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
炎炎夏日。
一个穿着白衣蓝裙制服的高身影,急匆匆地跑在偏僻的小山路上,彷佛有恶狗在背后追,随着太阳西下,她的步伐更加急促。
女孩的头发剪得极短,有着健康的麦色肌肤,一双浓眉大眼和丰厚的唇瓣,十足英气的脸,性格也是不让须眉,若是没看到她穿着裙子,绝对会以为她是个俊俏的小男生。
「可恶的臭老王!」袁沅双脚很忙,嘴巴也没停着,边跑边骂。「呼……看我明天怎么整他!」
她边喘气边跑,脚步不敢稍停,只求能在天色转暗前回到家。
她就读的「东和国中」位于有些偏远的山区,离她家大约半小时的路程,每天上下学都是靠万能的双脚。
老王是学校的训导主任,是个难搞的欧吉桑,她只不过教训几个隔壁村国中里不识相的小太妹,替同学出口气而已,竟然就罚她扫操场旁边那片大空地,害她无法赶在太阳下山前回到家。
她是正义感十足的人,看到不平就会出手相助,而且每打必胜,所以莫名其妙地,她成为全校学生的偶像,班上同学告诉她,那是因为她让附近学校的坏学生不敢找这所学校学生的麻烦。
为此,他们甚至封给她「守护神」的称号。
但现在呢,她这个「守护神」只能拚命跑,想要在太阳下山前赶回家,否则阿飘一出现,她就惨啦!
基本上,阿飘不管白天还是黑夜都会出现,只不过它们白天比较安分,看起来有气无力的,没什么灵力,所以没精力闹她,但一到晚上,它们就火力全开,呼朋引伴地来找她麻烦。
她这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那些长相可怕的好兄弟,偏偏不晓得是走了什么霉运,她的磁场跟那个世界的「人」特别合,又好死不死地拥有阴阳眼,于是乎,她跑鬼追的戏码几乎每天晚上都会上演。
小时候,分不出人跟鬼的差别,经常跟不是人的「人」说话,结果当然是吓坏身边的大人,以为她中邪了,还带她去庙里收惊,这才发现原来她看得到那些鬼。
打从她分辨得出人和鬼的差别后,她就开始视它们如蛇蝎,能闪多远就闪多远。
为了不让那些鬼在她家走动,她老妈还特地到城隍庙里求城隍爷赐了一张大符咒,有桌面那么大,就贴在她家进门的墙面上,效果很好,因为那些鬼只能在她家门外张望,没有一个进得去她家里面。
她身上当然也贴身带了一张黄色小符咒,可能是符小,防护力道也小吧,只能将那些「好兄弟」阻挡在方圆一公尺之外,虽然近不得她的身,但光看它们就够恐怖的了。
这些阿飘不会伤害她,只是喜欢缠着她、闹她,想跟她玩,有些则是想请她帮忙。偏偏它们都长得很可怕,不是缺手断腿的,要不就是身上破了一个大洞,肠子都跑出来了,恶心得要命,吓都吓死她了,她才不可能理会它们呢!
「完了,天黑了!」当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大地,街灯亮起时,袁沅立即惊恐地大叫,脚下的步伐再加快了些。
偏偏现在又是农历七月,「好兄弟」最多的月份,也是她最厌恶的月份。
已经快到她家住的村庄了,但危机还没解除,除非回到家,否则……
「……陪我玩啦……」
让人听了毛骨悚然的阴寒声音没有预兆地在她身后响起。
「不要啦!」袁沅厉声拒绝,双腿继续往前跑。
天啊、地啊,拜托让它们离我远一点啦……
「我要钱……给我钱……」
「我好饿……」
「我要玩捉迷藏……我要做鬼……」
「你本来就是鬼!」袁沅受不了地大叫。「不要再跟着我啦!」
拜托~~离她远一点啦!
她像是个「鬼怪发电机」,只要有阿飘发现她,就会呼朋引伴地来缠她、闹她,想跟她玩,虽然它们无法接触到她,但亲眼看到一群肢离破碎的「人」,还是很恐怖啊!
就是这些爱找她麻烦的「好兄弟」,让她不敢在晚上出门,尤其是农历七月,更是她的死穴。
师父曾跟她说,她的体质特殊,很适合当灵媒。
虽然鬼怪特别爱黏她,但不会伤害她,它们会现身在她面前,除了想闹她玩外,另一个原因就是将她当成媒介,有心愿要她帮忙完成。
拜托,她躲都来不及了,怎么可能跟它们沟通啊!
它们能不能别来烦她啊?
跟在她后头的阿飘紧黏着她不放,像是找到心爱的玩具般地缠着她,而此刻的她,就像被一群饿猫追着逃命的老鼠。
「嘿嘿……」一群阿飘紧跟着她不放,有些比较恶劣的,甚至尝试伸手要抓她,虽然被她身上的符咒震开了,但还是不死心地想要继续碰触她。
她身手矫捷,脚步飞快,拚命地往前跑。
去年她还得到全县国中组的马拉松赛跑冠军,这……该归功于它们多年来的训练吗?
不多时,她已经逃到村庄里,只要在前面的路口转弯过去,就会回到她安全的家——
砰!
「啊!痛……痛痛痛……」她被撞倒在地,跌得四脚朝天,百褶裙往上翻飞,盖在她脸上,她气得拨开,大吼:「是哪个没长眼睛的,挡住我的去路?」
挡她逃亡之路者,杀无赦!
同样被猛力撞跌在地的瘦小身影,不发一语地站起来,无心察看身上的痛处,赶紧弯腰捡拾起因这一撞而掉落在地面的零钱。
「喂!你没听过好狗不挡路吗?为什么挡我的路?」拍拍摔疼的屁股,她火大地走向弯腰捡东西的小鬼,完全忘了逃命这回事。
她,袁沅,是村里有名的恰北北,比同年龄孩子要高的身材,让她打起架来无往不利,声名还传到邻近几个村落,因此没有人敢找她学校学生的麻烦。
男孩还是不说话,焦急地寻找少了的三块钱。若是没买到该买的酒回家,他会被在家里等酒喝的父亲打死。
「喂,我在跟你说话,你听到没有?」她伸手要抓住他的手,却被他惊惶地拨开。
「不要碰我!」他双手挡在头上,全身颤抖。
「你……」她被他激烈的反应吓到,愣愣地缩回自己的手。「我又没有要打你,你干么怕成这样?」
他防备地瞪她一眼,都是她害他掉了三块钱。没找到钱就买不到酒,他绝对会被打到脱一层皮!
光想,他就忍不住脸色发白。
「你干么瞪我?」她不爽地嘟囔,见他还是不理人,干脆学他蹲着,好奇地看他的手在地上摸索什么。「喂,你在找什么?我帮你找。」她猜想可能刚才碰撞时,他手上有东西掉了。
男孩仍然没有搭理她,继续摸黑找钱,找寻的动作更急切了。
「两个人找比一个人找快,说啊,你到底在找什么?我帮你找。」
「三块钱。」
「嗄?」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多少?三块钱?」她没听错吧?
「三块钱。」
「别找了,我给你。」她找出零钱包,拿了五块钱给他。「哪,给你,不用找。」现在还有哪个人会把三块钱放在眼中啊?
男孩不理她,还是继续找那三枚长了脚的铜板。
「这里的路灯不够亮,你可能找到半夜也找不到。」她把铜板递到他面前。「快点拿去啦!」
「……谢谢。」他想了好几秒才接过她手中的铜板。
「赶快回家吧,我也要回家去躲……」她终于想起自己正在逃亡,胆怯地看了看周围,却发现那些「好兄弟」居然飘在离他们五公尺远的距离,不敢接近。
「欸?」这是怎么回事?这些阿飘突然不敢接近她了耶!
她好奇又兴奋地走近它们,马上发现它们又蠢蠢欲动地想扑向她,吓得她急急往后退,结果不小心又撞到男孩,她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
然后,神奇的事件再度发生——那些阿飘又畏惧地往后缩成一圈,不敢越雷池一步!
她的视线来回看着那些阿飘和身旁矮她近一个头的男孩,强迫地拉着男孩故意接近它们,看到它们倏地往后疾退后,她更加确认自己的判断正确。
「哈~~我知道了!」它们怕他!
「放开我啦……」
「不行,你现在不能走,你陪我回家好不好?」虽然不知道它们为什么怕他,但平白多了一个特大「护身符」,当然要好好利用。
「不要,我要去买东西。」再不把酒买回家,他的皮肉就要受罪了。
「拜托啦,你先陪我回家啦,我家就在那里。」她指着距离几十公尺外的三层透天厝。
「不要!」他拒绝,他还赶着去买酒呢!「你自己回去就好,干么要我陪?」
「喂……」她紧紧抓住他细瘦的手臂不放。「你见死不救喔?」
开玩笑,好不容易碰到一个「魔鬼克星」,怎么可以让他跑了?
人家说「恶人无胆」,就是在说她啦!
她承认自己很凶,但超级没胆,连恐怖片都不敢看,反正她常常可以看到「实物」,没道理还花钱去戏院吓自己。
「我哪有见死不救?」乱用成语。她又没有危险,哪来的见死不救?
「唉呀……这……说不清啦!反正你陪我回家,我给你十块钱的保护费。」只要不再被「人」追,她宁可贡献自己的零用钱。
「好。」轻轻松松就有十块钱入袋,男孩马上点头答应。
「我们走吧!」她开心地拉着男孩的手,往回家的方向走。
「别拉我啦,我自己会走。」从小被打到大,他很讨厌跟别人有肢体上的碰触。
「借拉一下又不会少块肉,干么那么小器?」不顾他的挣扎,她捉得更紧。「别忘了,我要付你十块钱耶!」
「你如果要抓我的手,要再加五块钱。」范方精明的脑袋飞快地转动。
「好啦……钱鬼!」袁沅不爽地咕哝,掏出十五块钱交给他后,立即紧握住他的手不放。「喂,你叫什么名字?」
「范方。」
「范方?真巧,我叫袁沅耶!」她露出爽朗的笑声。「一个方、一个圆,哈哈哈……真巧!」
回过头看那些阿飘无计可施的模样,她立即得意地送它们一个大鬼脸。
哈~~只要有这个「护身符」在身边,她就安啦!
★★★
来到家里明亮的灯光下,袁沅总算看清范方的长相。
他的个头非常瘦小,顶多一百五十公分高,体重也许还不到四十公斤,脸色非常苍白,白净的脸上嵌着一双黑黝黝的大眼,正防备地盯着四周。
他长得很漂亮耶,比她这个女生还要秀气好看。
只可惜,他脸上和身上布满大大小小的黑青瘀血,破坏了他的俊美,袁沅天生的正义感立即油然生起。
「这是谁打的?」
他身上布满伤痕,有新有旧,几个比较大的伤口甚至皮开肉绽,简直可以用体无完肤来形容,让人看了怵目惊心。
怎么会有人这么残暴?竟然对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下毒手!
喔~~她气到胸口快冒出熊熊火苗啦!
「跌倒。」他漠然地说出常用的理由,彷佛身上的伤与他无关。
「你骗谁啊!」袁沅英气的浓眉拢起,大眼圆瞠,以专家的口吻反驳。「我从小打架打到大,跌倒的伤跟被揍的伤,我会分不出来吗?」
老妈常骂她是「麻烦磁铁」,只要有她在的地方,麻烦就会自动找上门。
吼~~又不是她主动招惹来的,她也是无辜的「受害者」耶!
「沅沅,你又在跟谁吵架?我警告你喔,你别再给我惹麻烦,否则我打断你的狗腿!」袁母的大嗓门从屋内传来,随着话语结束,人已经出现在门口,发福的身躯意外的轻巧。
「我没跟人吵架啦!」袁沅不爽地大吼。
范方警戒地退后两大步,防备地盯着火爆的母女档,小心戒备着,只要一有麻烦就逃,这就是他这几年训练出来的生存之道。
「你讲话这么大声干什么?」袁母一个巴掌打在袁沅头上。「你老母没耳聋!」
「厚~~」她吃痛地摸着头,闪远一大步。「很痛耶!」
「废话!要是不痛,我干么打?」袁母一脸理所当然地回答。
「难怪我会动不动就跟人打架,这根本就是遗传的关系嘛!」袁沅振振有词地说着。
人家说有其母必有其女,果然是至理名言。
「你自己爱打架,不要牵拖到我身上!」袁母又赏了一个爆栗给她。
「喔~~」袁沅再度抱头鼠窜。「我要告你虐待儿童!」
「哪个『儿童』像你这么高大!」袁母一把推开挡路的「儿童」,一脸和蔼可亲地跟范方打招呼。「你好,我是沅沅的妈妈,你是她同学吗?我好像没看过你耶!」难忍心疼地打量他身上的累累伤痕。
这明显是被打伤的,而且极可能是家暴!
夭寿喔,哪个狠心的父母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