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花明子和应炎隆进到花广仁的房间时,花广仁已经再度陷入昏迷。岑大夫叹了口气,交代他们可以开始准备后事。
此时,因为瞿大夫还未赶到花家,应炎隆便先跟岑大夫说了自己身分,递过九药,却不说那是“一日仙”。
岑大夫一听他是应炎隆,便让花广仁服下九药。
只见花广仁服下一日仙后不过一刻钟,便又睁开了眼。
“神物!当真神物!气脉又增强了一些啊。”岑大夫替花广仁把了脉,啧啧称奇道。
“爹!”花明子飞步上前,眼泪混着话声。
“明儿啊,他来了吗?应家的那个当家……”花广仁睁大眼说道。
“来了来了,我把‘他’带来了。”花明子握住她爹的手,回头看向应炎隆。
花广仁的眼霎时亮了起来,用虚弱嗓音说道:“……快……扶我起来。”
“我来吧。”应炎隆说。
花明子还未抬头,便闻到了应炎隆身上的药香;他站到了她身侧,轻而易举地扶起她爹,让其靠枕而坐。
花广仁努力睁大眼,看着眼前气宇轩昂、气度不凡的男子,还未开口便已先红了眼眶说道:“你就是应家公子……”
“是。今日方谈妥婚事,拜见来迟,望您见谅。”应炎隆对着他就是一揖。
“好、很好。”花广仁深吸了一口气后,朝未来女婿伸出手。“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明儿做起事来雷厉风行……咄咄逼人,但她能干,孝心更是没话说……”
花明子惊讶于爹竟能一下子说出这么多话,但她想起旁人曾说的“回光返照”,心想这或许是爹最后要做交代,不觉泪水决堤。
“请您放心,我懂得她的好,也会包容她的一切,好好照顾她一生一世的。”应炎隆沉声说道,握住了花广仁的手。
花明子看着她爹,哭到几乎没法子看清楚他。
“我是捱不到你们成亲了……”花广仁拉过女儿及应炎隆的手,用尽最大力气牢牢地握住。“你要替我照顾我这个女儿。”
应炎隆的手触到花明子冰冷手掌,立刻紧紧地覆住。
花明子泪水啪地滴在三人合握的手上。“爹……你要快点好起来……”她哽咽说道。
“明儿。”花广仁看向她,微微一笑道:“爹没遗憾自己没儿子,你比十个儿子都强。”
花明子身子一颤,突然间再也站立不住,她哇地一声趴在她爹的身上放声大哭起来。
花广仁抚着女儿的头,半垂了眼,心满意足地笑着。
应炎隆后退一步,看着哭得像个孩子的她,心中漫上酸楚。
“把她扶起来吧。”花广仁对女婿说道。
应炎隆搀起花明子,感觉到她全身乏力,于是将她揽得更紧些。
花明子双膝无力,只能靠在他胸前。
“我想睡一会儿。”花广仁微笑说道。
“我们就坐在这儿陪您。”应炎隆转头吩咐人在床边摆了凳子,并交代道:“让我的人到我车上取来药匣。”
花明子坐在凳子上,看着她爹缓缓合上眼。她紧紧抱住双臂,却仍控制不住地全身颤抖,连眨眼都不敢。
她知道爹的病体多拖一日就是多一日折腾,但爹是她唯一亲人,她根本不敢去想如果爹断了气,那她……
她蓦地打了个寒颤,然后感觉一件斗篷覆住她的肩。
“你今天吃过东西了吗?”
花明子木然地抬头,只见应炎隆正站到她面前,俯身看着她。
她怔怔地看着他,知道他在说话,却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当然也就不知道要回复什么。
“当家只在早上出去视察时,在马车上匆匆吃了一些饼。回来后也只喝了盅参茶,却已连喝了三壶浓茶。”翠宇着急地盯着当家惨白的脸色。
“事情愈多,身体就愈是要注意,否则你怎么照顾铺子和花府的人。”应炎隆看着花明子的眼睛说完话,转头对旁边的婢女交代道:“去取些热汤热食过来。”
“是。”翠宇立刻跑开。
花明子摇头,身子随之摇晃了一下,应炎隆立刻倾前让她靠着自己。
“我……”她咽了口口水,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她爹。
“生死有命。”应炎隆的大掌按住了她的肩膀。
“我知道……只是舍不得……舍不得他活着痛……也舍不得他走……”她揪着胸前衣襟,努力地想让情绪平稳,但一看到她爹,泪水便又忍不住地滑落。应炎隆看着她强忍眼泪的模样,巴不得自己能为她分担痛苦。
“他能少受点苦总是好事。”他哑声说道。
“我知道……我知道……”花明子低喃着,脸庞无力地前倾,正好倒在他的臂膀上。
她浑然未觉自己的举动,而他自然也不想推开她,便由着她依着,垂眸凝视着她,而她根本未曾察觉吴管事已悄悄退了出去,只留下翠轩,甚至不知道他的人已取来了药匣,而他让人在屋内燃起了安神香。
不一会后,翠宇取来了热汤热食,端到了花当家面前。
“我不想吃。”花明子摇头。
“需得吃。”应炎隆不由分说地搀起花明子,将她扶到桌前,把筷子递到她手里。“不吃,哪来的力气照顾你爹。”
花明子看着菜半天,终于缓缓动了筷子,吃了几口后,便又放下。
应炎隆证起一匙金黄鸡汤递到她唇边。“吃。”
花明子蹙着眉,不想吃,可也知道他的话有道理,且他黑眸里有股让人服从的神气,她于是乖乖张嘴吃了。
翠宇、翠轩至此总算松了口气。而等到花明子发现两人这样的举动有多亲密时,她已经吃了半碗餐食了。
她知道她该有女子娇羞的自觉,可她现在根本没法子想到那些。他喂她吃或是旁人喂她并无不同,差别只在——旁人的话,她不见得听得进去……为什么只听他的话呢?
花明子抬头看他,他正夹了一匙的鱼肉要喂她。
“待会再吃。”她摇摇头。
“嗯。”他没勉强,因为听见了外头慌乱的脚步声。
“瞿大夫到了。”吴管事推开门,迎进了瞿大夫。
应炎隆和花明子同时起身。
瞿大夫向应炎隆点点头,径自走到榻边,执住对方手腕。
花明子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他服了什么?一日仙吗?”瞿大夫放下病人手腕,抬头看向应炎隆。
“是。”应炎隆说。
“难怪。这种气脉早该断气了。”瞿大夫摇着头,乌黑长须随之晃动。
“我爹服了一日仙之后,病情……”花明子着急地问道。
“你爹好不了了。一日仙毕竟是人间药,吃了只能当一日神仙,保一日的命。再过一刻钟,他应当会再清醒。有什么后事要交代、有什么话想说的,就趁这时候吧。”瞿大夫拿出怀里的药包,取了银针在花广仁几处大穴上施了针后,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屋内点了安神香,这样很好;他离开时会有身心安适得像是睡着的感觉。”
“我爹真的没有法子多撑一些……”花明子哽咽问道。
“你已经求到了一颗一日仙和安神香了,还想求什么?人都要死的。”瞿大夫严肃地说道。
花明子身子倏地一颤,她握紧拳头,用力地吸气吐气,强迫自己不去想日后要面对的人生,只去接受爹即将离世、接受爹可以在睡梦中平静离世……
“我知道了,多谢大夫。”花明子起身向翟大夫长揖致谢。
“要谢就谢他吧。”瞿大夫朝应炎隆颔了颔首。“还有,你爹吃了‘一日仙’这事别传出去。这药的用处通常交由君王决定,放眼国内,已找不到几颗了。”
“这……”花明子知道这药贵重,却不知竟名贵至此。她看向应炎隆,明白应家这笔人情,她欠得大了。
“能派得上用场最重要,我不介意,你也别放心上,保密便是。”应炎隆说道。
“没事的话,我先告辞了。难得出宫一趟,家里人等着呢。”瞿大夫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多谢瞿大夫。”花明子差吴管事送走大夫之后,对着应炎隆再度长长一揖,并说道:“应当家今日之恩,花明子没齿难忘。一时胡涂拒绝与令弟婚事,于此致歉。待得家中诸事抵定之后,必当亲自上门致谢并恳谈婚事。”
应炎隆皱起眉。“日后之事,日后再说。”
“多谢应当家。”她长揖未起,知道不能再欠他人情了,否则日后还不起,对她便是负担。“父亲病重,恕我无法亲送您至门口……”
“不必多礼。”应炎隆扶住她手肘,让她站直身子。
花明子呼吸着他身上的药香,突然感到一股异常的安定力量。
“我走了,你保重身子。”应炎隆松开手,对一旁婢女交代道:“盯着她吃饭。”
“是。”翠宇恭敬答道。
“我没事的。”花明子看着应炎隆,挺直背脊说道。
“我知道你会没事。我只是……”想关心。
应炎隆看着她,没把话说完,便转身大步朝门外走去,然后头也不回地说道:“趁现在你还有点精神,先将预备办的后事先收掇一些。若需要我帮忙,便到应家找我。”
花明子看着他的背影,有种舍不得他走、想叫他留下的冲动。
当然,她没开口,只是紧咬住唇。
果然,她孤身奋斗久了,身边终究还是需要一个能够扶持她的人吧。这是她打从心里第一次认同了爹的话——她的婚事必须快点办一办。
花明子没允许自己发愣太久,她交代翠宇唤来了吴管事及几名小管事,分别交代了她爹后事的预先准备,然后又在纸上写下她爹过世后,她在守丧期间需要找人代理的诸多事务。
一盏茶时间后,她回到桌前用膳,然后坐到了床榻边,握着她爹的手,直到他醒来。
花广仁笑着同她说了一会话,交代了让她快点成亲、别让花家断了香火等等诸事,便带着微笑沉沉睡去……
***
人命终有时,花广仁在睡梦中断了气。
花明子看着爹辞世时的笑容,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始终没有滑下。
因为她知道从今以后,心里有苦、想撒娇时,再没有爹可以挨着了。她要挺直背脊,一个人走下去;所以,她洗了把脸、戴上面纱,走到外厅开始处理爹的后事。
忙碌对花明子来说是好事,因为没有时间悲伤。十日之内,她办妥了父亲的丧礼。丧礼简单却隆重,只请了至亲,回拒了各方生意往来对象。她没再见到应炎隆,却总是在忙碌间想起他,毕竟这几日应炎隆让人为她带来了各种药材及珍贵九药,瞿大夫甚至还曾上门为她把脉。
这日,将父亲葬至家族墓地,回到花府正厅后却始终一语不发的花明子,任由着面前的叔伯至亲们或推荐青年才俊、或毛遂自荐自己子弟,讨论着她一个女人家不好抛头露面等等诸事。
花明子听得不耐烦诸如此类的话,扔下几句“当初我爹潦倒时,出手相助过我们父女之人的话,我才愿意听……”
众人在一阵沉默之后,算准了没人站在她那边,于是再度将话头对准她,说她目中无人、不识好歹……说得她怒火横生,扔下了一句“我快成亲了,各位可以离开了”便转身离开。
依照东炎国的风俗,若是双亲过世,要不就在四十九日内成亲,否则就得等到三年之后。
四十九日内成为别人的妻子啊,这事……她虽没法子想象,却是一定得做的事。因为她得让天上的爹安心——她答应过爹会成亲、答应过爹会传宗接代。
如今爹的后事已办妥,她不想再拖延,那不是她的性格。
“翠宇,备好沐浴。翠轩,让吴管事亲送拜帖到应家,说我一个时辰后去拜访。”
她要去向应炎隆的弟弟求亲,婚期就订在四十九日之内。
***
秋日午后,正是清爽宜人之际,应宅西侧的清心院里正飘出淡淡茶香。应学文坐在临着池塘的亭子里,替他娘亲烹茶。
“娘……您不觉得大哥最近阴阳怪气的吗?”应学文将茶盏里的琥珀色茶液倒入玉杯里,待得茶汤不烫手后,才送到娘亲手边。
“你大哥原本就沉默少言。”宋青莲说道。
“不,我觉得他看着我的眼神里有杀气。”应学文打了个冷颤,不觉抚着双臂。“我被瞧得头皮发麻。可我最近根本足不出户,他还瞪我,这算什么啊。”宋青莲笑了出来,拍了下么儿的头。“你成天不做正经事,你大哥心急,看你的眼神自然严厉一些。”
“什么叫没做正经事,我可是天天陪着您啊。”应学文替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口含蜜香味的茶液。“果然是好茶。”
“那是因为你被你哥禁足了,否则哪会有空陪娘。光是你外头那些红粉知己,就让你时间不够用了。”宋青莲清雅脸上闪过一抹莫可奈何。“你啊,爱玩也要有个限度。”
“我爱玩,但不傻。我知道那些红粉知己都是要有银子才是红粉知己。我也不是不爱做事,只是大哥那些药材太繁杂,我又不像他那么聪明有耐心。我也是在找自个儿想做的事情啊。”应学文放下玉杯,俊秀眉头紧拧了起来。
“你大哥没再提你和花明子的婚事吗?”宋青莲问。
“嘘……您小声一点,万一被大哥听到,又想起此事,那我不就倒霉了。”
应学文睁大眼、压低声音,担心地左右张望着。
宋青莲见他”脸戒慎恐惧的模样,不由得笑出声说道:“花当家哪里不好了,她一个女子闯出这番事业可不容易啊。”
“是不容易啦。只是一个女人手腕那么厉害,八成长得青面獠牙、虎臂熊腰——”应学文立即闭嘴,因为他娘亲瞟来了一眼。
“外貌能当饭吃吗?如果不是花当家有那份才干和能力,花家早不知沦落到哪去了。我们应家靠的就是你大哥撑起这片家业,我们该更体谅花当家才是。”
应学文一听,眼眶却红了。他低着头,久久都没开口。“我知道家里的一切靠的都是哥,我什么都做不好,只是一个耗家产的米虫。但是,我的娘子是我要看一辈子的人,我不能说两句吗?”
宋青莲叹了口气,摸了下他的头。“你懂你大哥的个性,他若认为别人做出的决定不若他好,谁都劝不了他。你不想被决定婚事,就得正经找件事好好地做稳做长远,别让他担心。否则万一我和你大哥先你一步离开,谁来护着你一辈子?”
“娘!”应学文急了,红着眼眶去扯娘亲的袖子。
“我没有不听话的孩子。”宋青莲起身往屋内走。
“你就是讨厌我!就只会偏心大哥!因为我就是个没用、不学无术的家伙!”应学文大吼一声之后,气呼呼地转身离开清心院。
他不是没努力过,他挑战过那些记载药草的医书,可那些图样、药名,他一个也记不得,背了下一个就忘了上一个。他不是只努力一次,而是整整几天几夜都耗在那些书籍笔记里,可记不住就是记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