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书谚看着她许久,直到愤怒的情绪逐渐被错愕给取代。
他慢慢放开了魏容恩的手臂,浮躁的以指耙梳了黑发,然后懊恼的转了个圈,最后挫败的走到一旁重整纷乱的思绪。
向来自诩联想力丰富的他,早该从她放慢说话的方式察觉出异样;然而就算他拥有再丰富的想像力,仍然无法将她异常的行为与听障联想在一起。
是了,她听不见。
因为她听不见,所以她听不到册子掉落的声音。
因为她听不见,所以在书局里没听见他重复三次“借过”。
因为她听不见,所以唯一的联络方式只有电子邮件。
因为她听不见,所以她才会拥有一双无时无刻在捕捉讯息的眼眸。
她的反应,证实她不是在开玩笑;
她的眼神,充分表达她完全不知情。
她让他觉得自己很无理取闹,竟然胡乱对一个完全不知道状况的女孩动气。
魏容恩看着他错综复杂的表情,不晓得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只能愣愣地站在原地,等待他平复情绪。
方书谚在重新整理过思绪后,回头正好看到她仍用着无辜的眼神看着自己,像在等待他解释,眼底充满了纳闷意味。
“对不起。”他先道歉。
“嗯?”魏容恩不解地眨动美丽的眼睛,不明白他刚才明明还很生气,为什么突然又跟她说道歉。
“我为方才的鲁莽道歉,希望没有弄痛你。”
她下意识的抚摸隐隐作疼的右臂,淡然的摇了摇头。
方书谚知道有许多听障朋友都是靠唇语来读取对方的语意,所以他刻意放慢了说话的速度,仔细的说:“我是方书谚,‘四季’的收购者。”
魏容恩恍然大悟,明白了他的身份和来意之后,毫不吝啬的绽开了笑靥。
“谢谢你喜欢四季。”
海芋。
她像海芋。
方书谚从不懂什么花语,也不懂得用千娇百媚的花卉来开窍一个女人,不过当他看见魏容恩回以清丽动人的笑靥时,白瓣绿梗的海芋之姿就这么自然地出现在他脑海。
从不知道未施脂粉的容颜可以如此白净,宛如精雕细琢的水晶似的,如此无暇莹透、惹人心动,“清新脱俗”四个字用来开窍她再贴切不过。
“可以一块喝杯下午茶吗?”他终于付诸行动。
看着他的请求,魏容恩局促的抿了抿唇,视线飘浮的四处乱看,就是不敢看他。
方书谚怕自己说得不够清楚,因而倾身上前仔细的再说一次,“我很欣赏你的创作,中秋主题‘团圆’是我最新的一个主题,不晓得魏小姐是否有空一块坐下来讨论细节?”
魏容恩低垂着羽睫,不知道该如何拒绝,只能重复刚才说过的话,
“谢谢你喜欢四季。”
方书谚微笑的挑眉,不解她重复道谢的用意,以为她看不清楚自己的意思,所以便上前一步,试图拉近彼此的距离,却没想到他的靠近竟让她反射动作的退开一步。
她退缩的动作领她愕然,“容恩?”
“对不起。”她垂下眼廉,不想再读取他的任何话语,最后选择转身快步离开,重回她寂静的世界里头。
“魏容……”
他抬手,欲言又止,因为她忽然离去而陷入了怅然若失的情绪中。
那天晚上,他失眠了。
因为失眠,所以他拨了通电话给阿毅,聊了将近两个小时,内容全是那个叫做容恩的女孩。
从阿毅口中得知容恩的失聪属于后天性听障,她从小体质不好,十岁时因为发烧,阿毅的父母都是省立医院的住院医师,尤其是母亲事业心重,忙着国家考试,无暇顾及才会引发中耳炎,导致内耳部份神经纤维损伤,等到发觉听力异常时已经呈现六十分贝的中度重听现象。
阿毅表示,通常“神经性重听”的状况较为复杂,治疗也较为困难,即使父母和他都是医生,也很难挽回她的听力。
后来容恩进国中时开始借由助听器辅助听力,努力让自己像一般人一样完成基本教育,直到高中毕业后听力退化到九十分贝,便放弃了普通联考和助听器,彻底进入寂静的世界。
然而她并没有因为听力损伤而放弃求学。隔年,经过手语、唇语的训练,她参加了“身障学生院校甄试”,顺利考上C大视觉传达设计系,再以优异的表现获得教授指定为艺术研究助教一职。
在容恩二十岁成年的那一年,容恩的父母送给她的成年礼竟是结束了二十多年的婚姻关系。
面对父母突如其来的离异,自然对容恩造成心灵上的伤痛,促使她开始拒绝家人的协助,决定独自搬出去自力更生,也开始独来独往。
由于她是十六岁才逐渐失去听力,所以仍然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字正腔圆的说话;不过,也因为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所以咬字方面才会特别专注缓慢。
知道了魏容恩这么多的事之后,他直觉就是“气”。
气阿毅知情不报,隐瞒了容恩失聪的事;阿毅却以不想因为听障一事徒增客户没必要的麻烦做为合理的解释。
气自己性情浮躁,第一次和容恩对话就投以怒目横眉,自我摧毁努力建立起的诚挚友善印象。
也气自己行为失当,没头没脑的就想约人家喝下午茶,是人都会被他唐突的邀请给吓跑,更何况是心思极度纤细又敏感的她。
最后,他还是气阿毅,气他哥儿们多年,竟然把他当成一般客户看待。一向直率的他根本不懂得假意周旋,才会搞砸这一切。
记忆中,她不是特别美丽,却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细密纤长的羽睫将灵透澄净的双瞳衬得宛如黑水晶一样,每眨动一次,像是在代替她的声音,充满了表达含意的纯真灵气。
还有,她那直顺如缎的黑发,以及那一张透着雪白清丽的容颜,合得原本平凡的五官显得格外清丽动人,细致淡雅。
如果真有所谓“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大概就是在开窍像她这类型的女孩吧。
从她的眼神里头,他还看出了她的孤傲与倔强,而这两项“特质”绝对不适合在身形柔弱娇小的她身上出现。
明明两人就只有过简短的几句交谈,他却觉得她好像是他熟悉许久的朋友,之所以对容恩毫不陌生,是因为那本手札让他透视到她的内心世界吗?
对容恩来说,他或许只是一个收购她创意作品的买主,他如此积极的态度是不是操之过急了呢?
阿毅说她每天的行程不固定,通常只有几天会到大学协助教授作学术研究,偶尔会到父母工作的医院担任义工,其余时间则是待在她的住处完成委托设计。
所以他决定依照上次在医院巧遇的方式,来个守株待兔,看看能不能再像当初那样遇见化身义工的容恩。
方书谚倚靠着榕树旁的栏杆,站在“吸烟区”的立牌旁,忍不住一根一根的抽着,目光微眯的直直锁着人来人往的医院大厅。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就这样毫无所获的度过,扑空的结果再度磨光了他的耐性,浮躁的本性开始原形毕露。
连续三天,他都趁着送货之余呆在医院服务台等候,爱心泛滥的义工大婶怕他无聊,总会把家中从大到小的成长过程全搬出来细述,就连家里的吉娃娃也拿来聊,偏偏主角魏容恩这家伙硬是不肯出现,他也只好左耳进右耳出,偶尔配合大家的话题搭个几句。
今天是第四天,延续昨天的待续话题,应该是要讲到大婶那只吉娃娃结扎的事,他没兴趣,决定今天就窝在医院外头的吸烟区,准备抽一整天的二手烟。
“小伙子,又在等人啊?”
方书谚回头看了这三天来结识的烟伴朝这里走来,不由得苦笑地扯着嘴角。
“是啊。”
想不到短短三天,不但认识了义工大婶,还熟识了一个烟伴,只怕再这么枯等下去就连医院里的清洁工都快认识他了。
被书谚称作大叔的中年男子,也抽出一根烟加入他吞云吐雾的行列,“今天是第四天,你很有耐性哦。”
他给了大叔一副无奈的表情,“没办法,有求于人家,自然要拿出诚意才能感动对方。”
大叔赞赏的频频点头,“不错,我欣赏你坚持到底的精神,只不过我很好奇,到底是哪位女医师还是哪个小护士值得你连续多日等候?”
“咦!我还以为大叔从不探人隐私。”连续三天的相遇,只觉得这位年逾五旬的长者相当健谈,天南地北都能聊,就是不聊私人问题,没想到大叔还是敌不过好奇心驱使,终于开口探缘由。
“我跟自己说,如果那人值得让你苦等超过三天,那么肯定也会值得我一探究竟;所以,现在你可以告诉我到底是哪个单位的小姐,好满足我的好奇心了吗?”
方书谚看着医院大门许久,不想随便说出她的名字,直接换了个话题。
“大叔的朋友住在这间医院很久了吗?可以知道是挂哪一科吗?”
他不答反问的举动让大叔低沉的笑了起来,只见大叔才刚捻息手上的烟,马上又点了一根。
“你当真关心我的朋友?还是想探听我在医院里的人脉?”
方书谚佩服的扬起剑眉,不在乎被看穿的率性一笑,“大叔真厉害。我确实是想套大叔的话,不过我想大叔应该不认识她,因为她只是个偶尔出现的义工,并不是医护人员。”
“义工?”大叔露出了答案几乎呼之欲出的笑脸,“我女儿也是义工,要在义工队里找人,问我就对了,只不过义工有分为柜台咨询、老人体检、病房服务、资料处理等组别,你要找的人是哪一组的呢?”
“大叔果真是内行人,我完全不懂这个,只知道她等等!”
方书谚顿了一顿,这才意会到大叔刚才透露了一个重要的讯息,“刚才大叔说……你女儿也是义工?”
“然后呢?”大叔挑眉忍笑的等着他的下文。
“请问,令媛的年纪?”
“不大不小,二五刚好。”
二十五?!
方书谚真的很不想发挥自己的联想力,偏偏大叔怡然自若的眉宇间隐藏着另一张熟悉的面孔,实在让他很难不去联想在一块。
就在他拧眉愕然之际,一名身穿医师袍的男子突然从身旁插入了他们的谈话。
“魏教授,终于找到您了。”一个白面书生型的实习医师如释重负的吁了口气。“三分钟后与麻醉科罗医师约的meeting内容已经准备就绪,麻烦魏教授即刻前往八楼会议室一块研拟开刀细节。”
“好,我知道了。”
“还有,拜托魏教授少抽一点,要是让容恩知道了,我们这群学生又要被容恩怪罪没看紧您了。”
“嘘,最后一根。”魏忠华虽然口头保证,却丝毫没有说服力。
实习医生不敢多嘴的离开现场,要是真被魏教授的女儿瞧见了,只怕又会被当成了共犯一块问罪。
魏忠华在学生离开之后,才回头看了小伙子一眼,笑而不语的表情充满了兴味。
方书谚只能苦笑的摇了摇头,他只记得容恩的父母在这间医院任职,却没想到连续三天的烟伴就是魏容恩的父亲,真是深受打击。
“她会来吗?”他无力地问。
“我不知道,她想来自然就会出现。”魏忠华说的是实话,他向来不管女儿的行踪,尤其是女儿的。
“是吗?”方书谚颓丧的叹气。“看来我今天又白等了。”
魏忠华打量着他,从他的态度直觉猜想到一号人物。“你就是方书谚?”
方书谚讶异抬眸,“容恩跟您提过我?”
“不,不是容恩,是明毅跟我提过。”
方书谚失望了一下,“原来是阿毅,希望他没有说我的坏话才好。”
魏忠华因为书谚失落的表情而忍俊不禁,“阿毅只提过他有个军中朋友很直率,各方面和容恩都很像,他一直很想介绍你给容恩认识,偏偏容恩那丫头不知道是真忙还是假忙,始终都没给他回复。”
“既然是一家人,为什么你们会不清楚容恩的行踪?”
对于这点,他有必要解释清楚,以免让小伙子产生误会,“我们家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不刻意掌握彼此的生活,探索彼此的隐私,联系方式全靠电子邮件了解近况。”
方书谚听了,相当不敢置信,“你们还真是很另类的一家子。”
“是啊,就因为我们的亲子模式相当摩登,所以一直都是聚少离多。”魏忠华深深的吸了口烟,又重重的吐了一缕烟雾。“不过年纪越大似乎就愈不适应这种亲子模式,反倒期待逢年过节团聚时的热闹气氛。”
魏忠华感慨的将手中的烟给捻熄,正准备从烟盒取出一根新烟,没想到竟被当了三天的烟伴给阻止。
“少抽一点,让容恩知道了会不高兴。”
“咳咳。”魏忠华差点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到,才刚认识一个朋友,马上就多了一个人管,真让他哭笑不得。“早知道就继续跟你卖关子,不让你知道我的身份。”
方书谚陪同的捻熄手中的烟,不想用烟味诱惑大叔。
“早点回去吧,容恩今天不会来了。”魏忠华重新将烟塞回了烟盒,另外取出一只笔在烟盒上写了几个字。
方书谚无谓的撇嘴一笑。“反正没事,就让我再待一会儿吧。”
“给你个建议,与其傻傻的等,不如直接去找她会更有效率。”
方书谚听了魏父的意有所指,才想开口询问其话中的含意,就看见魏父递来了一张便条。
他伸手取过一看,是一个地址。
方书谚浑然一愕地的抬眸看向魏父。
魏忠华趁方书谚开口之前抬手制止了他的发问,“记住,我什么都没说。能不能成功,全凭你的运气。”
方书谚了然的紧紧抓住手中的便条,没忘记他们魏家人互不透露隐私的相处模式。“这是我捡到的,我很谢谢遗失便条纸的主人。”
“聪明。”魏忠华欣赏的点了点头。“好了,我得赶去开会,祝你幸运了。”
他站在原地呆愣了好久,突然有种被他们一家人耍得晕头转向的感觉,但他却一点也不生气,反倒觉得有趣。
原来,冥冥之中他们之间的牵扯早就注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