盹。
他心里盘悬着一个数字,从一到二到三时尚可忍受,到四时,他终于开了口,泰然自若问:「不用顾着方小姐,工作是不是轻松多了?」
李秘书从恍神中醒转,慢了几秒钟回答:「哪里哪里,方小姐很好相处,照应她一点都不累!」
「那这四天怎么没听你报告她的行程?」
这一问,李秘书的胖脸充满惊疑,摸不清老板真正的意旨。他吞吞吐吐道:「景先生,我不知道方小姐落脚在哪间饭店、什么房号,她没告诉我,我以为您知道——」
他眉头一攒,察觉一点不对劲的味道,再问:「没事住什么饭店?」
「嗄?」抓耳搔腮,不祥的感觉临头。「马来西亚她人生地不熟,一定得住饭店啊!」
「你知道什么?」厉声喝问。
「我……知道的不会比您多啊!方小姐几天前询问我马来西亚的范先生联络方式,她说是您请她问我的,客户资料都在我的档案里啊,我不觉得有何不妥,告诉了她电话号码。她吩咐我这几天不必找她,她要到马来西亚一趟,很快会回来,所以……」这对夫妻是怎么回事?
「到底我是你的上司还是方小姐是你的上司?」他霍地站起,两手撑在桌面,阴沉的神色吓了李秘书一跳。
「当……当然是您,可是方小姐是景太太啊——」李秘书立刻住了嘴,因为景先生又坐了下来,手指揉着眉心思索,早已不搭理他的答案。
景怀君保持这样的姿势好一阵子,在李秘书快憋不住尿意想起身告辞时,抬头唤住他,「有没有确切的回来时间?」
「没有。」
否定的答案激起景怀君的怒意,苛刻的责备就要一古脑儿出笼,却适时传来两下敲门声,李秘书倒退着走去开门,瞄一眼门外的倒霉职员,整个人僵立。
庞大的身躯赶忙朝一旁挪移,哈腰拉开门扇,让顶头上司动气的话题人物亭亭站在那里,一手拖着小型行李箱,满脸是和室内气氛不搭调的亮丽笑容。
方菲迳自走到景怀君面前,拉了把椅子坐下,隔着办公桌和怒意未消的男人对望。
「你在生气?」随意就在桌上一张文件空白处写道。
就这么出现了,比他想象的状态良好,一副准备和他握手言和的开朗丰姿,他压抑着触摸她晒红的粉颊的冲动,硬邦邦道:「逍遥回来了?」
她毫不以为忤,接续着写:「我到槟城—趟,找雁青阿姨。」
沉默了许久,他注视着她,「我说过别再打扰她不是吗?」
「放心,没让范先生知道。」
不满地哼了一声:「你老是不听话,想走就走,方雁青和我们无关,是我的人就别再和她来往,我们的事不劳她过问。」消失了几天原来是找娘家的亲戚投靠去了,幸亏自己没一头热到处找她,让人看笑话。
她等他歇了一会,气顺了,才笑着又写:「我只是想问清楚当年的事,是什么理由让她这么选择。我得到了答案。」
这就是她下了飞机直接到办公室找他的原因?他疲倦地揉着额角,隐忍了几秒说道:「你还是不明白,我对她的说法没半点兴趣,伤害已经造成,人都走了几年,说再多都是她个人的自圆其说,事情没办法重来一遍,也没办法让我父亲活过来听到这些说法——」
她抓住他的手,匆匆写下一句——「景叔叔早知道为什么。」
他支着下颚,眯眼看她,「我父亲快乐的时光屈指可数,如果他真知道为什么,那可见这些原因让他更难受,进而判断力失准,到后来反而对你外公家倾囊相助,不计成本。方菲,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讨论方雁青,我不想听到有关她的任何消息,更不想知道她说些什么影响我们的生活,我能给你的就是我说过的那些,不会有任何改变,别再试图影响我!」
她慌慌张张站起来,绕过办公桌激切地迫近他,他攫住她的手喝道:「不准再说了,一切到此为止,别让我说出更难听的话!」
呆站在角落看热闹的李秘书急忙大踏步过去解围,半强迫扶着方菲离开烟硝地,不住地说:「方小姐回来得正好,这几天有几通电话要找您,都转到我这儿了,您看看哪些事要办……」
方菲没有反抗,心乱如麻地跟随李秘书走出那层楼,员工投来的臆测目光她视而不见,思绪混沌中,有一个事实的轮廓逐渐清晰浮现——景怀君对外公一家累积的不满比想象还深厚,婚后三年对她不加闻问想必肇因于此,外公为何仍不顾外界观感与景家结亲?
上了车,李秘书递给她一张便条纸,上头列着几组电话号码。「您的手机是不是又忘了充电了?几个电话在找您啊!有一通是方宇从美国打来的,一通是医院的杨医师,另外是童小姐——」
她指着第二个号码,再指指前方,李秘书会意,转动方向盘。「好,时间还早,先到医院去……我说方小姐,别怪我多嘴,景先生的个性是不能硬碰硬的,他比景老先生还难说话,连老股东张喜仁的帐他都敢不买,您千万别放心上呐。就我的观察心得,他对您的耐心算是最好的了,否则依他的条件,公司那些爱发春梦的女员工哪可能全都对他敬而远之对吧?」
她敷衍地笑了笑,算是回报他好心的劝慰。吞了吞苦水,喉咙有些发痛,她的感冒一直好下了。
*
坐上诊疗室的移动圆椅没多久,她和主诊医师就各自陷入心事,一片沉静无人打破。眼前半秃头的杨医师并非常年替她做术后追踪的老医师,半年前老医师退休后就由他接手部份病患,方菲和他并不熟稔。
凸额下的眉毛抽动了几次,透过厚镜片,医师仔细打量她的脸庞,盯得她终于正视对方,挺胸端坐。
「这次拖了三个月才来做检查,很不应该。」开头一句就是指摘。
她回以歉疚地笑,思绪跟着又飘开。
「病患和医师充份合作,才能达到预期的治疗效果,光靠医术高不高明,效果有限,你能认知到这一点吗?」
很虔诚地点头,垂眼却不耐烦地在偷偷瞄时刻——不能长话短说吗?她习惯在这家医院看诊,没有转院的念头,如果他热哀教诲病人,她或许会考虑也不一定。
「我的作风和退休的老主任不同,我对病患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实,唯有如此,双方的配合度才能符合期待,我可是很不苟同老主任抱持的想法。」
「明白,我不会再延迟做追踪检查。」她在便条纸上写着。
「你明白就好,所以我也得很明确地告诉你这次检查的报告结果——」他用力清了两下喉咙,郑重地注视她,「你的喉部原患处有异常细胞增生,已有零点五公分直径,化验结果并非良性,恐怕有蔓延之虞,我强烈建议你进一步住院做检查,并且向我详细报告平日的生活作息——」
她陡然站立起来,上半身前倾,面颊倏然失去血色,困惑、惊惧、不敢置信交错在圆睁的眼里,随手一抄,拿定医师手上的笔,在报告旁写下问句:「这是什么意思?」
看多了病患类似的反应,他平静得接近麻木。「就是复发的意思。」
背后的李秘书倒抽一口气,她全身僵滞了半分钟,不死心又写——「不可能的,老医师说过当时切除得很干净,没有再犯的隐忧,我也配合做了多年追踪,一切都很正常——」
医师伸手阻止她,「你的感冒不愈就是征兆,你忽略了它——」
她抓起那一叠报告,火眼金睛找寻不良的数据和字眼。
「方小姐,请别激动,我刚才表明过了,我不认同老主任的做法就在于此,病患资料交接时我询问过他,事实上,当年你病况不轻,预估的五年愈后率也只有百分之三十,今年是第五年——」
不等他说完,她快速写下怵目惊心的五个大字——「医师不会骗我!」
「老主任无意骗你,他当年受你外公苦苦相托,才说出这善意的谎言,目的是希望你对未来仍抱持乐观的态度,安心度过每一天。也不能说全然无效,这几年不都安然无恙?我希望你接下来能跟我密切合作,一起找出可能的病根,痊愈的机率才能提升,再拖延我就不敢向你保证——」
她无心听完,一股强大的悲愤潮涌而至,双臂用力一扫,办公桌面上的文件、电话、档案夹哗啦啦掉了满地,医师慌忙起身,拉住她——「你、你不要激动,你就是太激动才会影响身体——」
她甩脱他,一脚把椅子踹翻,在一屋子惊呼声中夺门而出。
「方小姐,等我一下,别跑那么快啊——」
她置若罔闻疾奔疾行,脑袋似在进行影像回顾展,一张张过往的画面接替不断——乏善可陈的幼年,早熟的年少期,承担义务的成年,不堪回首的病史,难捱的手术过程,名不副实的婚姻,爱上一个男人……不,她该想的是外公,外公对她说的任何话、外公对她做的任何安排……电光石火瞬间,她蓦然想通了一件事,多年来百思不解的事。
早在当时,垂垂老矣的外公心里已有数,术后她的病情并不乐观,最多拖不过五年,他替她安排的婚姻不单是为了有人照料她的生活,以及避免她遇人不淑,重要的还是方宇,方宇的前途可以连带受惠。而这个互不干涉的婚姻甚至不会为景怀君带来太久的麻烦,只要她一走,景怀君可以名正言顺地再娶,这一点,才是外公和景恒毅的协议内容最重要的立基点,至于五年内景怀君若心有所属起意离婚,景恒毅赠予方菲的股份仍可以庇荫方宇未竟的学业,否则,依景恒毅的宽仁性格,绝不会勉强景怀君和一个没有感情基础的女人结合……
全都想好了,他们全都想好了,景恒毅对她的诸多怜惜是有原因的,只有她本人,刚刚到医院的前一刻,依旧深信自己能得到完整的幸福——只要她坚持不懈!
实情却是——从头到尾,命运之神发给她的是一手烂牌,赢面低到难以想象!
她瘫坐在行人道旁的石椅上,所有和命运对抗的力气霎时抽光,甚于五年前。外公早看穿了她,她的勇气并不如自己的想象,她的坚强都是假像。
两腿似失重棉花,站起来全无实感,她僵硬地转向人行道另一端,走向二十公尺外撑着两膝在牛喘的李秘书,站定后,从他胸前口袋取出笔和挂号单,在单子背面虚弱地写着——「请您,请您,务必答应我,帮我—个忙,请求您!」
对上他愁云惨雾的胖脸,她尽力绽开一个振作的微笑,由衷的。
*
要不要再来一杯咖啡?
她指指手里的咖啡壶,得到默许后,专注地为景怀君斟满一杯,才为自己添足。
她变了,说不上来的转化,变得更甜更柔顺,随时随地噙着笑容,但笑得若有似无,类似在惦记着美好的事所引发的良好反应。
却也非曲意承欢,明显的例子,她送门不再主动送上拥抱,靠着廊柱静静看着他上车,心神飘落在遥远的天边;共寝时,喜欢面对他入睡,偶尔他短暂苏醒,总会发现她尚未合眼,不知看了他有多久。她平时尽可能配合他的要求做事,但也有例外,她近日常下厨,不顾他的反对,做得很起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