珑儿当然知道理亏,事后再回想,她被自己的言行给吓出背上一层冷汗,不知道自己是哪来的胆大包天,竟然以为自己可以命令得了皇帝。
她当然知道律韬宠她疼她,但是,自古以来,被帝王宠爱过的后妃多如天上繁星,能得好下场的,又能有几人?
“皇上,臣妾不瞎不聋啊!”既是能看能听,他也从不掩饰对她的好,她自然是知道的了。
律韬被她的话逗得大笑,实在爱煞她说话慧黠的神采,挪了下姿势,让她顺势将头枕在他的腿上,敛着眼眸,凝视着她目光上抬的娇颜。
珑儿看着他噙在唇畔的笑痕慢慢淡了去,终至只剩下一片沉凝看着她,既不怒,亦不喜,充满打量意味的目光,仿佛看的人并不是她。
“怎么想到唤六弟青哥儿?”他修长的手指在她的额心上来回轻刮着。
“皇上不这么唤他吗?”此刻,除了陪笑以外,她再想不出其他。
“从不。”他的语气轻淡,却十分决绝。
珑儿默了许久,却是自始至终都没逃开他的盯视,不明白自己是否多心,但是,在他看着她的眼神里,有一种她从不曾真正领略过的情感,就在这顷瞬之间,已被他自己淡淡然的消揉掉了。
一直以来,她总是觉得,在他看着她的眼神里,始终藏着这一抹渴切希望得到回应的热烈。
但,却像是在看着她以外的哪个人,从来就不是真正在看她!
看着那一抹火热的光芒从他的眸里消逝,她说不上是高兴,抑或是惋惜,只是想着他心里另外有人,她的心一记闷沉,骄傲的自尊让她顺淡地垂敛眼眉,没表示出内心里真正的情感。
“那许是我记错了,六弟也真是的,被喊错了也不发个话纠正,皇上下次替我说说他。”
“好,下次朕替你教训他。”律韬浅笑,以食指腹心轻顺过她的眉。
珑儿轻嗯了声,半晌,又忍不住道:“皇上说说就好,可别又像今天一样动起拳脚了。”
“舍不得那家伙疼?”他眼里的阴郁一闪而逝。
“皇上说什么呢?想多了。”她笑嗤了声,闭上美眸,静静地默了声,不愿证实她确实有一瞬间,担心起那位六弟在律韬手上的安危。
律韬凝视了她半响,终于也闭上了眼,放松全身的力量,沉沉地往后仰靠,唇畔勾着一抹没有笑意的弧度,也不过就是抱着她摔下草地,伤动了筋骨,再加上一时失了克制,提气踢了青阳一脚,此刻竟然就脉息大乱,血气乱行,胸口难受得他喘口气都觉得痛苦。
其实,当年也不必天官说明“通天犀”穿心取血的后果,他一个练武之人心里很清楚,习武之人损及心脉便无法固元护静,再也封存不了内力,多年的苦心修习迟早尽毁。
如今看来,他的状况真是不比往昔,耐受之力,一日不如一日。
这些他都自知,心里有数,对于当年的决定,也从来不悔。
只是,他却没个根底,不知道自己的状况,会糟到什么地步?俗谓“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曾经,他勤于修练的深厚内力,一旦彻底溃散之日到来,内劲将随血气乱窜。
他真没把握,届时能保自己的五脏六腑不被反噬震碎……
江南,春雨绵绵。
人说是,因为皇帝严惩了贪官污吏,悲天悯人的德行让老天爷大为感动,终于肯在这原本富饶之地,降下了足以让他们播种耕种的雨水,人们相信,只要这雨水恩泽往昔,风调雨顺,他们肯定会有丰收的一年。
雨暂歇,山岚烟起,让潇潇竹林之中的景物如掩了层白纱。
虽然伸手不见五尺之外,但是背着竹篓的小药僮脚步却十分熟悉,穿梭在山林之中的脚步没有一刻迟疑,跟在他同样健步如飞的师父身后。
小药僮的年纪约莫八岁,穿着一身葛布衣衫,眉清目秀,虽然年纪小小,一双眼眸却如深秋的静潭般,教人看穿不透那平波之下的究竟。
“师父,当心!”小药僮蓦地箭步上的,把他家师父一把给抱住,指着一块被树叶密掩之地,“昨天那地方被猎户装了捕兽的陷阱,徒儿昨天瞧过,是个捕兽夹,正打算等采药回去之后,再过来把这陷阱除掉,否则,师父走路一向没在看路,徒儿担心……?!”
“什么?”
什么叫做走路没在看路?天官看着自己被徒弟紧抱的腰肢,虽然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但是这小子年纪越大,倒是越将他这位师父当成自己保护的对象,也不想想谁才是被捡回来养的可怜虫。
“没事。”小药僮看着他家师父无论经过多久,都仍犹如花信年华,而且比女人更美数十倍的脸蛋,干笑了两声,很识相地放开了手,“徒儿是怕自己走路不留神,一脚就踩上去了,痛不怕,就怕让师父心疼。”
天官挑眉睨他,总觉得他这话里有几分吃自家师父豆腐的意思,冷笑了声,悠着声道:“你这小子第一天认识你师父吗?不心疼,没了你这徒弟,再另外找一个就好了,总之,你自己留心一点,出了事,师父是不会来救你的,好自为之,知道吗?”
“是。”小药僮笑着点头,反正这种没心没肝的话他家师父也不是第一次说,听久了非但不难受,反倒有一种心被虐着的亲切感,刺痛刺痛的,还带着一丝儿心甘情愿的甜蜜欢喜。
反正,师父不来救他没关系,他就让自己变得强大,强到在这天底不再也没人或事,能够伤害得了他。
这一生,只要能一直活下去,他就能够一直跟在师父身边,不分开。
天官扫视了他家徒儿一眼,没见过被人撂狠话,还可以笑得那么高兴的笨蛋,他轻哼了声,“快回家吧!趁天黑前,回来把这个陷阱除掉。”
“遵命。”
说完,小药僮再度轻快地跟上他家师父的脚步,忽然想到,“师父,我们这个地方还要住多久?你说迟早会有人找上门,那些是什么人?为什么师父那么笃定这些人一定会找来呢?”
“你这小子今天话真多!”天官回头,伸手推了下他的额头,没辙地看着他仍旧一脸笑咪咪的,“算了!你也算是我捡到的宝贝之一,天底下大概也只有你这个怪胎,可以有命岁岁年年这样陪我这种人游走天下山水,我就老实告诉你,该来的人,迟早都会找上门来,当年的事经我之手,毕竟是逆天之举,所行之事有逆常伦,所以,我能笃定之后必定会出事,就不知道先出事的人,是他们之间的哪一位了!说完了,回家。”
天官撇过头,继续往前走,其实,他有一件事情没说出口,那就是在施术之时,他曾经在那人身上下了一个暗示,当那两人真正骨血相通之时,暗示才会淡去,终至解除,他听说这两年来,帝王对那位是专房擅宠,怎么就……算了!天官决定不愿多想,说不定是施术有误也不一定。
其实,他会留那一手,一是为了留他一命不死的帝王,另一半则是为了自己,毕竟,当年夺嫡之时,他也是亲眼所见,非常知道那位的手段,要是被知道一切逆行之术出自他手,只怕保命不易。
“嗯。”小药僮点点头,跟在师父身后不到两步之外,“唉,师父,你老是说我也是你的宝贝收藏之一,也说只有我有命能跟你一直在一起,那应该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取代我当你徒弟吧?是不是这个说法?”
他知道在他师父眼里,只有那些多年来苦心搜罗的宝贝,其中不乏神物宝器,而他也老是被说成宝贝之一,想来应该有些不凡之处才对。
这次,天官懒得理他,拉沉了绝色容颜,迳自地往前走,几度被徒弟及时拉住,避开了陷阱坑洞,在走岔路之前,被徒儿小手一把拉回,牵着往正确的路途走去,然后只能不甘不愿地听那小子吹捧自己。
“师父,看吧!你没有我这徒儿,还真是不行的……”
帝王北巡回朝之后,不到一个月,时序入夏。
午后,和风习习,“养心殿”外,珑儿领着小满端来了一道汤品,以及两道点心,她接过了承托,让小满退下,自己走进了殿内。
珑儿知道在她来之前,孟朝歌与京远春等人才刚离去,对于孟朝歌过人的机敏才干,她是爱才之人,自然是赏识,但她也没蠢到看不出来这位孟大学士对她的厌恶不喜,即便他表现得很淡然,但她就是能察觉这人真正的心思。
她自问不是让君王从此不早朝的妖妃,也不是存心断绝六宫恩宠的护后,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出了错,让这位帝王御前的第一臣对她抱着欲除之而后快的敌意?
“奴才……”元济悄声迎上,接下了她手里的承托,回头看了批累了折子,正靠在座背上闭目假寐的帝王一眼,为她示意。
“元济,退下吧!留朕跟皇后独处,不必人伺候了。”律韬虽然内力不固,但是听声辨人这本事还是有的。
“是,奴才告退。”元济说完,将手里端着的承托稳妥地搁到榻间的玉几之上,领着一干宫人退出殿外。
珑儿微笑,没急着出声与律韬说话,而是走到一旁的榻前,揭开了冰盅,舀了一碗镇过的杏仁茶,端到御案前,笑道:
“皇上喝碗消消渴吧!这杏仁浆水磨得极细滑,熬得很透,冰镇得不是过久,凉而不冷,现在饮用最宜。”
律韬这才缓慢睁开长眸,看着她手上那碗奶白的甜汤,以前他就听青阳说过,这人其实很会照顾人,只要是被她端上心的人,她的好都有七分真心,至于余下那三分是否为算计,说实话,也没人会在意了!
那份心,他是明白的,看着这人温和的笑颜,嘘寒问暖的询问,哪怕就算知道这碗里装的是毒药,他都舍不得不喝。
因为,这份被她放上心的好,从前的他,渴望却求不得。
不能再想从前了!律韬在心里告诫自己,在北巡之时,他已经决定断了那份思念,只想与她,过好眼前。
“既然也准备了烧饼,一块儿端过来吧!”他接过她手里的碗,朝着充满饼香的空气深吸了口息,笑着说道。
“好。”她微笑,转身为他端过一碟特制的小圆烧饼,“这饼特地做得外脆内嫩,皇上尝尝,饼囊里应该还温热着才对。”
“嗯。”律韬喝了口茶,配着烧饼一起吃,“怎么你宫里小厨房的手艺越来越好,朕的御膳房已经远远不如了!”
珑儿似笑非笑地觑了他一眼,“臣妾那小厨房里有什么好吃的,哪样没拿出来孝敬过皇上?”
“是,朕是这天底下最有口福之人了。”
话落,殿内悄成了一片静寂,律韬一语不发地看着她噙着浅笑的娇颜,却无法从她明如秋水般的瞳眸之中,看出一丝毫真心的喜悦。
他知道她不开心的理由,在北巡回京之后,他仍旧照她的建议,广罗天下名士,但是,却将华延龄等一干人换得半个不留,全都置换成自己的心腹大臣,彻底隔绝了她的耳目,让她没有插手的余地。
珑儿迎视他的目光,半晌,垂目轻笑,道:“刚才见二哥闭目歇息,是累了吧!要不然,你闭着眼睛歇会儿,我把奏章的内容念给你听,你且细细听着,听完之后再决定回复的朱批就好了。”
说完,她别过眸光,顺手从御案上取过一本奏折,她知道自己这个举动太过冒险,但是她非试不可!再抬眸,已经是像个少女般跃跃欲试的娇笑可人,丝毫不见诡诈的试探。
律韬看着她美眸闪烁的雀跃,他知道她心里的想法,对于前朝的事情,她一向热衷,之前为她开了先例,往后,只怕她会想要插手更多。
这不怪她对前朝之事抱有野心,这人与生俱来的显贵身份,以及后天锻炼出来的能力与性格,让她对权力有着难以割舍的迷恋,也是理所应当的,但是,就到今天为止了。
他不允了。
他的眼底有过一闪而逝的黝暗,不动声色地将她手里的那本奏折取过来,随手扔回案上的一迭折子堆里,微笑道:“珑儿,你是皇后,以后,把你这些心力花在打理后宫就好,这些前朝的政事你就不要沾手了。”
这一刻,他们之间的静寂,仿佛腊月里的寒冰,轻轻一碰,就会将他们之间的一切,连同这冰霜给一起粉碎掉。
“是皇后又如何?”她柔软的嗓音仿佛是从寂静划开一道口子,幽幽地飘扬而出,“从前挽灯皇后做得的事情,换成我就做不得了吗?要治这天下,由我来做,不见得就比你差劲。”
闻言,律韬冷不防一阵激灵冷颤,那轻徐的嗓音,讥讽的语调,十足十,似极了他曾相熟的那个人,他猛然抬头,目光沉沉地盯住她。
“你刚才说什么?”
“我……?!”她后退了半步,露出了迷惘的神情,她记得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却也因为一字一句都记得十分清楚,她才觉得不知所措。
她是疯了吗?怎么可能对皇帝说由她来做,不会比他差劲呢?言下之意,大有取代他当皇帝的意思!
律韬想的却不是这个,他不让她退怯,迅速地站起身,大掌一把揪过她纤细的手腕,“再说一次,你再说一次!”
这一刻,律韬感觉心在沸腾,语气近乎渴求的哀号,他管不上自己是否握疼了她,只想要再从她的身上看见到那熟悉的神韵,曾经一度,被他生生熄灭掉的心热,再一次又被撩拨了起来,如燎原之火般再不能收拾。
“不——?!”
珑儿挣扎着想要从他的掌握之中抽开,这一刻,她才赫然发现,他其实并非生气她的出言不逊,那激狂的神情,反倒像是痴迷的渴求,又是那似曾相识的癫狂,却不是为她!
“是谁……?!”她颤着声,一句话竟说不上来。
在你心里的那人究竟是谁?而我又究竟是你的什么人?!
珑儿觉得自己很可笑,这些疑问她竟连一个字都不敢问出口,害怕得知事实,怕这些年来他待她的好,不过只是将她当成另一个人的替身,“芳菲殿”里的恩宠,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
她告诉自己这一切不过是她多思了,但是,看着他那仿佛要燃烧起来的眼神,终究还是让她别开了眸,证实了内心的猜想。
若说,他的宠爱曾经让她有过任何恃傲之心,那么,在这一刻,她听见了,自己那份骄傲被折断的声音,清脆的,残碎了满地。
终于,她回过眸,心有不甘地扬起手,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