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霏摇着手上的香水,眄睨汤舍一步一步地接近。
“你在找我?”他笑说。
她确定他开口前,是在哼歌,把歌词含在嘴里,隐匿如呻吟。
“你要我带你去桃乐丝咖啡馆。”她也笑着对他,像他笑得让她不明白一样地笑。
这一刹那,她想起他尚未回答的问题。
“嗯。”他垂眸,看着她的银鞋,“我要你带我去桃乐丝咖啡馆,我一直找不到——”视线瞅回她脸上,他抓住她摇晃香水的手。“用放大镜看清纸袋印的店址也找不到,蓝获说找不到,就找你。”
“蓝获老师……”她呢喃。
“嗯,那家伙耍得我团团转,不直接说。”汤舍皱眉带笑,俊颜表情复杂。
“这家店也是。”很无奈地摊手,宠物笼提把横在他掌上好似没重量,“比蚂蚁小的店址透过放大镜的结果,居然是左右鞋跟互敲三下!”
“蓝获老师故意不告诉你……”她忍俊不禁地逸出笑声,这笑声太过甜柔,不像她。
汤舍眸光僵定,双眼微眯。“他是故意的。”
莫霏神情一顿,收敛笑容、笑声。“不,他不是故意的,他如果故意,不会叫你找我。”像个律师的口气在对他说:“蓝获老师不知道地址——”
“鬼扯!”汤舍嗓音忽扬。“你在帮他讲话?就算这个地方没有编址,他只要告诉我在海运公园大红锚广场就行,他当然在耍我!”
莫霏愣凝美眸,睇着汤舍,好一会儿,发出嗓音,“你以为桃乐丝在这里?”
汤舍眉心褶痕一现,“不是吗?”他看了看广场边界林荫中的咖啡店。
“那不是桃乐丝。”莫霏说了句,旋身移动脚步。“我们穿越公园,比绕过整座公园,可以节省更多时间和路程。”
也就是说桃乐丝在公园的另一头!汤舍听着莫霏的高跟鞋声叩叩叩地远离,快步追去,越过广场,走入林荫。
“我喜欢和你一起走路。”他不在意得多花时间,绕过整座公园。
“我今天穿了高跟鞋。”她走在他前面,速度很快。“我自己一个人的时候,都是开车过去。”而且每次都穿高跟鞋!
“你把鞋脱掉——”
“我不要!”莫霏回过头,生气似地冷瞅他。“像这样很像那个要骗走桃乐丝鞋子的坏巫婆!”
“唱HAlleluyah的坏巫婆吗?”汤舍偏斜头颅,审视般地看着她,哼起旋律来。
莫霏不讲话,转身又走,踩着高跟鞋足音,走过一长条林荫碎石小径。她穿高跟鞋,一定开车!她今天是疯了,还好蓝获让她清醒起来。
很快地,走出公园最小的一座林子,混乱的交通要道在铁栅之外,她通过缠爬荆棘玫瑰的锻铁拱门,门旁的钟当当响,杂着汽车喇叭声。
汤舍吓了一跳。“桃乐丝在这附近?”他的声音盖过钟声和尘嚣。
他并没有特别大声,而是她太在意。莫霏咬咬唇,转头望着尚置身铁栅中的汤舍。
他说:“千瑰的工作室就在这一带。”
“是吗?”很好,她以淡漠的表情、淡漠的语气说:“那你要不要去找她聊聊?”
扭过头,莫霏自己走过空中绿篱天桥,一直到了桃乐丝咖啡馆所在的静谧小巷,她才感觉到后面的脚步声没消失,但过没多久,他停了。这时,她终于转身,看见他站在一户人家的开放式庭院,几个男女路人从他身旁经过,他伸手抓人。
“你……你干么?”路人一叫,他放手让人走,那些人回头觑他,当他是疯子。
莫霏颦眉,走过去。“你做什么骚扰陌生人?”
汤舍瞥睇她一眼,眼睛对向民宅庭院。那栋屋子在这一带算显眼,有一道螺旋楼梯在屋侧,接上二、三楼露台花园,莫霏以前开车经过没多观察,现在觉得可能是三户人家。
“一楼是简单的展示中心,二楼是裁缝试衣间,三楼有书房、画室、休息卧室……”汤舍说着。“这屋子是千瑰的工作室。”俊颜面向莫霏,他再指指庭院最外围的大橡木盆栽,里头满是玫瑰。
她说:“很孟设计师的招牌。”
他摇头。“这是垃圾桶,这些玫瑰是我送的。”
莫霏一愣。“你们真的吵架了?”
汤舍不语,捡起密密麻麻玫瑰中的碎纸片,上面有他的名字,不完整的他的名字,只剩一个舍,他的手都被切断了,是要他别再碰她吗?
“你要不要进去喝孟设计师谈谈?”
一个路人走过来,停在莫霏身旁,从木桶里挑拣三朵玫瑰,莫霏的目光跟着这位路人,嗓音也飘出——
“小姐,这是私人物件——”
“啊!”看似学生的少女呆了呆。“可是里面的人说喜欢的话,可以带走,我没有拿很多……”讷讷地解释。
“里面的人说的?”汤舍平声平调,不像询问。
“对啊,里面的人说的,昨天还贴了随喜随取……”少女怯怯地瞄着汤舍,突然拔腿就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跑,她又不是偷东西,每个经过的人,都会拿那木桶的玫瑰,若不拿,不是也要枯萎烂掉,那才可惜。
汤舍表情冷了,僵站着,宠物笼里,兔子睡醒,发出饥饿叫声。
“莫霏,归饿了,你先带它到桃乐丝点餐,我一会儿过去找你们。”这真像一个要去找停车位,先将妻儿放行在路边的男人会讲出来的话。
莫霏也真的像个母亲把幼儿蓝——宠物笼——接过手。
汤舍随即往那栋螺旋楼梯走去,走了五步,回过头,莫霏还没离开,右手提着宠物笼,看起来有点吃力。他皱眉说:“放它自己走,它会跟着你。”
莫霏点头,照他的意思,放出兔子。小家伙蹲在她脚边,东瞅西看,没乱蹦。
汤舍这才又说:“桃乐丝在哪儿?”
“你问孟设计师,她会告诉你。”莫霏翩然转身,兔子跟着她的步伐,跳走了。
桃乐丝咖啡馆里,没有稻草人,没有锡人,没有狮子,没有一只叫托托的狗。但,今天,这儿有一只兔子,就坐在入口柜台上——招财猫该坐的位子。
蓝获因为自己走错店家,这附近的店家以地形地貌划分,属于苹果花屿岩石区,大部分建筑外观像朴实的石头,得仔细辨别橱窗框架,找自己要去的店家。
桃乐丝咖啡馆的窗棂奇突,在一排店家中不难认,蓝获甚至不用记忆巷弄地址,他从来只记这家店有妻子喜欢的咖啡,它的橱窗框架正是妻子喜欢的咖啡的色泽。
“这是怎么一回事?”
“欢迎光临,蓝先生。”穿着阿拉伯灯笼裤、对襟上衣的女店主,熟络地招呼着进门贵客。
蓝获微微颔首。“怎么店里养起兔子来?不会是菜单多了皇家野兔肉卷这道法国菜吧?”他的表情沉着认真,讲这种话,让女店主忍不住呵呵笑起来。
“蓝先生真幽默。”女店主摇摇手。“这是宠物,受苹果花屿立法保护的——”
“我知道了。”蓝获看看腕表,往等候区的报章杂志架走。“我以为我进错店家,麻烦一杯热摩卡特调外带。”
“赶时间吗?”女店主问道,一面把手上盛了啤酒火腿、撒了蔬果切丁的圆盘放在兔子面前。
蓝获停了停脚,见怪似地回头,看一眼兔子吃火腿,淡挑唇角。“这兔子真好养。”不用特别饲料。
“Poppy带来的。”女店主指指僻静的角落桌位。
“莫霏?”蓝获神情微讶,绕过临窗的等候区,往里走去。
角落说静,也是有一台嵌墙电视正在直播新闻。莫霏左手整个肘部平放在大理石圆桌上,右手持马克杯,正喝着冒烟的饮料。
“伤还好吧?”蓝获靠近时,她回眸的双眼被烟熏蒙了一层水气,鼻头也有细水珠。
“蓝获老师!”莫霏放下杯子,欲站起。
“不要叫我老师。”蓝获做个手势要她坐着就好,他也拉开椅子落坐。
莫霏有些腼腆地笑了笑。“我习惯了。”
“习惯可改。”蓝获说:“虽然你修过我开的课,我还是希望我们定在学长学妹的关系就好——”
“嗯,也是。”莫霏垂眸对着桌面,端起热饮又喝了一口。
蓝获双手交握,又道:“说起来,有资格让你叫一辈子老师的,应该只有卓特,我记得他担任过你的导师,他一直到现在都是你的指导者。”
莫霏这点头没吱声,眼睛看着墙上的电视。一则苹果花屿外遇法提修的新闻报过,她才开口问:“蓝获学长来这里买热摩卡特调吗?”这家店,是她告诉他的。她刚进蓝络担任助理,必须负责所有杂务,偶尔得帮在所里过夜加班的老师们准备早餐,来不及到所里小厨房做,就直接在上班途中找家店外带。她第一次带桃乐丝餐点的隔天,蓝获问她店在哪儿,她说他喜欢这家店的餐点,她可以每天替他带,他说不是,他没吃过,昨天他妻子在他办公室,他把他的早餐给妻子,妻子爱上那杯咖啡。
蓝获虽是个工作狂,却非常爱他的妻子,不能回家时,他会令管家、司机把妻子接到办公室。莫霏知道他说的昨天是什么意思,复杂地觉得心酸又心安,亲自带他走一趟桃乐丝。从此,他来这儿买咖啡给爱妻。
“你点什么饮料?”蓝获没回答莫霏的问题,嗓音可比新闻男主播。
莫霏沉了两秒,在他的声音——也许,正确是电视中新闻主播的声音——
回道:“热姜汁咖啡牛奶。”
“看起来很烫,很熏眼。”男人的嗓音又说。
“什么很熏眼?”一样是男人的嗓音,但是另一个,有点突兀的低沉。
莫霏抬转脸庞,蓝获也偏过头,汤舍不知在他们斜后方站了多久,他跨移几步,坐到莫霏左侧。
“表哥说什么很熏眼?”汤舍一落座,顺手拿起桌上的骨瓷马克杯,就口喝了起来。
“热姜汁咖啡牛奶。”蓝获看着表弟喝下烫口饮料。
汤舍拿开杯子,面无表情。“我以为你那天说一个月不进办公室要专心陪嫂子坐月子——”
莫霏听见汤舍的说辞,美颜闪顿一下,眼睛看向蓝获。
蓝获挪动椅子,站起身,“月子餐太腻,拾心想念咖啡的气味,我出来外带给她——”
“是吗?你真爱嫂子。”汤舍说了句,像是不经意般地瞥一下莫霏,探手拿取餐盘中的三明治吃。“我以为你开小差,来这里幽会。”
“门口柜台那只兔子是你的?”蓝获觉得表弟讲话隐隐有刺,很是故意,本要离开,又坐下,拿了大瓷盘中另一块切半的桃乐丝招牌松露酱牛肚三明治,递给莫霏。“手伤怎样?我放假前听说你受伤也休假,若没大碍的话,可以恢复上班——”
“那只兔子是我的。”汤舍吃完切半的三明治,打断表哥,接拿他手中要给莫霏的另一半。
“你很饿?”蓝获瞅凝着表弟。
汤舍大口咬着三明治。“表哥要吃吗?”
“我在家吃过早餐——”
蓝获嗓音没落定,汤舍就说——
“那就别再到外面觅食。”
“我正要走。”柜台那头叫着蓝先生的咖啡好了。蓝获站起来,再说:“汤舍,看好自己的兔子。”之后,面向莫霏,“销假上班——”
“我还没恭喜你再次当爸爸。”莫霏双眸凝望着蓝获。
“谢谢。”蓝获转回正题,“你得赶快回去上班,我才能安稳享受再次当爸爸的喜悦——”
“什么意思?”
莫霏正要问,汤舍先出声,声音和在电视新闻报导里,长年内战的图尼埃法尔又打起来了。
“战力不足,长辈们恐怕不让我放完育儿假,如果你可以销假的话,情况会不同。”蓝获像在拜托她。
她心有点软,有点暖,但是,蓝卓特才是她的上司。“卓特老师——”
“别说他了。”蓝获摇头。“就是他临时出差,所里才陷入忙乱。”
电视画面也一团乱,爆炸声很大,好像扬声器就是手榴弹,惊慌的记者旁白说,为了歼灭叛军,一座历史古城瞬间化为灰烬。
“卓特老师没通知他要出差——”
“他妈的!”汤舍凶猛其实,掀翻了桌子,像失控的愤怒野兽,冲出店外。
“汤舍!”蓝获即使拉起莫霏,没让汤舍的大动作扫到。
“天啊,怎么了?”女店主急急走来。店里的其他客人,或坐或站,全往这角落看,议论纷纷——可能是三角关系,爆冲突……
“那家伙几年前去过图尼埃法尔修古城。”蓝获放开莫霏,走到墙边,用力按触电视开关,让那荧幕安分当墙壁,“我要的咖啡?”转头问女店主。
女店主点头。“好了,在柜台。”
“抱歉,这些摔破的杯盘算我的。”蓝获离开,去取咖啡付钱。
女店主表情轻松了,眼睛看着被掀翻的桌子。“我下次要整张桌都用大理石,不只桌面,桌脚还要嵌在地基里……”
“对不起。”莫霏也感到过意不去。“电视是我打开的。”人家店里和平音乐放得好好的,她偏要点引信。
“没关系。”女店主笑笑安慰她。“Poppy也不是故意的啊,要怪就怪那些爱打仗的人。”
莫霏笑了笑,和女店主走往柜台。美眸望出透明窗门外,蓝获和汤舍站在人行道,两人脸色都不好看,蓝获像在训斥汤舍,汤舍掉头就走,不听训,蓝获也旋足,反方向离开。
“Poppy,这只兔子是那位翻桌先生的吗?”
莫霏将视线收回,柜台上的兔子埋头在瓷盘里找啤酒火腿,蔬果碎丁散了一圈在盘外。
“它很挑食。”女店主那抹布收拾残局。
莫霏走近,将兔子抓下柜台,对女店主说:“我先走了——”
“等等,你的香水。”女店主把莫霏寄放的物品归还。
莫霏道了谢,抱着兔子走出桃乐丝咖啡馆。
没有走太远,再远,她的手受不了,不是脚。他的“瑰”太重了,毕竟是上千。
莫霏挺开花店的朋友说过,一千多玫瑰相当有重量。而且占空间,一起枯萎更可怕,花梗发臭,不会是浪漫。
孟千瑰可能考虑这些,才把被爱的幸福趁鲜发送给路人,他们应该没有吵架,因为他来了桃乐丝。她不告诉他,要他问孟千瑰,就是想弄清楚这点。倘若他们吵架,依她在媒体杂志看过、读过的孟设计师专访,他连一个字都别想跟孟千瑰说上。
“抱歉,莫霏。”汤舍坐在路边平台式黄石椅座,看见她抱着兔子走来,他起立,接过兔子。
莫霏往黄石椅座坐下,舒了口气,踢掉高跟鞋,放松地仰颈望天。“蓝获老师说你曾经在图尼埃法尔修过古城,是报导里被炸掉的那一座吗?”
“是啊。”他在她身旁坐了下来,语调不要不紧,好像刚刚翻桌的事与此无关。
“你居然把你的瑰丢在桃乐丝里。”莫霏摸着伏在他大腿上的兔子。
“我下次会把它丢在爱丽丝花店——”
“不好笑。”她打断他。“但是,切记帮它挂上怀表。”
“嗯。我知道了。”他声调平稳。
她微微笑,他看着她脱掉高跟鞋的脚,两人不再讲话。阳光依旧如她说的很强,炽灿灿,天空蓝成另一个世界,有点美好,她听见他唱起Halleliujah。
她不想打断他,却还是说:“你和孟设计师谈过了?”
“嗯。”他轻应,像随口应的,可能这个问题不再重要。
哈雷路亚。哈雷路来。他唱着歌,眼睛凝视她那沐浴金色光流里的裸足。
她偏转美眸,瞅睇他唱歌的表情。歌声顿止,他俊颜无波无澜,双眼也看着她,仿佛就是在等她这一回眸。他握住她抚着兔子的手,说:“你呢?莫霏,你是不是喜欢我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