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十点钟,纪年仓将工作处理完,准时关门。
下意识的注意门口,尤其是昨夜她站着的那个位置,此时少了那抹纤细身影,他心中浮现失望。
这仅仅是几秒钟脑中划过的念头,表面上纪年仓脚步未停,顶多多看了那个位置两眼,就一如往常的走向回家的路。
他不会为心中的失望停留,也不打算去解读这失望,太过于去想这件事,会让心里越是患得患失,生活也会脱序。
一如往常关上工作室的门,一如往常回家,一如往常带着猫罐头来到大树下。
“喵……喵……喵……”一如往常学猫叫,唤出小野猫。
但这次小野猫没出来,他心里起了疑问,嘴上还是继续喵。
“喵……喵……喵……喵喵喵……”
高大的纪年仓弯着身体,左喵右喵的,看起来很滑稽。
他注意着地面,想着小猫可能会从哪个角落出来,但──
猫儿没来,在他面前倒是出现一道影子。
他呆了呆,顺着影子往上看,先是一双裹着褐色短皮靴的脚,接着是深蓝色裤袜,再来是米色窄裙、黑色丝质衬衫,以及那件有些眼熟的米驼色风衣。
然后,他看见她带着局促不安的脸。
他们对视着,这秒钟的沉默有着尴尬与违和的感觉,他看着她,她则显得有些浮躁,偶尔避开他的目光。
这时,小野猫跑了出来,蹭着纪年仓的脚,他如大梦初醒,弯身打开猫罐头,猫儿满足吃起来,他蹲在猫旁边,一如往常的摸了摸小猫的背脊。
他没抬眼看她,只是看着猫,忽然开口。“没被吓跑啊?”
程知湄抿了抿唇。“有被吓到,但没被吓跑。”
他笑了,表情像是思索。“要怎样才能吓跑你?”
“干么总想着要吓跑我?就当……都是来看看小猫,碰巧遇上你,这样不行吗?”她抿着唇说出这些,今晚她不敢到工作室找他,来这儿找小猫玩,远远见他来了,下意识便抱着猫躲起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干么躲起来,或许是为了整理一下心情,才可以面对他吧?
“行。”他扬扬眉,掩饰心里油然而生的愉悦,硬是淡着表情,嗓音轻醇。
他没有理由拒绝她,不是吗?只是巧合的来看这只小猫而凑巧遇上了,如此而已。
他的回答教她微愣,以为他会说不行的,或说她不安好心,结果却这样坦率地回答,这下她倒汗颜了。
他又开口了。“只要你能保证没有私心,没有一丝想藉此促进合作案,就什么都行。”刻意补上这样的但书,是为了心里那股拉扯,一面因为她出现而愉悦,一面又不想跟她多有牵扯,只因她是想找他合作的人。
程知湄咬唇,没办法给他保证。
她不会放弃合作案,但她也不愿意那样咄咄逼人,她想先接近他,而正好她也关怀流浪动物,更正好的是——她想多认识他。
不是恋爱那种认识,是朋友那种。
她觉得……他很特别,冷漠时教人不敢靠近,笑起来又和煦如阳,更重要的是,他随身携带猫罐头,就为了喂养这只小猫,她觉得……他很善良。
他的嗓音响起打断她的思考。“没办法保证?”
她蹲下身,看着吃着罐头的猫,同时也更接近蹲着的他。
她摇摇头。“我不能保证,人的心思本来就很复杂不是吗?我想绕过来看看小猫,也抱着想见到你的想法,你可以绕开我或不理我,但我的工作不容我轻易放过任何可以接近你的机会。”
“意思是——你不会放弃?”他哼了哼。
她眨了眨眼睛,眼色认真道:“是的。”
她转开放在小猫身上的视线,热络的看向他,没头没脑的说:“而且……我觉得你很善良。”
他扬了扬眉,深邃的眼眸终于肯看向她。
“工作那么忙,还能有心做善事,像我就不行了,工作很忙,已经很久没有去注意身边的事情,我甚至连我家对面住什么人都不大清楚。”她笑了笑,又说:“我觉得你能这样很了不起。”
她话锋一转,又道:“所以我想跟你合作,为了争取你点头,我不会放弃。”
他心里闪过一丝异样情绪,淡淡说:“我没有你说的那样了不起,我只是碰上这只小猫,然后习惯带食物给它而已。”
“我就没办法,我连发现有这只小猫的能力都没有,我一直过得很匆忙,昨天你才教我放慢脚步,我今天就加入了流浪动物协会的义工。”
纪年仓大惊。“你要当义工?”
他太惊讶了!没想到她会是这样风风火火的人,昨晚跟今天不过相差一夜,她就疾风般的去参加了。
他看着她的眸光里顿时多了些审视,她外貌时髦亮丽,当义工不是轻松的工作,更何况是无酬参与,她却连一丝迟疑也没有……
她满脸认真。“我加入了,受你感召,还不觉得自己了不起吗?”
他摇头失笑,还受他感召咧?!他很难不为这句话而漫起温暖感动,他试着去联想她决定当义工的动机,如果真是因为他……那这个连结,教他很难不对她心软。
“嘿……”她小心翼翼的看向他,问:“你不姓熊,那姓什么啊?”
他不打算隐瞒她了,很快回答:“纪。”
“喔……纪先生?”她扬扬眉,笑看他。
“纪年仓,年月日的年,仓库的仓。”让她知道名字又何妨?
“那为什么工作室叫大熊先生?”
他看了她一眼,坦率道:“前女友取的,她觉得我很高大,像大熊。”
她唔了一声,忽然不知道要说什么。
又不好顺着前女友话题下去,很尴尬。
他也不说话,等小猫吃完罐头后,小猫将身体翻过来,肚子朝上,懒洋洋的样子,他摸了摸小猫的肚子,始终沉默着。
终于,她在沉默中重新开口。
“纪先生。”
“嗯?”
“你觉得……你喜欢现在的工作吗?”她撑着下颚,目光柔柔地望着他。
他勾起唇角,想也没想就回。“喜欢。”
“是喔……”她看向天空,黑墨墨一片,今晚没有星星,月亮也被隐在云后。“我也喜欢我的工作,可是,有时候也会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你会吗?”她很好奇,像他这样独立出来开业,自己为自己负责,是不是拥有绝对的自由?对错成败都不用患得患失?
“不会。”他看见她迷惑望着天空的模样,柔美的侧颜让他有瞬间心折,他忍不住问:“什么样的力不从心?”
她眯起眼睛,猛然转头看向他,纪年仓冷漠的眉眼,这会儿好像染上了温度,她感到一股脆弱,想对他倾诉……
“就是……觉得已经很努力了,还是等不到好结果,或者觉得自己很有想法,却等不到机会。”
他听了,却笑了。“很多上班族都会有你这种感觉。”
“也是。”她笑了,眸光里有一丝了然。
而他看见她笑容里有一丝苦涩,他无声的叹了口气,制止不了自己继续向她探问──探问,会更了解她,会忍不住将她的故事放在心上。
“工作上遇到烦恼了是吗?”他摸着猫的大手,一下又一下的顺着,像一道沉寂的节奏,掩饰他心里的悸动。
她摇摇头,否认道:“只是一种疲惫感而已。”而后,她忽然笑了起来。“如果你答应合作案,我的疲惫感可能就都跑光光喽!”
“我不吃苦肉计这一套。”他这句话换来她大笑,她频频说不是苦肉计啦,然后笑不停。
他深思一下,问:“既然工作让你有疲惫感,有没有想过转换跑道?”
她打趣道:“譬如?像你一样开店吗?”
纪年仓深邃的眼睛,盛满了不认同。“开店只会更累,要考虑清楚。”
他认真的表情让她愣住,沉默思考了一下。
成为独当一面的女强人始终是她的梦想,从小,她看着母亲没有工作,镇日为家庭奉献,后来父亲外遇,抛弃母亲,没有经济能力的母亲瞬间一无所有,那年她十八岁,半工半读完成学业,过得很辛苦。
她逐渐奠定了女人要有钱的观念,不只要有钱,还要稳定。
虽然现在她没有太多发挥的地方,可她骨子里却又不服输,总想在现在的环境拚出一番作为。
转换跑道?她不服输。
她深吸口气,认真回道:“我不想转换跑道,目前我只想在这个环境努力,我……相信我可以。”
他静望她沉默的侧面,很难想象那样纤细的肩膀扛着多少心事。
他当然听得出来她不愿说出的力不从心,但不清楚会是怎样的挑战,过去他也待过办公室,曾经兢兢业业过,有些能体会她的惆怅,而这惆怅很容易让她迷失。
他是个希望能做到最好的人,所以他曾经面对强大挑战也不离开工作岗位;可同时他也是个果断的人,超出能忍耐的临界点,他就会毅然决然离开。
所以他知道她的力不从心与疲惫感,是没有勇气离开现在这个工作环境,因而死命巴着做着,忘了外面还有另一片天空。
他能懂,却帮不上她。
工作上的坚持,只能靠自己参透,只有自己才知道自己的执着,才知道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
她恐怕还没想好。
忽然一阵风狠狠刮来,扬起她的发丝,有些遮住了她的脸庞。
他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只听见她说:“好晚了,纪先生……”
她又摇摇头,更正道:“不,今天觉得你像我的老朋友,不那么生疏了,我要喊你名字,纪年仓,我要回家了,晚安。”她浅浅笑起。
听见她喊他名字,他没来由的心口一阵柔软下来。
多久没听见人唤他名字了?自从经营大熊先生工作室后,面对的几乎都是客人,这样喊他全名,倒是第一回。
尤其是她温软的嗓,这般轻喊他的名字,在这个寒夜,却似一阵扑面的春风,教他感觉热呼呼地,真像她口中说的老友一样。
他极浅的扬起唇角,温和的跟她道别,目送她娉婷的背影,暗入夜色里。
KeepCalmandCarryOn。
写着这串英文字的海报,贴在那个曾经是专属于他的办公室墙面上。
宽敞的办公室里,摆着两张沙发、一张放着鲜花的方形桌,上面秘书会为他适时更换花瓶里的花,当然也会贴心的换水。旁边是占领一整个墙面的书柜,里面仅有一部分是书本,其他百分之八十五都是活页夹,与一迭迭摆放有些零乱的A4纸,上头密密麻麻印着曾经重要的讯息。
他的办公桌在中间,一抬头就可以正面看见办公室门口,办公桌很大,但即便那么大,仍然没有任何喘息的空间,桌上永远被文件堆满,电话有两支、桌上计算机一台、笔记本电脑也一台,加上随时会送进来的公文,几乎只剩一张A4纸大小的空间。
电话常响,有时还会两支交替响,计算机得二十四小时开着,私人讯息栏总是闪着、每天一进公司,秘书文森就会将行程表报告给他──
“八点半开早会、十一点跟厂商见面,顺便在会议室开合作案子的会议,午餐跟厂商代表一起吃,两点半开部门会议,小梁成功拿到K公司的订单,他已经将合作计划先交了上来,请先看过后下午部门会议讨论,五点半……最慢六点要出发,联星科技陈经理约了国外客户一起吃饭,我们得出席,客户的数据我先放在这边,可能得在车上看。”文森的嗓音仍然是那样冷静。
每天,几乎是每一天,他都超过午夜回家,应酬后他还得回公司看公文,有时更在公司待彻夜。
疲惫时,他会盯着海报上的KeepCalmandCarryOn,激励自己。
此刻,他也好累好累,抬头看向KeepCalmandCarryOn,它不见了,从海报上逃走了,海报上改写着密密麻麻的会议纪录,他眯着眼读,读得更辛苦,身体很重,视线模糊,他快要喘不过气来……他感觉自己就要晕了……
纪年仓从噩梦里惊醒。
那不只是噩梦,也是他的过去,离开公司那么久了,只有一开始他会梦见过去的情景,还不适应变得轻松的日子。
但,这梦已经很久很久没梦过了。
如今他过得惬意自在,怎么可能会梦见那些情景?那分明是出于下意识恐惧才会梦见的。
他从被窝里起身,赤脚走到厨房,打开冰箱倒了杯冰水,然后拿着冰水踱步至客厅,坐到沙发上。
狠狠饮进一口冰水,那严酷的冰冷,瞬间让他立时清醒。
为什么现在生活几乎无压力的他,会梦见过去那令人无法喘息的生活?
他闭上眼睛,那张熟悉的海报再次飘进他脑海──
是的,KeepCalmandCarryOn。
他曾经这样要求自己、逼迫自己,失去生活质量与自由……
瞬间,那股曾经的紧绷感忽然到来,他猛地睁开眼睛,又灌入一口冰水,整个人才放松下来。
他想到今晚的程知湄。
她嘴上说没事,眼色却有着淡淡的茫然,她疲惫且力不从心,却没有离开的勇气。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只是一直告诉自己,不能放弃,继续往前,要保持冷静……KeepCalmandCarryOn。
纪年仓很轻易地将她跟过去的自己重迭在一起,因为看见她外表展现的倔强,以及眼里的叹息。
这傻女人让他想到过去的自己,不同的是,他身居高位,她则得看人脸色,她的处境比过去的他还糟糕。
他突然很心疼她。
大多数的人待在压力大的工作环境里,冲劲都会被抹煞掉,人们都害怕挑战困难的工作,一逮到能放弃或推掉的机会,就落荒而逃。
她呢?
她说她不想放弃。
跟她说话时,有好几个片刻,他几乎都想要答应她的合作案了……
但,也只是“几乎”,也仅只是“想”。
虽然她的确提出了不错的想法,她说合作案可以让他的饼干被更多人看见,如果他想要更钻研烘培饼干的技术,透过合作,一定可以让更多同业发现他的饼干。
他仍然坚持不参加合作案,因为他不想让生活变得复杂,大熊先生工作室的招牌,就是一种纯粹的精神,不想染上商业化。
他希望一手创建的大熊先生工作室能保持简单纯粹,只专心在提供美味的饼干就好,从没想过要发扬光大、出名上电视、增加生产线、赚更多的钱……
当初离开公司后,沉寂了一阵子。
除了跑医院将身体再次彻底检查一遍外,也服用了一阵子自律神经失调的药,除了去医院的时间外,大多时候他都一个人待在家里,有时对着窗外发呆,有时看书,生活少了重心的感觉一开始很舒服,久了却茫然起来。
那天,他看见旅游生活频道,知名外国甜点师傅正在教做饼干,他莫名被吸引住,看着看着,兴起了学习的想法,起先是透过食谱自学,后来还报名专业烘焙班,越来越有兴趣的他最后甚至有了卖饼干的念头。
如今他依旧记得一个人从零到有的学习过程,更忘不了为了练习添加巧克力甜度而试做了二十多次的经验,他的大熊先生工作室从来就是他自己的,他不需要商业广告,也不愿与人合作。
可是,遇见了程知湄。
他莫名心疼这个女人,当她笑着与他讲话,时而惆怅、时而俏皮,他看着她说话的表情,忘不掉、记太牢,所以今晚被暗示了,才会梦到过去,也牵连进对她的疼惜,在梦醒这刻,分外强大。
他想,跟她合作也许不坏……
他轻呼一口气,仰头将冰开水一次饮尽。
重新闭上眼睛的他,不小心在沙发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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