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他们的船队泊在一处坡势较缓的河岸旁,不远之外,有一座“百阳镇”,虽不若苏杭名气大,但是百年来人才辈出,也因为承接南北的地利之便,商贾云集,每年从这城镇缴上朝廷的税收,都不是一笔小数目。
昨晚,律韬就告诉珑儿他们要进城镇,要她做好准备,当时,在场的人还有忙着张罗热汤水的小满与两名婢女。
这几日,两位主子同住一间厢房,虽然同行的元济是贴身伺候皇帝的人,但考虑到皇后娘娘也同在一室,不若小满是女儿家的身份,所以从他们上船走水路之后,领事进房伺候两位主子的人,就换成丫小满与女婢,只是在小满每晚交差后,必须去向他这位大总管禀报交代。
当下,小满听皇上对娘娘说要做准备,却不听娘娘交代下来,只见两位主子相视微笑,那一切尽在不言中的心有灵犀,让她看了一头雾水。
结果,就在今天清晨,天微亮,湖面上仍泛着氤氲雾气,被命令在门外不得入内的小满等人,都被他们所看见的情景给震慑住了。
他们看着厢房的门开启,先走出来的人是皇帝,一身深蓝色的衣袍,与平日在宫里的常服相较,只差了天家的纹饰,仍旧是一派的气宇轩昂,不过较平日相比,一张总是冰冷阴惊的脸庞多了几分暖和的笑意。
那笑脸平日里在朝堂上几乎见不着,不过小满等人倒是见惯了,因为皇上只要与娘娘在一起,都是一脸宠溺的笑。
他们看着皇帝回头,朝着门内伸出大掌,但门里的人却没理会他的搀扶,自顾地走出来。
在那一瞬间,所有人像是火了魂魄般,楞楞地看着出现在他们面前的青衫公子,他们看着那熟悉却有几分陌生的俊美脸庞,在见了他们的表情之后,翘起一抹兴味的浅笑,更是生出仿佛入了梦境般的恍惚之感。
他们在这位绝世公子身上,见到了如玉般的温润干净的气质,此刻,轻噙在那唇畔的浅笑,让那双好看的眼眸之中,添了几许仿佛宝石般的璀璨光华,那是一张教人转不开视线的俊美姿容,但是,除了小满与几个亲近的奴才之外,一旁的护卫都已经低下了头,就怕多看了一眼,会亵渎了那宛若天人般的高贵。
这时,律韬看了被她忽略而落空的大掌一眼,知道这人穿了男装,自然不想再被当成女子一样扶持。
但他耸肩笑笑,毫不介意地收回了手,敛眸看着静立在身侧,仿佛不属于尘世般的少年,心头泛过一阵又一阵抑制不住的悸动。
“娘……娘娘?!”小满惊喊出声,明明已经认出这位公子的身份了,语气里却仍有一丝不确定。
因为,她家娘娘的神态与举止,仿佛天生合该就是一位翩翩佳公子,那举手投足之间的优雅,不带一丝女态,倒有几分男子的爽飒,竟教她这个日夜伺候在身边的女官忍不住脸红了起来。
“认出来了?”珑儿嗤笑了声,抬首与律韬相视而笑,“二哥,时候不早了,咱们进城吧!”
听她唤自己“二哥”的刹那间,律韬有片刻失神,虽是他的交代,却不知道她竟然那么快就进入状况,他随即为自己的怔楞失笑。
“好,进城吧!”
说完,他对一旁的护卫们交代,在进城之后,别跟在他二人身边,在远处不动声色地戒备,没有得到命令,不许出现在他们左右。
珑儿知道他的意思,这是他们二人昨晚就说好了,趁着清晨入城,就是要微服逛早市,带着一批护卫招人侧目,但是他们贵为帝后,不为自身安危,也要为了天下家国,所以还是带了人,只让他们跟在暗处随护。
“娘娘,那奴婢呢?”小满眼看着主子不带着自己,急嚷道。
“两个男子出门带着一名女婢同行,你说像个样子吗?”珑儿笑挑起一边眉梢觑她,不解怎么这一瞧,又把她的贴身侍女瞧出了满脸红云,但她管不上这许多,说完,提步跟在律韬身后,准备走下踏板登岸。
这次,律韬主动执住她的手,想要护她下船,却被她用另一手使了劲儿推开,见她撇了撇唇角,不以为然地瞅了他一眼,反过来率先走下踏板,只是在越过他身畔之际,轻声道:“二哥莫忘,是兄弟了。”
律韬又是一楞,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好半晌,终于醒悟,低低笑了起来,一直到她都安稳踏上岸边,转身抬起眸,朝他投来催促的眼神,他才撩起袍裾,步下踏板,朝她而去……
虽然没有带着护卫随行,但是律韬与珑儿二位仪表不凡的公子出现在熙来攘往的早市,也是十分惹眼的。
他们进城之时,天才大亮,秋日的天光,染着几分金黄,沁着几许凉冽,但终究还是比北方京城温暖许多,他们就连薄氅都留在马车里没带上,靠着贴身佩带的金色辟寒犀已经十分温暖。
早市里,已经是热闹喧嚣,各式的商货杂什,以及鱼肉菜摊,多得叫不出名字的生菜熟食,已经将早晨的空气熏染得不复洁净,但却别有一番风味。
清早出门,他们二人都只进了垫胃的热茶汤,珑儿被一股子咸香味道吸引,拉着律韬走到一个卖热豆腐脑儿的摊子前面,中年的马脸男人俐落地舀着雪白的豆腐脑儿,浇上酸香的芡汁,一碗接着一碗。
一旁的大锅炉上滚着沸水,上头迭着比人高的蒸笼,飘散着菜肉的香气,以及老面诱人的熟酵味,身形微胖的妇人跟着一旁的丈夫熟练地招呼客人,总是男人才一吆喝,妇人就可以从成迭的蒸笼里分出是“素包子”或是“羊肉饺子”,抽出来端给客人。
“吃吗?”律韬笑问难得露出几分馋意的珑儿。
“嗯。”珑儿点头,“素的,还要一碗豆腐脑儿。”
“我知道。”他扬起浅笑,很清楚她的食性,在早晨胃口未开之前,她不进丁点荤腥,成亲一年多来,他经常在早朝之后与她一同进膳,时日久了,也跟着她养成了同样的习惯。
他转头向马脸东家要了两碗豆腐脑儿,与两笼素包子,但是却见那位东家才扬声吆喝“两笼素包子”,他的妻子就靠了过来,一脸歉意道:“两位客倌,真是对不住了,最后一笼素包子虽然还在蒸屉上,但已经被你们前面一位客倌给买走了,现在只有蒸饺子,不过是羊肉的,素的卖完了。”
律韬与珑儿相觑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望向买走最后一笼素包子的男人,自己想要的东西在最后一刻从面前端走,令他们觉得不是滋味。
这种感觉很微妙,如果是早几位客人就卖完,没见着东西那倒也罢了,但见着了东西才被抢走,教他们这两位做惯了主子,一向有奴才打点妥当的人,心口有一种被噎着的不甘之感。
“客倌,试试咱们家的羊肉蒸饺子,这口味也是不错的。”马脸东家看见两位爷的脸色不对,赶忙着招呼。
那东家只看见深蓝袍服的男子一脸面无表情的阴沉,但珑儿却能看见律韬眼里泛过的一抹笑,他们相视一眼,律韬便转身走向那位刚找好位置落坐的男子,与他低语数句,便调头回来。
不久之后,一笼送到那男子那儿的素包子,立刻被转送到他们这一桌,珑儿瞧着那冒着热烟的饱满包子,手里握着竹筷,却没动静。
“瞧什么?不是想吃素包子吗?趁热吃。”
“我在瞧,这笼素包子要是不好吃,岂不是白费了你多花银子把它从人家手里买回来?”
“谁说我多花了银子?”他挑起一边眉梢。
“你没有吗?”她回觑他,以为他用了最直白的方式。
如果不是多花银子,也没摆出身份,那人为何肯心甘情愿将最后一笼素包子让出来给他们?
“能使银子的事,谁都能做得到,值得拿到你面前说嘴吗?”律韬瞧她轻看了自己,只觉得好笑,“这笼包子老板卖两文钱,那位兄台却不收我钱,因为,我告诉他,我的好弟弟心怀纯孝,因为家中长辈抱恙在身,所以在佛前许下誓愿,要茹素三年,不造杀生之孽为长辈祈福,所以希望他能割爱成全,他是个好心人,以后会有福报的。”
闻言,珑儿转过头,望向那一位“割爱”素包子的兄台,心想难怪他要用一副感动佩服的眼神瞧着自己,然后,她回过头,才举起筷箸夹了颗素包子,目光却是盯着律韬一贯寡冷的脸庞。
明明这人说话总是不冷不热,但是,天生沉稳内敛的气质,让他就算是说谎扯淡,看起来都仍是一派气定神闲,任谁都不会怀疑。
不过,若换成了她,只怕也是会编谎言去骗这笼包子,不在于舍不得钱财,就如同律韬说过,能使银子的事,谁都做得到,而他与她一样心思,同样是达到目的,用钱买来,与对方心甘情愿奉上,两者的成就感大大不同啊!
只是谁能想到,在这天底下最至高无上的帝后,竟然会在这市坊之中,心思兜来转去,只想着把人家的包子骗到手呢?
这一想,两人会心而笑,吃着包子也格外美味。
不过,他们都不是小气之人,律韬刚才的那句话并非只是玩笑,那人的好心,福报会在后头。
珑儿吃了颗包子,滋味算不上特出,不过却也咸香宜人,这时,两碗豆腐脑儿被端上桌,律韬没急着吃,倒是珑儿已经忍不住先舀吃了一口,味道竟是出奇的滑嫩爽口。
“这豆腐脑儿滑嫩得很,二哥也尝尝。”她舀了一勺豆腐脑儿凑到他唇边,见他脸色有瞬间微讶,她起初不解,很快就发现自己的举动太轻率。
他们现在可是兄弟,不是夫妻啊!她赶忙着想将手收回,却被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扣住了手腕。
律韬凑首,吃进了她喂来的那一勺豆腐脑儿,自始至终,一双沉魅的眼眸没离开过她窘迫的脸蛋,直至嘴里的食物都吞进了,才缓慢放开被自己扣住的纤腕,“四弟说得不错,这豆腐脑儿确实滑嫩,滋味挺好。”
珑儿的心跳飞快,倒不是因为自己做出了不合宜的举动,而是被他仿佛带着几分勾人的眼神给瞅得心慌。
是她的错觉吗?
她觉得律韬对待自己的态度,反倒比在宫里时更露骨暧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