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姜淳搭了早上第一班飞机回澎湖。
即使他现在情绪不好、体力不佳,可他还是进了“沐兰亭”的厨房,准备迎接忙碌的一天。
周日的“沐兰亭”生意一向很好,来客数大约是平时的三到五倍左右,而且通常一来就是一整个大家族,出餐需求非常大。
他其实可以理解为什么阿贵应付不来。
阿贵是这里的二厨,在料理界的资历已经超过十年了。听说他十六岁就已经入行,却一直到了二十四岁才开始接受正规的厨艺训练。
阿贵是个不错的厨师,细心负责、做事谨慎,可就是因为太谨慎了,所以他的料理一直无法突破现有的格局,创造出自己独有的特色。
过了晚餐的尖峰时段后,厨房里的工作人员终于稍稍可以松懈一些。
大伙儿开始闲聊,聊聊最近谁买了新车,聊聊前几天认识了哪里来的正妹,或是哪些保健食品的实用性比较高……
范姜淳却是一有空闲就查看自己的手机。
他还没放弃,他还在等待她的回讯,可她却残忍地一再让他期盼落空。
虽然他总是抱持着“踏出去了就不要后悔”的人生哲理,然而,陷入这样的僵局却是他始料未及的。
他怔怔地盯着手机屏幕,思绪紊乱得像是打结的头发。他不禁拧起眉头,拿不定主意自己究竟该不该继续主动。
忆起昨夜她在他身下热情娇喘的模样,他怎么样也无法说服自己那是一个不爱他的女人所会有的表现。
无来由地,他想起了那句没说完的话——
即使我们的关系可能会因为这样而……
而什么?她没说出口。
难道这就是她一开始的打算?让他俩这十几年来的交情,葬送在短暂而绚烂的一夜激情里?
不,不可能的。
依他对她的了解,她不是那种会去追求一夜情的女人,更不可能把他当成一夜情的赌注。
既然如此,她的想法究竟是什么?他想破了头也摸不透。
“淳哥。”
突然一声呼唤将他自冰冷而黑暗的海底捞起。他不觉倒抽了一口气,骤然回过神来。
呼唤他的人是外场经理。
“嗯,怎么了?”他敛起自己的情绪。
“外面有个客人想见你。”
“啊?”他有些意外,台湾的客人通常没有见大厨的嗜好,这在欧美地区比较流行,“你确定对方想见的是大厨,不是老板?”
“她很坚持一定要见你。”
“……这倒新奇了,是什么样的客人?”
“嗯……”外场经理抚着下巴,侧头沉思,“一个差不多跟我一样高的女人,可能二十七、八岁吧,染一头红发,长得很漂亮,应该不是在地人。”
这样的描述让他起了点警戒心。
他猜想,那应该是什么美食杂志的记者……或是美食评论部落客,他现在最害怕的生物非这两者莫属了。
然而纵使他有再多的不情愿,也不能选择避不见面。想了想,他问了外场经理一句,“是哪一桌的客人?”
“第二桌的。”
“我知道了,我现在过去。”语毕,他搁下手机,推开了厨房的大门。
一身白色的厨师服,让他在餐厅里成了相当显眼的目标。
他朝着第二桌的方向走去。
那儿端坐着一位女客人,从背影望去,她的确没有本地人的气息。一头火红色的长发几乎及腰,身形纤瘦,打扮时髦,她身穿白色无袖上衣,青蓝色牛仔裤,再搭一双高跟凉鞋,以及——她手臂上那眼熟的刺青。
他愣了下,不自觉地停住了脚步。
那不是杂志记者,也不是部落客,他认出了女人的身分。
“……俪伶?”他试探性地呼唤了对方的名字。
听见他的声音,尤俪伶迅速回过头来,两人视线一对上,她就喜出望外的立刻起身离座,也不顾旁边还有多少只眼睛,冲过来就是一个热情的拥抱。
这一抱,吓到了其它的客人,也吓到了外场的服务生。
“果然是你,我吃了第一道菜就知道一定是你!”
意想不到的来客、天外飞来的熊抱,范姜淳整个人错愕当场,顿时失去了反应能力,只能任由对方搂着。
半晌,他醒了过来。
“慢着、等一下……”他吃力地将黏在身上的女人扒开,“你是不是应该先解释一下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尤俪伶眨了眨眼,笑道:“你不问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吗?”
“不管是哪一个,你都——”
说到一半,他猛地发现周遭有好几只眼睛正在打量着他俩,他闭上口,决定拽着她往门外移动。
“走,我们外面聊。”
可即使移驾到了室外,仍是避不了那些好奇的打探。辣妹与淳哥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这似乎已经成了沐兰亭里最新、最夯的八卦。
“说吧,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一踏出餐厅,他开门见山地问。
尤俪伶神秘兮兮地笑了笑,“从一个报社记者那里知道的。”
听了,他怔愣了下,“报社记者?有记者知道我在这里?”
“嗯,是个很喜欢到处吃吃喝喝的吃货记者。”
坦白说,他很震惊,不觉皱了眉,“我已经把自己的风格藏得很好了,我不懂为什么会被认出来?”
“不,那家伙不一样,他号称是你的铁粉。”尤俪伶开始娓娓道来,“几年前在法国游学时,他被你的料理感动了,从此之后就一直在追你的消息。会在这里认出你,完全是运气,他说他原本只是陪同事来做一些民宿的报导,看到这家餐厅好像不错,就进来吃一餐。他吃了之后十分惊讶,马上问服务生主厨叫什么名字?你们服务生很保护你欸,不但没报出你的全名,还说你姓范呢。”
“……”他忍不住闭上眼,深呼吸。
算了,他姓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记者到底想干么。
“所以呢?”他睁开眼,追问道:“他确定沐兰亭的主厨是我了,然后呢?他有什么目的?”
尤俪伶看着他的双眼,唇角的笑意渐渐退去。
“我不知道那个记者有什么目的,我倒是比较想问你,愿不愿意跟我回马赛,老板一直很想找你回去。”
“不了。”他想也没想就一口拒绝。
“你真的不考虑一下?难道你就甘愿窝在这种不成格局的小餐厅吗?”
“这里没什么不好。”
“拜托,想想你当初到法国的初衷好吗?你的志气都哪去了?难道你只因为自己的餐厅失败了,就可怜兮兮躲在这种地方疗伤?”
她的话令他发笑,却是一抹无奈的苦笑。
“俪伶,”他叹了一口气,道:“真的不是我傲慢、非要人家来求我,而是我早就已经没有当初做料理的那种热情,你懂吗?”
料理究竟是为了什么人?
为了顾客?为了老板?为了美食评论者?还是为了证明自己?曾经,他热爱下厨的理由很简单,就只是为了想要做出好吃的料理,然后听见对方心满意足地说一句真心的赞美。
那就是他的全部,那才是他的初衷。
可是曾几何时,一切都变质了,于是他在名为上流的饮食圈里迷失了自己,再也找不到来时的路。
飞机在晚间七点半的时候降落马公。
周静潇走出机场,第一件事情就是拿出手机,打算拨通电话给范姜淳。可是当她盯着“拨出”键的时候又临阵退缩了。
打电话给他,然后呢?她该说些什么?
他传来的那封简讯,无疑是把狠狠划伤她的利刃,天地良心,她从来没有把他当作床伴来看待……咳、当然啦,她无法否认昨日的一切,他确实是给了她一个美妙又难忘的夜晚。
然而,也正因为美妙,所以她害怕自己上了瘾、忘不了。
她自认不是个容易动情的人,可若给了真心,便是死心塌地,她的顾虑是男人永远不会懂的心思。
男人怎么可能体会,当她被爱情伤得体无完肤时,却得同时在女儿面前当个坚强的妈妈,还得在地检署里当个铁面无私、公平公正,最好一点情绪波动都不会有的检察官。
男人在热恋期,什么鬼话都说得出口,诸如“没有人能阻止我想跟你在一起的决心”、或是“我不在乎你离过几次婚或是有几个小孩”之类……总之,当一个男人在追求一个女人的时候,从嘴巴里吐出来的海誓山盟就跟吃进去的鲁肉饭一样便宜又大碗。
可是,随着热恋的激情一点一滴消逝,男人的忠诚与坚持似乎也变得宛如泡沫。
他们会突然清醒过来,惊觉世界上的女人真的很多,自己何必偏要执着一个离过婚的单亲妈妈?说难听一点,他们也不是真的很想帮别的男人养孩子——是,没错,这就是馜馜在他们眼中的定义。
范姜淳会不会也是这样的男人?她不知道;就算是,她也不想知道。
她选择逃开,只因为不愿意有任何恨他的机会,她害怕,万一不久的将来,范姜淳也抛下她了,那么她不只是丢了爱情,也失去了一个朋友。
他说过,他做事情没在后悔的,可她现在却是懊悔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