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枝头的春花开始绽放时,春色该是染遍了人间,不料时序进入三月,京城竟是纷纷扬扬地迎来一场晚来的春雪。
漫天白雪穿树飞花,不过一夜,皇城内外已是银妆素裹,枝头的花叶缀着皑皑冰晶,犹如一串串白色流苏,迎风摇曳。
依然飘着雪的清晨,空气清冷,云清宫内仅剩的炭火烧到半夜便渐渐灭了,就连主殿的静嫔娘娘后半夜都冷醒过来,更别说其他宫人了。
一大清早,小宫女忍着寒意,哆哆嗦嗦地从袋子里夹出最后几块新炭,却发现这剩下的几块炭并不是寻常该给妃嫔用的银丝炭,而是给一般下人用的粗炭,不但不禁烧,烧了还会起烟,呛人得很。
“春月姊姊。”小宫女委屈地将这一袋粗炭拿给大宫女春月察看。
春月看着,也知道这是惜薪司那边动的手脚,宫里人素来会看风向,静嫔娘娘被罚幽禁思过,宫里几个有权有宠的主位又对她一向嫉恨,自然是趁着机会跟风踩上几脚。
风行草偃,上行下效,送来云清宫的柴米肉菜等各项分例是能少就少,中间也不知偷摸去了多少油水。
春月摇头,暂且命小宫女收起这袋粗炭,转身来到暖阁。
幸好这云清宫里还设有暖阁,铺了地火龙,烧了暖炕,白天尚留有余温,主子待在这里头起居,身上再穿多些,也勉强能抵挡些许寒意,只是厨房那边烧火的木柴也所剩不多了,怕是这场春雪多下几日,连煮个茶水都不能够。
暖阁内,主子坐在罗汉榻上,倒还有闲心,赏着窗外白雪琉璃的景色。
春风在一旁服侍茶水,茶水凉了,她正想找小宫女烧一壶热水来,春月进来,对她轻轻摇了摇头。
“春雨呢?”春月悄声问。
“说是要替主子揉脚,去拿药油了。”春风亦小声回应。“怎么了吗?”
“炭没有了。”
傅无双看够了雪,转头瞥见两个贴身大宫女蹙着眉小声说话,微微一笑。“是不是没炭了?”
春月一愣,连忙过来回话。“是,娘娘,如今只剩下一小袋,还都是些给下人用的粗炭。”
“惜薪司的人太过分了!”春风忍不住插嘴,她脾气一向比较爆。
春月横春风一眼,示意她慎言,接着语气和缓地补充道:“娘娘,厨房的柴火也快用完了,怕是只能支撑这两天再烧几顿饭。”
说着,春月也免不了烦恼起来,皇上交代过云清宫只进不出,连想支使个小太监出去要个柴火都不成,只能等着每个月固定送分例的人来。
说得确切点,就是主子病了,他们想让人请太医来,都得先挨上一顿板子再说。
对自身的处境,傅无双也是很明白的,之前也不是没为了短少的分例吵过闹过,但如今掌管六宫的是贤妃娘娘,除了皇上开口,又有谁能替她说话?
偏偏她前不久才又再次得罪了那个男人,将他气得拂袖而去,这流言恐怕是一夕之间就传遍了整座宫廷,于是她云清宫的待遇自然不可能改善了。
“那就让厨娘先用剩余的柴火蒸上几笼馒头吧!”
大不了接下来大家就啃冷馒头,总能撑到下次月例送来。
“是。”春月明白主子的意思,这并不是云清宫诸人第一回啃冷馒头,大夥儿应该也习惯了。
那些懂得力求上进的宫人在幽禁的这两年,早就找了各种管道,托了各种关系,出宫的出宫,调职的调职,留下来的都是些守本分的,自不会抱怨待遇不好。
傅无双伸手端起微凉的茶盏,春风见状,连忙阻止。“娘娘,这茶水都已经凉了!奴婢让人换一壶热水来……”
“得了,喝点凉茶又如何?没听春月说厨房里都快没柴火可用了吗?”说着,傅无双啜口凉茶,神色甚是自在。
两个大宫女交换一眼,也只能表示无奈。
润过喉后,傅无双搁下茶盏,想了想。“其他人没得烧炭盆取暖,现下都待在何处?”
“这……”春月难以启齿,没事的人自然是躲自己屋内缩着,有事的人即便再冷,也得忍着僵冻的身子做事。
傅无双眸光流转,也知春月欲言又止的是什么,轻声一笑。“让他们都来暖阁这里待着吧!”
春月和春风闻言,交换一眼,虽是为娘娘体恤下人而感动,却也不免担忧。
“这暖阁也不大,若是满满当当地挤了一群人进来,娘娘看着岂不心烦?”
“怎么会烦呢?人多热闹啊!吩咐下去,安排几个必要的人手轮班就好,其他人都进来吧!总要熬过这场春雪才好。”
春雨正拿了药油回来,听见傅无双这番吩咐,倒是没阻止,对另外两个春笑道:“既是主子心善,待我替娘娘揉过脚后,就把娘娘的旨意传下去吧!”
这旨意一下,云清宫的下人们如蒙大赦,太监和宫女们忙完手上的事,纷纷过来取暖,虽然都只是挤在暖阁门口处,至少也能感受到些许暖意。
“让他们再进来些啊!”
虽然主子娘娘这么说,却没几个人敢照做,毕竟宫里的规矩大,他们这些下人平常除非得主子吩咐,可不能肆意近主子的身。
傅无双看着众人谨小慎微的模样,心内悄悄叹息,面上却扬起笑,点了个年纪尚小、平素个性较为活泼的小太监。
“小喜子,你过来。”
小喜子瞪大眼,静嫔娘娘亲自跟他说话呢!他像只猴子似地窜过来,却是规规矩矩地停在几步之外。
“娘娘有何吩咐?”
“我听春风说你素来机灵,很会讲故事,这会儿无事,你讲一个给大家听听!”
小喜子听了先是一愣,接着有些不安地搔搔头皮。
他那些故事都是些小时候未进宫时听见的市井传闻,平常拿来插科打译交交朋友还行,怎么能在宫里的主子娘娘面前胡说八道呢?
彷佛看出小喜子的疑虑,傅无双嫣然一笑,温声说道:“你莫怕,无论讲得好不好,本宫都有赏。”
说着,她朝春风使个眼色,春风会意,笑咪咪地拿来一个装了金锞子的荷包,塞进小喜子手里。
“小喜子,你就拣那好玩有趣的乡野奇闻说一说吧!娘娘爱听这个。”
“那好吧!”小喜子想了想,自己从入宫以来被分配到这云清宫里,虽是主位娘娘失了宠,宫门禁闭,可平常也没遭什么大罪,就是吃的用的少了些,娘娘也不曾苛待他们,娘娘自己能吃上一口,他们这些下人就有一口,比起他以前听说的其他宫里那些勾心斗角,在这云清宫里的日子起码舒心多了。
他生性乐观,也没想着非求上进不可,就这样有一日过一日,快活就好。
于是他连说带演,就像平常给朋友们吹牛讲故事一样,乐陶陶地讲了几个趣闻奇谭,逗得暖阁内所有人哈哈大笑。
其中笑得最畅快的就是静嫔娘娘,因她不拘小节,不摆主子的架子,众人听故事听得更开心了,一时都忘了外头还下着纷飞大雪,而暖阁铺的地火龙余温渐退,室内温度慢慢降了下去。
冷还是冷的,但大夥儿这般不分尊卑,挤在一起说说笑笑,倒也令人感觉气氛温馨。
封旭冒雪来到云清宫时,看到的正是这一幕。
他让人悄悄开了宫门,也不许几个值守的宫人们通知,领头来到暖阁外,听闻里头笑语频传,不禁凝住了步履,心下五味杂陈。
这段时日,淮王起兵,朝廷国事纷扰,他每天都忙得焦头烂额,今日下了雪,就想起她腿上的伤不知如何了,一时按捺不住,离了景阳宫就过来看。
以为她说不定正躺在榻上伤春悲秋呢,谁知竟将一群下人全召进暖阁里,如此欢乐!
春雨从暖阁里出来,正欲到小厨房看腾,却见外头几个宫人跪在雪地上,一个男人站在庭院中央,墨发束冠,披着狐领斗篷,身着玄色圆领常服,袍角绣着云丝龙纹,长身玉立,英姿飒飒。
她大吃一惊,立即跪拜行礼。“皇上金安。”
“起吧!”封旭语声淡漠。
春雨起身,不敢正面直视帝王,只用眼角余光一瞥,见他俊容凛然,眉宇间颇有冷意,一阵心惊,心念电转,连忙低声解释。
“皇上,娘娘是因为炭没了,今日又下雪,怕宫人们耐不住冷,才让大家都进暖阁里取暖。”
封旭闻言,剑眉一拧。“你说什么?炭没了?”
“是,许是去年的冬天太冷,之前送来的分例不够用,所以……”君心难测,春雨小心翼翼地拿捏着告状的尺度。“厨房的柴火也快用完了,娘娘早上吩咐蒸了几笼馒头,预备以后慢慢吃着。”
这是什么意思?莫不是柴火没了,云清宫上下接下来几天等着啃冷馒头?
封旭怀疑自己听错了,可当他命春雨带路至小厨房一看,果然正有两个小太监合力把一笼蒸好的馒头抬起来。
厨娘和小太监惊觉皇上驾到,吓得手上的蒸笼都差点打翻了,连忙跪下来。
“你们午膳就吃这个?”封旭脸色难看。
等他把专门留给傅无双的食盒揭开来看,发现里头一样是两个馒头,只比下人多了两碟咸菜,脸色更加难看。
他一语不发地摔下食盒,离了小厨房又到云清宫其他各处殿阁绕了一圈,每一间都冷飕飕地,一丝暖意也无。
春雨忖度着封旭的脸色,决定不该放过这个告状的良机,又小小声地说道:“其实也是没想到这天气说变就变,忽然又下起雪来,昨晚娘娘睡到下半夜便是冻醒过来的……”
“放肆!”封旭一声怒叱,春雨立时闭了嘴。
她不再说话,可封旭由她坦然的神情看出这丫头并无虚言。
那些该死的、专会捧高踩低的家伙!
封旭拧眉,忍着胸口陡然冒起的一把火,转头又往暖阁的方向望去。
依旧是欢声笑语,隐约可闻,透过嵌着玻璃的花菱窗,似乎能看见那张清丽无瑕的笑颜。
被宫里那起子趋炎附势的小人们作践,吃着馒头咸菜,腿还伤着痛着,寻常那些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怕是都叫苦连天了,也就她居然能这般苦中作乐。
傅无双……
封旭情绪不明地看了暖阁好一会儿,接着凌冷的目光射向春雨。“不许跟你们娘娘说朕来过!”
春雨一凛,躬身应道:“是。”
迎着漫天飞雪,帝王离去的身姿显得更加傲然挺拔。
“旭哥哥,肚子好痛,帮我揉揉。”
“谁让你乱吃东西的?知道自己肠胃弱还吃冰盏,活该肚子痛!”
“人家怎么晓得那冰盏那么凉嘛!我就吃了一点点……”
“就一点点?我怎么听春暖说你连吃了两盏!”
“呃,天气热嘛。”
“你自己作的孽,自己忍去!”
“啊!肚子好疼……旭哥哥坏!都不心疼无双……好痛、痛……”
“你除了会装可怜还会什么!是哪里疼?这儿?还是这儿?”
“是这儿……旭哥哥手好暖,揉得好舒服,无双不疼了……”
“笨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