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家大宅正厅里,瑞兽香器正袅袅飘着香烟。厅内不过简单摆设一座玉石屏风、二只名家绘制的半人高花瓶;可入目的桌椅、窗花尽是上好檀木,让人一进其间便觉气派非常,一如坐于厅内主座、头戴面纱、身穿柳绿丝衫,浑身除了玉簪之外无一件首饰,气势却不同凡响的女子——花明子。
“你说什么?!”
花明子面纱下的杏眸蓦地瞪向下座面容惊恐、可仍拚命咧着嘴笑的刘媒婆。
“您先别发火。在我看来,您与应炎隆应当家都是人中龙凤,正因如此,所以两人才不适合成家啊。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如果家里有两个作主的人,每天争吵生乱,家里怎得清静呢?”刘媒婆说了一大串,却始终不敢与主座上的花当家对上一眼。
“我管他是龙凤还是老虎!他有什么资格批评我!”花明子瞇起眼,手掌紧握住紫檀木扶手。
“花当家,应当家没批评您……”
“没批评?”花明子一挑眉,怒极后反倒冷笑了。“那他要你转告的那些‘娶妻娶德,不求治家能力强,只要懂得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的道理’的那些话,难道是在称赞我不成?”
花明子俏颜蒙上一层怒气,倏地从椅上起身,悬在腰间的几把库房钥匙亦随之叮叮当当地互击着。
“花当家——”
“从父从夫从个屁!”花明子水眸因气怒而显得晶亮,雪白柔荑倏地朝空中一挥。
刘媒婆明知二人相距还有十来步距离,还是不由得退缩了一步——这花当家可是单手能震垮桌子的人啊。
“如果我在家从父,今天这花记食铺岂能有这般光景?!”花明子在心里决定,虽她没见过应炎隆,可日后若有机会见到他,定要见一次瞪一回。
她并非因为婚事被拒而恼羞成怒,毕竟向应炎隆提亲,不过是为了让她爹安心所做的虚应故事罢了。反正多年来她出人生意场合拍桌讨价争公正,脸皮难道还会薄吗?更别提应炎隆拒绝她一事,也早在她意料之中。
她气的是——凭什么只因她是女人,就要她三从四德?!
男人就了不起吗?男人女人不都是人!如果要用赚钱或成就来评量一个人,那她这辈子的成就可比寻常男人有出息多了。
“可恶!”花明子愈想愈火,一脚踹得高几连连晃动。
刘媒婆圆润身躯颤巍巍一抖,勉强笑着说道:“花当家……你别发这么大的火……放眼京城,应当家确实是数一数二的优质人选,只是——”
“他数一数二,我难道是倒数一、二?!”花明子恼了,沉声一喝:“他不娶老娘,老娘难道就嫁不出去了吗?!”
“瞧您说的是什么话。花当家聪明能干,容貌身段又是一等一的出色,肯定是京城男子争娶的好对象啊。”刘媒婆嘴角颤抖地说道。
“你不用把我说得像青楼的花魁、老——”花明子深吸了口气,硬把“老娘”的“娘”字给硬吞了下去。“我不靠脸不靠身段,嫁不出去我也无所谓。还有,我戴着面纱,你还能看出我这容貌是一等一,你这嘴也太能瞎说胡扯了。”
“唉呀!当初花老爷和花夫人成亲时,大家都说以花老爷的俊容和花夫人的花容月貌,生下的孩子就算不是倾国倾城,也绝对是闭月羞花。”刘媒婆看着花当家面纱下隐约只能瞧见一成的面目,自信满满地说道。
其实刘媒婆没说出口的是,花家拥有几十间食铺,间间生意兴隆,花明子就算长得眼歪鼻斜,还是会有人娶啊。
“长得好看能当饭吃吗!只会惹来麻烦。”花明子双臂交握胸前,瞪了面前碍事的面纱一眼。
“您这么说是要逼死谁啊!”刘媒婆甩着手里的红巾帕,声音也随之拔尖了起来:“像您这样的人品不嫁,别说老天看不下去,就连我都看不下去了。
应当家有他的考虑,您可别因此就打了退堂鼓啊,毕竟男大当婚,女大——”
“女大就该当家!”
花明子走回主座坐下,拿起上好的大红袍茶饮,仰头喝了半杯。
东炎国京城里阴盛阳衰,通常是两个适婚女人才得一个男人匹配,因此,女子上门求婚早成了此处的特色。也因这缘故,富贵如应炎隆者,即便已娶过妻,仍有资格挑三拣四;兼以传言中的应炎隆身形雄伟、相貌不怒而威,虽不若其弟应学文的俊秀,却更有掌权之相。先前便曾有过十多个姑娘上门求婚,只是全被拒绝了。
只是,为什么她要听她爹的话跟其他姑娘做一样的事?她明明就不是一般姑娘,她是花当家花明子!
“花当家,我手边还有很多一等一的人才,您要不要再考虑看看……”刘媒婆小心翼翼地问道。
“算了,那些所谓一等一的人才,不也都是应炎隆之流吗!”花明子放下手中薄如蛋壳的瓷杯,定定地看向刘媒婆。
“京城里头人才济济,您可别辜负了您爹亲对您的一片期待,花家还待着您开枝散叶呢。”刘媒婆怕的是赚不到花家的大红包。
“若不是为了我爹,我何必急着嫁。”花明子说。
“您——”
“我话还没说完。”花明子敲了两下桌面,让对方噤声。“我的婚配对象由我自己选择。你现在立刻去给我找一些人品好,懂孝顺的男人。我要招婿!招不了就用买的!”
只要是她花明子想做的事,一定都能达成。
刘媒婆一听这话,眼睛都亮了起来!花当家这提议何止有银两可赚,根本是大大有银两可赚啊。就算花当家日后想要三夫四宠,她都可以代为引荐。
“没错没错!山不转路转,您一定会找到最适合您的夫婿的。撮合姻缘这种事我拿手,把这事托给我就对了!看您是要高矮胖瘦,我全给您端到面前啊……”刘媒婆拍胸脯保证道。
“你当初也是拍胸脯保证,说我这样貌、家世,应炎隆一定会高兴到翻十八个筋斗,冲到我家提亲的,结果呢?”花明子冷哼一声。“终归是他没有福分,您这样一个大美人——”
“好了!就算我长得沉鱼落雁,治家能力还是强。在家既不从父,出嫁也不从夫,所以你这些吹捧的话就免了。如今我爹的心愿是要我成家生子,你就当是做功德,替我把这事办妥。事成之后,赏银绝对少不了你的。”
“一定给您办妥!否则日后我这说媒生意就不做了。”刘媒婆朗声说道。
“我是不信那些口头誓言的,你这话若是认真的,那就白纸黑字写下来。”花明子双臂交握胸前,漠然看着刘媒婆那涂着鲜红胭脂的唇连抖了几下。
“您放心,老婆子一定专心替您找亲事、给您办到最好。”刘媒婆咧着嘴笑,转移了话题。
花明子扬起一抹冷笑,因为她根本没把刘媒婆的话当真。只不过这刘媒婆本事好、手段高,确实能替她多找来一些夫婿人选,所以便将就着用吧!
“吴管事,送客。”花明子扬声唤道,头也不回地走进内厅。
“多谢刘媒婆您来这一趟。”一袭蓝袍的吴管事自厅侧帘后走出,双手奉上一个布包。“这是烦请您舟车劳顿的一点小小心意。”
“唉呀唉呀……”刘媒婆忙不迭地接过,因为手中的重量而笑瞇了豆眼。
“贪财了贪财了。”
“刘媒婆,这边请。”吴管事大步往厅外走。
“花当家英风飒飒好不威风啊!平日在家中管事也是这般利落?”刘媒婆问着这笑脸迎人的中年管事。
“当家的能干聪明,所有人都服她。”
“这府里的事当真都是花当家一人作主吗?我瞧花家宅院这么大,少说也有四、五十个仆佣吧……”
吴管事没接话,只是加快了脚步,领着刘媒婆往外走。
府内仆佣与他们擦身而过时,都多看了刘媒婆一眼,却没人当面多问或多说一句。他们都是跟着花当家一路努力过来的,所以对外从不乱嚼舌根。他们希望花当家能结婚生子,又怕她嫁了个不懂得珍惜她才干或良善的夫婿,毕竟那样的话还真的不如不嫁啊。
***
就在花府那头下人还在担心主子的婚事之时,十条街外的应家大宅外,身穿墨蓝剌绣丝袍的应学文正潇洒地一跃下马。
“照顾好我的青云,给它最好的粟米。这家伙今天可替我长脸了,我今天和人比试得了第二,靠的就是它的灵巧啊。”应学文宠爱地拍拍马身,朝着守门人一点头,随即进门。
应学文先去问了朱管事几句话之后,便使出他最得意的轻功,往大哥应炎隆办事的书房飞去。
“大哥!听说那个刘媒婆一早就拿了花明子的生辰八字来求亲,是吗?”应学文推开门便嚷道。
“平时在生意场上有什么风吹草动,你都当成是耳边风。现在刘媒婆前脚才走没多久,你就听到消息赶回来凑热闹了。是谁多嘴?”应炎隆黑眸朝弟弟瞥去一眼。
应学文立刻站直身子,可仍是满脸兴奋地说道:“咱们府里谁敢多说几句。只是,你和花当家这等大事,自有刘媒婆那张嘴广为宣传。”
“那你应该也知道最后的结果了吧。”应炎隆目光又回到桌上的卷册里。
“知道知道!所以连忙回来告诉大哥,你拒绝花家亲事之后,这件事情可是有大进展了啊!”应学文一脸期待地看着大哥。
应炎隆放下老药工所写的药草纪录,看向弟弟,不明白自己与花明子之间哪来什么进展,想来应是学文硬凑热闹吧。
他这个唯一的弟弟,生平无大志,就是偏爱游山玩水、饮酒管弦、练武玩马。只是,学文既不爱正事,可他也不能让这个弟弟白混。哪家出了不肖子、赌徒,一掷千金,哪家人又卖了屋宅、祖产等等消息,他都让学文去打探来。
因为应家有名的虽是药铺,但他始终认为有土斯有财。因此,各处好地点的宅子,他探知了之后,自然没少买,不过是用了化名,没让旁人知道。况且,有几回药材在运送上的风险,靠的也是学文在风月场中听来的小道消息而避开……
“哥啊,你不好奇你拒绝花当家之后的发展吗?怎么不快点问我呢!”应学文和哥哥对看了半天,终于耐不住性子地追问。
“你不正要说了吗!”应炎隆往宽广椅背一靠,淡然说道。
“大哥一点情趣也无,日后嫁进来的大嫂可委屈了。”应学文忍不住抱怨道。
“我的妻子不必有情趣,我也不会委屈她半分。”他非常清楚自己想从婚姻中求得什么——一个让他无后顾之忧、唯夫命是从的温婉妻子。
“算了算了,跟你谈情趣,当真是对牛弹琴,我还是快点说说刘媒婆今天兴高采烈地从花家出来之后的事吧。”
“兴高采烈?”应炎隆浓眉一挑。
“是啊!因为刘媒婆接下来可有大生意要做啦!”应学文手舞足蹈得像是他亲眼目睹了花明子和刘媒婆的会面一般。“花当家让刘媒婆去找一些家世清白、人品佳、知孝顺、又愿意人赘的男子来让她挑选。现在整个京城都在谈论这事呢!果然不愧是花当家,行事作风就是和寻常人不同。”
应炎隆没应声,修长指节轻扣着桌面,好一会之后,薄唇扬起一抹似笑非笑。
应学文看着大哥突如其来的笑容,心里蓦地打了个哆嗦。
每次只要大哥这样笑,就代表着在算计某件事。旁人都说应当家谦和有礼、待人亲切,只有他知道大哥的笑意其实是张隔绝旁人探知真正心思的面具。
他曾亲眼看过家族里的叛徒痛不欲生地躺在大哥脚边求药,可大哥唇角似笑非笑,一语不发地看着对方在他面前死去。
“大哥,你在想什么?”应学文皱眉问道。
“我在想这花明子果然有头脑,她提的这主意倒很适合她。”
“你真的很爱夸奖花当家耶。之前花记食铺训练了一票负责外送的店小二时,你就称赞过她聪明会赚钱了。”应学文抿了下唇,觉得大哥就只看到外人的好,却不懂得要称赞他一下。他可是一听到消息就赶回来通知大哥了。
“我现在觉得她更聪明了。你把她的招婿条件说清楚一点。”应炎隆倾身向前。
“大哥还真当我是包打听啊。总之,花当家开的条件首要是得孝顺、人品要好、对她言听计从之类的。”应学文看哥哥抚着下巴,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禁兴奋地嚷道:“瞧大哥这模样,莫非你心中有人选了?”
“你去叫刘媒婆过来。”应炎隆看着弟弟说道。
“叫刘媒婆来做什么?”应学文睁大眼,有种不好的预感。
“当然是替你说亲啊。”应炎隆起身走到弟弟面前。“我一直担心你这么不事生产,万一娶的又是个跟你一样的妻子,那我岂不是要担心你一辈子?现在上天送来这么一门大好的亲事,我自然要好好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