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离去,只剩下李崇傲,以及牢里的一大三小,他走了进去,孩子们看见他。
“爹……”
“爹,这就是大娘对不对?皇叔叔说,大娘救了我们全家人哦!”
李崇傲点点头,牵起妻子的手,带着她坐在床铺边缘,然后略带哽咽的告诉这些孩子。“孩子们,给你们大娘磕个头,当初若没有你们大娘,现在就没有你们了。身为人,要懂得知恩图报……”
不知道他这话究竟是在说给谁听,是在说给皇宫寝殿内的人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是在提醒别人,还是在提醒他自己?
“孩儿知道,孩儿给大娘磕头,谢谢大娘……”
“谢谢大娘……”
杨慈云摇头,脸上又是笑容,又是泪水,“你跟孩子说这个干什么?孩子这么小,就去承担这么沉重的事……快起来,别跪了……”
杨慈云起身,拉起三个孩子,很舍不得的抱了抱他们。这是子谦的孩子,她没有办法不爱,他们年纪这么小就失去了娘亲,她更心疼。
她爱子谦,爱屋及乌,自然也爱这几个孩子,况且此生,她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办法为子谦传宗接代,生儿育女,所以现在,倩倩为子谦生下了孩子,她自然会去疼爱。
带着孩子,让孩子坐下,在这监牢内,五个人——两个大人,三个小孩同处一室,孩子们笑得很开心,或许是因为不曾来过这种地方,杨慈云也很努力笑着,跟孩子玩了起来。
只有李崇傲始终难展笑颜,他只是痴痴望着眼前这个女人,任由思绪不知飘荡到哪里去,一言不语,静默了良久。
孩子与杨慈云说着童言童语,喊着大娘大娘,甚至喊快了,直接就喊成娘了,最后干脆要杨慈云就当他们的娘。“大娘,您当我们的娘好不好?”
“好啊!只是不管怎样,你们还是要记得亲娘的好,亲娘生下了你们,也是很辛苦的。”
“好!娘——”
突然,李崇傲眼眶一湿,泪水竟然就这样滑落,他悲痛得坐在床边,弯腰,手肘顶在大腿上,手掌掩住脸,努力不哭出声。
杨慈云发现了,她叹息,招呼外头的侍卫将三个孩子带走。孩子乖乖的,知道爹亲心情不好。
来到床边,杨慈云没多说什么,只是坐在他身边抱住他,给他力量与安慰。
老实说,她自己……竟然没在担心什么,也不感到忧虑,生死都是注定好的,不该死的,像是七年前的大火,终究能活下来,不该她活的,逃过七年,依旧难逃生死关。
“呜呜——云儿……”连他也不敢相信,他竟会如此脆弱。
“子谦,没关系!不要为我担心,我在这里很好,不要为我担心……”杨慈云叹息,“今非昔比,你的责任已经不是只有我了,把心胸放宽,想想孩子,想想爹娘,想想这个天下……”
“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叹息,“你可以的,这七年,你不就几乎做到了吗?现在只是我回来了而已,或许有一天,我又得离开……”
“不要说……”
又是一叹,叹声连连,不说,可他担心的不就是这件事吗?生死有命,也许这就是她杨慈云的命,注定了她必须死在李家人的手里……
*
清平长公主还活着,东方杨氏后裔为乱,这两件大事在朝廷内闹得沸沸扬扬,人人都有话说,每个人都有立场。
但是大家争论的只有一个问题——这个长公主,究竟能不能留,该不该留?
有人说,长公主心底仁慈善良,当年在北方赈灾,救了许多灾民,至今北方人民依旧津津乐道,而在清城,长公主聪明伶俐,辅佐太子开渠,解决了清城的灾荒,凡此种种事迹,都是大功,甚至在传出她死后,还有人为她立碑建庙,因此,不能杀这样的好人?
但也有人说,就算杨慈云是好人,但东方为乱的杨氏后裔终究会拿长公主做幌子,誓言回复正统,聚集势力,誓言打回京师,不如现在忍痛杀了杨慈云,以绝后患。
皇帝无奈,这两种势力几乎每天都在他的耳边说个没完,各有各的立场,也不能说谁错,都是为了李氏王朝好。
事实上,他之所以自己进议事房,免去李崇傲帮他掌理朝政,就是因为子谦在此事涉入太深——他是慈云的丈夫,在这件事上,没有人会相信他能够秉公无私处理,未免折损他太子的威信,干脆让他先避避风头。
可是李崇傲不能理解爹亲的用意,为了此事,与朝中大臣争论多次,李崇傲坚不退让,诸位大臣总是碍于他是太子,敢怒不敢言,但也渐渐的怀疑这样的太子有一天能否担其大任?
皇帝心慌,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子谦这孩子到底懂不懂?他凡事为了慈云都要争到底,反而让局面更难收拾。
那天在议事房,皇帝与大臣讨论东方的战事,其实,那些杨家后裔起兵,名不正,言不顺,得不到民心支持——天下太平了一段时间,人民还在修生养息,谁还想打?
几个大臣直言,还是应该趁此机会,将杨慈云杀了,以绝后患。
此话一出,包括魏老丞相立刻反对,双方针锋相对,你来我往,议事房内吵成一团。
皇帝看着,听着,心里其实很烦躁,战报不断传来,朝中竟然还在争执该不该杀一个女人?
这是,外头传来太监的通报。“太子殿下到!”
李崇傲没等到皇帝宣见,立刻走进议事房,众大臣跪下请安,他完全不理,只是直直望着坐在主位上的父皇。
“子谦!朕说过,这段时间你不得进议事房,你忘了朕说的话吗?”
李崇傲的表情严肃,“孩儿不敢忘,但今日,如果议的是要不要杀我的妻子,孩儿就不能不来!”
现场鸦雀无声,没人敢说话,前几次在议事房,为了此事,太子痛骂过几个大臣,这样的李崇傲还真是不常见,大家记忆尤深。
也是为了此事,皇帝这才下令李崇傲暂时不要进入议事房。
李崇傲突然提高声音,声声狠厉,“如果有人说要杀我的妻子,便是与我李子谦结下不共戴天之仇……”
突然有大臣下跪,“请皇上现在就赐死臣等,臣等为了朝廷安危着想,倘惹太子如此怒怨,臣等早晚是死。”
“请皇上赐死!”
现场一团混乱,皇帝看了看那些下跪的臣子,又看着自己的儿子,正要说话时,魏丞相满眼是泪的下跪了。
“皇上,当年起兵清城,皇上与太子爷告诉臣等,对前朝人士,降则纳之,不香囚之,乱则杀之,今天长公主已降未乱,纵使不降,也只应予关押,如果皇上出尔反尔,如何取信于天下人……”
“老丞相此言差矣!臣等知道当年杨慈云救过老丞相一家人,所以老丞相想报恩,但老丞相现在应该以国家为重……”
老丞相大怒,“放肆!汝辈小儿何以血口喷人?老夫现在就是以国家为重,皇上若决意杀长公主,则天下人必定不再信任朝廷,如此皇上威信何在……”
“老丞相口口声声长公主,我朝现在哪有长公主?”
“你……”
皇帝拍桌大怒,“都不要说了,都不要说了!”
全部跪下,“皇上息怒!”
看向一直站着,没有跪下,眼神一直看着自己的儿子,皇帝痛心,“你看看,为了一个女人,搞得朝廷变成这样,这就是你想见到的吗?”
李崇傲看着爹亲,眼里净是失望,他缓缓摇头,语气突然哽咽,“父皇,清城一事,您已经忘记了吗?”
“朕没忘,只是……”
“清城驻军五千,加上我李家几个男人都是武将,各个武功高强,可是伍宗汉率三万人兵临城下,我们束手无策,是靠着云儿一人投身虎口,才救了清城无辜百姓,救了我们李家上下,父皇忘了吗?如果父皇忘了,孩儿不敢忘。”
“唉……”
“当年在清城,孩儿劳心军机,云儿操持家务,没有丝毫抱怨,让孩儿方能无后顾之忧,这些父皇都没有见到,可是孩儿不敢忘……当时杨翊淳要对付李家,是谁将李家上下,老老少少,冒着生命危险,童童送出京城?让我们李家一家团圆?父皇忘了吗?可是孩儿不敢忘……”
李崇傲站得直直的,声若洪钟,说着每一字,每一句,跪了满地的臣子没有一个人敢动。
“当年北方灾荒,朝廷不动,连咱们李家的男人都还在空谈,云儿已经身体力行,剑及履及,买粮买麦,就为了抢得赈灾的先机,救了一个灾民是一个……这些父皇都忘了吗?还是孩儿不敢忘……”
看着父皇,李崇傲的眼神恳切,甚至充满了哀求。这些,身为爹亲的皇帝,自然都感觉到了。
“魏丞相一家,定远侯一家,还与许多的忠臣都是靠着云儿救了下来,这些人有些现在还在堂上呢,如今怎敢大言不惭的说要斩草除根,以绝后患?你们都忘了吗?我不敢忘——”
一片鸦雀无声,没有人敢接话,也在李崇傲这样的剖白下,情势与气氛悄悄转变。
李崇傲突然声音一软,“如果父皇都忘了没关系,孩儿只想求父皇,看在孩儿苦了七年的份上,放了云儿,将云儿还给孩儿……”说完,就跪了下去,语气里净是哽咽与恳求。
这是,魏丞相赶紧进言,“皇上,太子殿下的一席话让老臣既感动又羞愧,老臣想,小小叛军不足为惧,不如就将长公主交给太子殿下,由太子殿下监管,终生不放,请皇上恩准。”
“皇上请三思啊!”
皇帝看着,自然也看到儿子眼里的泪水——这孩子从小就心高气傲,为了慈云,如此卑躬屈膝,好声好气,只是为了妻子。“好吧!朕下令……”
“皇上,有战报!”外头探子冲了进来,报的是东方叛乱的战情。
然而众人见到探子满脸慌张,跪倒在地,不禁紧绷,深怕是什么不好的消息。
“快报,战情如何?”
“禀皇上,陈平将军剿灭几支叛军,叛军开始四处流窜,东方国境内几成一片焦土,甚至……”
“甚至怎样?快说。”
“叛军甚至还屠杀了好几个城镇村落,死伤者上万人。陈平将军回报,叛军势力较先前料想强大,激战过后重整,声势浩大,目前官军还能防守,但请朝廷立即支援。”
众人一阵惊呼,李崇傲也苍白了脸。
这是有大臣悲痛高呼,“皇上,杨慈云不可留,请皇上斩草除根!”
“请皇上斩草除根!”
李崇傲看向父亲,皇帝也看向自己的孩子,两人对望,皇帝开口,“这就是你想见到的吗?一个女人真的有比百姓的苦难重要吗?”
“父皇……”
皇帝厉声说着,“朕下令,将杨慈云处决,择日行刑。”
“父皇……”
“不要再说了!朕已经决定……”
“父皇,清城一事,云儿有恩于我们,孩儿更深爱云儿,父皇,这样做,您无愧吗?这样对一个弱女子,必须这样做吗?父皇……”
“把太子拉下去,太子失了心智,拉下去!”
侍卫拉着李崇傲,他奋力挣扎,嘴里始终高喊,他口中那一句句“您无愧吗?您无愧吗?”,不停回荡着,飘响在这方空间里,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