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欲 第7章(2)
作者:岳靖
  莫霏一脸莫名地看着他,直到那身影不在她视野里,她转身上楼,到了二楼,才稍瞥手中杂志。

  是苹果花屿销量最大的名人志“爵色The  color  of  Sir”,简称“S志”,专门报导讨论名人轶事、好事、喜事、糗事、蠢事、八卦事……的乱七八糟书籍。这原本与她无关,偏偏这回她看到自己,封面斗大的一行字像刀切进她瞳底——

  (汤大师街头激吻嫩律师!)十足煽情!

  照片也是,她和汤舍躺在一张黄石椅上,兔子也入镜。简直——

  她手中是一本情/色写真!

  内页精彩至极。从他们在蓝络门厅的偶遇,到最近的巢,一系列跟踪报导,巨细靡遗,文中说他趁设计师女友忙于各大时装周,放空档,打野食。

  写得这么精彩,不读怎行?莫霏平静地看完所有图文,对报导内容没太多意见,她早该知道他是名人,一次没上S志还嫌行情差、走下坡。她唯一在意“野食”。

  “小霏!”一个嗓音在叫她。

  莫霏回头,睇住楼梯下。穿套装、提公事包的女性走上楼。莫霏说:“你好,彤云学姐。”

  彤云和她一样——嫩律师,但,彤云资深多了,是苹果花屿法界最具权威的女人——蓝凯特——的学生兼助理。

  “彤云学姐今天来所里,有什么事吗?”莫霏跟着她走。

  彤云说:“老师要我送文件过来给君特。”

  莫霏停住脚步,美眸瞅着回廊窗墙。“君特老师刚去法庭,你没在楼下遇见他吗?”

  “是吗?我没看见。他先走了吗?”彤云顿了顿,旋足,对莫霏微微笑,视线落向她手拿的杂志。“小霏,你真的和小汤在一起吗?”文件似乎不重要。

  莫霏有种感觉,彤云故意上来这一趟。“彤云学姐,请转告凯特老师放心——”

  “为什么?”彤云打断她。“老师很喜欢你。”

  莫霏愣了一下,眸光颤颤闪烁。

  “老师说你好久没有做面包给她,真是个无情的孩子……”

  莫霏摇头。“那是因为我的手受伤了——”

  “现在呢?伤好了吗?”彤云笑得很温柔。

  莫霏颔首。“已经没问题了。”没问题了。当年母亲的事,是透过蓝凯特处理的,这位苹果花屿最为女性着想的律师,义务处理母亲的婚姻问题、后事、遗产信托,乃至孤女生活的安排。蓝凯特曾问她——

  霏霏,你要当我的女儿,还是媳妇——

  那时,她们很亲,她还叫她阿姨,凯特阿姨,她说她想和她一样当律师,她说好,当她的学生吧……

  之后,她叫她凯特老师。

  “老师说,她其实最想你当她的媳妇,不过,她的儿子不争气,这种状况还说要你当她媳妇,那她就是陷入母性的陷阱里,置你于不义……”彤云抽过莫霏手中的杂志,像在拿一个牌子晃了晃,道:“怎么样?要不要告小汤害你名誉受损?老师说有很多罪名可提告——”

  “请跟凯特老师说谢谢。”莫霏红唇缓缓扬起,眼神美丽坚定。“我会自己处理。”

  “嗯。我们改天聊,我真的该去送文件给君特了。”彤云笑着告退。

  莫霏送她到楼梯口,再走回,徐缓地走,一道窗一道窗地,观看上槛雕饰。方便工匠踩踏的木架拆掉了,要不,她真想站上去,摸摸在朝阳中熠熠流彩的刻纹。

  “你今天才来上班吗?”

  她耳朵听到一个人声,眼睛看到一只兔子。它正对她跳过来,还对她说话——

  “我可以当你不当蓝获一回事,所以今天才来上班吗?”

  她蹲下身,抚着兔子。“你呢?”

  “我把上槛雕饰修缮好了。”一条人影,倏地从窗外荡进来。

  莫霏吓了一跳,站起身。兔子在她脚边跳开,差点被她的三寸细跟踩中。

  汤舍解开腰上的安全索,抱起兔子。“你吓到归了——”

  “你才吓到我!”莫霏失控似地娇吼,她从未如此,她穿套装时,语气文雅冷静,不会乱喊叫,尤其在蓝络里!这个可恶的男人让她失了律师专业形象,像疯子一样。“你知不知道大迈就是半夜到蓝络修缮窗墙雕饰,从窗里摔出窗外,楼上摔到楼下,才受伤的!你以为你在干么?表演特技?”嗓音急冲地骂人。

  汤舍重重皱一下眉,不高兴。因为她提到愚蠢大迈克!“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舒大迈吗?”正正规规道出人家的大名,这是当然,翻旧帐要讲清楚,不能让汉堡顶替。

  汤舍走到窗边,斜靠窗台,像坐着,手摸着晒到太阳舒服眯眼如猫的兔子。

  “那家伙敬神敬鬼、拜上帝拜撒旦,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做事毫无章法,黑灯瞎火半夜修古迹,一出意外,就说什么磁场不合、地基王讨厌他、犯冲、被诅咒,怪东怪西怪建物,把进行中的工程丢下,摆烂落跑。在协会实习时,我经常被叫去收他的残局,你知道吗,我最想收他的尸!”真是一肚子怨怼无地发。“他又半夜来修窗是吗?我遗憾他没摔死。”一副满不在乎的意态,不等莫霏回应,他直接说个痛快。

  “你很恨他?”莫霏嗓音声调沉静了。

  汤舍看着她站在那里的姿态——太温柔而宽容。他说:“他该被注销一级建筑师资格。”苹果花屿建筑人必须经过十二级严厉困难的资格考试,才能成为古建物维修师,他认为舒大迈也许当个八级建筑师,安分在公部门领薪水就行,但这家伙有点天赋,又有贵人提携袒护,一路任性胡搞,享有跟他同等的身份地位,根本没天理!

  莫霏低头敛眉。“大迈也是很努力——”

  “可不可以不要再提那个浑蛋。”汤舍打断她为男人辩解的嗓音,朝她伸长手臂。

  莫霏愣了愣,双腿已自动走近他。

  汤舍拉起她的左手,说:“好了?”

  莫霏点头。“我不会打断你的鼻梁,你放心。”

  “谢谢。”汤舍咧唇,笑了。“那我不用再去照护你?”

  美颜一顿,莫霏没回答。他那晚不是这么说的,他说她好了,他还是会天天探望她,不会让她感到寂寞,他们已经是朋友……闭一下眼,莫霏走掉笼罩过来的惆怅,心底的声音飘出红唇。“你要来吗?明天——”

  他说:“我把雕饰修好了,我也不是在表演特技,但我谢谢你担心我,是吧?”

  “你刚刚看我从窗外荡进来,是担心我受伤,是吧?”

  她盯着他的眼睛,他拉着她一起落坐窗台,握着她纤白素手摸着他腿上的兔子。她在颤抖,他的脸近在她颊畔像在亲吻她,讲话时似乎咬了她的耳垂,很轻、很轻地,咬了。

  “我明天不会来,雕花都修好了,你才来上班,我以为蓝获的话对你很重要,你说你喜欢他,是爱吗?霏霏——”

  那低低、沉沉的嗓音,会回旋,像梦呓的诗。

  霏霏、霏霏……不是母亲在唤她。但她眼眶起雾,恍若走入隔世。

  “我不会来。”这时,他的嗓音清澈起来,人也离开她身边。

  莫霏回过神,看着汤舍站在她面前。

  他抱着兔子,表情再平常不过。“我明天要和归到湖畔野餐。”

  她心头微颤。“是吗?那——再见,祝你野餐愉快。”

  “再见。”他也说。“我答应你的,一定会做到。”抽出工作裤边袋一管图筒,递给她。“你的画像,完成了。”

  莫霏仰起美颜,睇着他,久久,接过图筒。他走了。她坐在窗台,晒着太阳,像作了一个梦。

  像作了一个梦。时间是模糊的,谁教她没有那只兔子那样,有一个怀表。否则,她会知道她不该在这个时间,走进岩石区,何况她才刚被拍到而已,与一个男人,就在这里的平台式黄石椅座。

  莫霏这一整天被堆积的工作压昏头,入夜离开办公室,本该回家休息,却是将车开到桃乐丝。桃乐丝一反往常,竟未打烊!她忽有所感,那店为她开,那灯为她点,她胸口一股煦暖,便开着车子,在这小巷小弄找位置,停好车,出驾驶座,看到路边的黄石,她顿住了。

  这莫非是人说的命运!但她不怕。就算狗仔是夜猫子,男主角不在,没看头。

  她转个方向,回想她和男人被摄入的角度,心里徒升慊慊之感。笑了笑,这种时间好,路上没人,恐怕狗仔也怕鬼,她吐吐粉红舌尖,觉得自己是美丽艳鬼,旋身走开,朝往桃乐丝。

  深夜的阕静,让人耳朵特别敏感,眼睛特别清明,她看到那个他说的橡木垃圾桶,没闻见玫瑰香,玫瑰已夺门而出——

  那是一条纤细的人影,头发像荆棘藤,散逸玫瑰芬芳,冲着、甩着,飞闪莫霏眼前。莫霏转头,下意识望向人影射出的方向。螺旋楼梯中,另一道人影仿佛水流冲滑而下。

  “千瑰!”那水流是个男人,平时矜傲、冷漠的男人。“千瑰!”他几乎不曾声嘶力竭地叫过任何人的名字。

  莫霏第一次听见,当然也是第一次看见,虽说路灯昏暗,她却没错看她的老师兼老板——蓝卓特赤裸着身躯,或者,这是国王的新衣?

  荒谬至极。她想笑,笑不出来,心上有个东西往深处钻疼她。她一动不动,站在橡木垃圾桶旁,看这出深夜剧。

  “千瑰!”他在不怎么宽敞的路中央抱住了她。

  她一样裸着身,身体被黑夜衬得像白雪。“你放开我!你走开——”

  他扳转她娇弱的身子,吻住了她。她被吻得瘫软在他身上,他拦腰抱起她,嗓音带着忧愁的温柔。“你要我走,就别自己跑出门,我受不了你再出一点意外,任何——”

  女人哭了起来,吻住男人的嘴。他们往屋子移动,行过莫霏面前,像是没看见她,他们眼中只剩彼此。黑夜把阻碍他们的一切都吞了。

  莫霏下意识后退,高跟鞋敲出岩板地面叩地一声。

  男人回首,手压掩怀里的女人,厉眸露出警戒。

  莫霏歆住,对着男人。蓝卓特神情一僵,也顿住。

  时间不是模糊,是停了。暗夜里,女人哭声缠缠绵绵。男人唇一动。

  “我不会说。”莫霏发出嗓音,转身,快步快步地走开。一直到闻不见玫瑰香味,女人哭声消失,她听见自己的心怦怦响,她跑了起来,高跟鞋像铁锤在敲蚌壳。

  她不会说,也许他更早就知道!

  莫霏觉得此刻自己万分敏锐,仿佛眼前飘飞一张蓝晒图,图上,汤舍看着和她一样的画面。事实裸得能透视,他是看清了。他甚至比她敏锐,他是一级建筑师,他什么都不讲,让媒体把他写成出轨负心汉。

  他利用了她?为了维护孟千瑰?不,她不这么认为。他说他无法做到百分之两百的忠诚。他第一眼见她,就想要她……但孟千瑰恐怕出轨更早,恐怕只当他是一个名人衣架子。爱情——不——两性游戏里,女人同样有卑劣的一面。

  莫霏想起一位知名大导演说过的,这种事,事过境迁,女人要诉苦,男人只能吞。吞得不负心汉、烂男人之名,才是真男人。

  汤舍什么都没说。莫霏想起她问他是否与孟千瑰谈过时的神情,她哭了,边跑边哭,断了鞋跟,摔倒在地,提包翻开,文件、物件落满地,一个东西滚滚滚……

  滚至她眼前,她抹掉泪,庆幸自己没再摔伤手,坐起身,脚也没问题。她脱掉断跟的鞋,哭不停。

  “这鞋很贵……很贵……”边哭边捡起滚过来的东西,仿佛它要她捡,它也摔痛了。

  就着路灯,她看着手上图筒,汤舍给的。她始终没看,不想看。他说她手伤好,帮她画完整,她会很漂亮。但他今早给她,说完成了,显然她手伤还没痊愈,他就画好,一定很丑。她不想开来看。

  现在,她坐在他们被拍的黄石椅座前的地板,就着短路扑闪的光线,拔开图筒,摊开自己的画像——

  她痴愚的脸,下面是裸体,成了性感,绝艳的性感!

  她心头强烈震颤——

  他第一眼就想要她!幻想她!

  他要她!这么明显!

  莫霏收起画像,胡乱抱着公事包,冲向车门,上车,留下一双断跟的鞋,离开岩石区。

  她的心,柔软又激动地跳着。

  整夜没睡,破晓出门,她在等待一丝粉红曙光,她先到橄榄树林找到他绑给她的预言瓶。她记得他说他存在里头的预言,是希望。

  她带着希望,到帕帕维尔湖,湖边开满罂粟花,湖上风帆影浮动,他说他要来野餐,她仔细找一只兔子。

  就在一棵苹果树下,看见男人伏在树根处。

  她跑过去。他像是知道她来了,站起身,转过头,指着树根处的洞。

  “归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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