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小雪。
点点的雪白,如盐花似的从空中飘落,看似轻软无物,但是厚厚积了一层以后,踩之有声,清脆也悦耳。
珑儿在书房内,只听见小满领着奴才们里外张啰,随着他们脚步交迭而来的碎雪之声,明明该是扰人的吵杂,但听在她耳里却分外觉得室内宁静,更能静下心来写字。
不同于一般女子写字,因为腕力不够,再加上长辈教导要有大家闺秀的矜持,所以通常都是坐着,她站在书案之前,悠缓地匀笔,仿佛在沉思着什么,一顿,唇畔噙起浅笑,在摊开的纸面写下了四句词。
最后一句写完,她抬手收笔,看着自己没有半点大家闺秀气质的字体,虽不致于龙飞凤舞之草放,却是点曳之间,不羁不拘,自成一格。
她想到律韬见过几次她写的字,他的表情总是有些嗔笑不得的古怪,以为他不表赞赏,但是,隔日她放在书案上临完的字帖,总会不翼而飞,就不知道是不是他这位富有天下的帝王,真的有偷鸡摸狗之举了!
珑儿看了自己所写的最后两句话,眼里泛过一抹深思,取过一张短笺,又提起笔,写下了两句话,看着墨迹慢慢变干,收进信封,唤来了小满,吩咐她派人将那封信随着一份宵夜果子盒送到她的义父府上。
然后,她让人取来白狐暖氅,出了庭院,比起鹅毛大雪的豪壮,如盐花般的小雪,即便是厚厚的堆迭,看起来都是细致婉约的。
隆冬时分,就连湖心都已经结了厚厚的冰层,她迟疑了一下,提起了暖氅下摆,一脚踩上了厚冰,吓得随在她后面撑伞的小满惊嚷。
“娘娘,当心,那可不是踏实的平地,是结冰的湖啊!”
“瞧见了。”她没好气地对小满笑道,然后就连另外一脚都踩到冰上,不管小满有没有跟上来,就迳自地往湖心步去。
“娘娘!”小满当然是拿着伞,一步不离地走到主子身后。
珑儿走到了湖心,回头顾盼,只是四周一片无边无际的白雪茫茫,与岸边的夏日残荷构成了一幅极美的画面。
在几天之前,她终于与几名太医和画工商定,将荒草集第一版付梓传世,其实原本律韬交给她的内容,就已经十分齐全,她不明白,当初搜罗这些资料的人,是为了什么原因,才会功亏了一篑。
从律韬以“薨”之一字,来述说那人的死亡,她可以猜想那人的身份颇为显赫,而在看过整部文书内容之后,她可以笃定那人必是王爷诸侯,要不,就算是寻常的一品大臣,也不可能动用如此大笔的金钱与人力,只为了为百姓编辑一本救荒之书。
她说不清,道不明自己在看到那些文字图像之时,心里的兴奋,以及一丝丝仿佛翻腾似的刺痛,那痛,来自于她压根儿不知从何而来的怀念。
珑儿低头看着自己半没在雪里的暖靴,缓慢地蹲下身,将暖手的小怀炉交给小满,开始在雪地里挖了起来。
小满在一旁看着担心,却知道自己劝不了主子,只能将手里拿着的油伞往前倾斜,确保漫天雪花不会落到主子身上。
渐渐地,珑儿在雪下看见了透明的冰层,隐约地,竟然可以见到一只红色的鲤鱼在残荷枯槁的枝叶之间灵活游动,那一瞬而逝的红艳,仿佛是她胸口怦动,看似死寂,其实仍旧鲜活的心。
谁说女子的心里就不能胸怀天下?数十年前,这后宫里不就出过一位挽灯皇后,她过人的才智胆识,谁敢说她输给男人?!
她与凤阙皇帝携手开创的盛世,即便到了现在,都仍旧令世人缅怀,更别说,这齐家的江山,还是开国皇后南宫凤雏鼎力助天始皇帝夺下的!
虽然,拿自己与两位皇后相比时,珑儿总觉得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但是,她何尝不行呢?
只要律韬愿意,只要她能说服他……她闭上美眸,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让胸口也充满了令神智一振的凉冽,在经过“金陵”一事之后,他们之间,并不是全然没有希望的,不是吗?
她想,自己的目的永远不会纯粹,但是,律韬这些日子以来对她的用心,让她愿意一试,试着去相信他……而今晚,会是个好日子。
除岁日,宫廷里少不了大摆酒宴,烧沉香檀木,架起篝火,让这守岁之夜荧煌如画,香闻数十里。
当律韬宴过群臣之后,在深夜时分踏进“芳菲殿”时,总觉得这个地方与平常不太一样,一室为了过春节而张罗点缀的红,竟让这宫殿看起来像是成亲的喜房,在红烛的照映之下,那深深浅浅的红,仿佛冬末夜里最温暖的火花。
“都退下,不需要你们伺候,小厨房里还有几份果子盒,你们都拿了分去。”珑儿笑着说完,就看见小满与小宁子,还有几个随侍的奴才都笑得合不拢嘴,对两位主子说了几句吉祥话,就赶着去小厨房搬吃食。
这时,珑儿才回头看他,笑道:“李贵人和苏贵人两人的宫里,我也都让人送去了,说是皇上赏赐的,不介意吧?”
这二人是当初律韬仍是毅王爷时,从宫里赐下的美人,被纳为王爷妾室,后来随着登基一起晋封后宫。
只是在入宫之后,她们便没再被开荤过,大多数时候,她们是被人遗忘的多余,但是,珑儿身为皇后,没少照料过她们,该给的分例与赏赐,甚至都是越过贵人,以嫔的位分来给的。
律韬一语不发,只是摇头微笑,看她从酒宴回来之后,换穿上一身石榴色的缂丝宽袖裳,外罩一件水红纱衣,右袖口的两只金色蝴蝶织得栩栩如生,仿佛新嫁般的红,衬着她清丽细致的眉目,随着烛火而流转出动人的光晕。
“是因为春天喝了一季桃花研的茶,才让你气色看起来这般好吗?”律韬忍不住伸出蒲扇似的大掌,越过食案,轻抚上她的脸颊。
“那桃花研制的茶,二哥过来的时候,不也都跟着一起喝了?”她笑着挥开他的手,拿起银箸,取过一只小玉碟,夹了盒里的十般糖与澄沙团,以及几颗银杏,递到他的面前,眼下殿内只有他们二人,既然刚才她将奴才们都遣直,自然该由她来做布菜的活儿。
“喝了,没你效果好。”他笑道。
“那或许不是桃花茶的功效,入冬之后,我与负责药膳的姚太医合配了几副代茶汤,改天让二哥试试。”她一边说着,一边取过团圆饼,力道轻柔地剥开那已经干透的饼身,“不过,珑儿一直觉得好奇,皇上一向对代茶汤不是太热衷,怎么想到一连两年,都给‘芳菲殿’赐桃花茶呢?”
“你可知道桃花茶饮了能活血生肌?”他凝视着她的双眸之中,带着几许温柔,看着她递到他手里的团圆饼,想到了他六弟今晚就馋着这一块,就忍不住觉得好笑。
“知道。”她点点头,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讶异律韬竟然有那闲雅的心思,而与他相处两年,真不以为他是一个能与鲜花扯上边儿的人,“珑儿知几分草药医理,知道不奇怪,就不知道二哥是听了哪位红粉知己说的?”
“这可是在吃醋?”有一瞬间,他的心腾了起来。
听他话里不掩窃喜的语气,原本低着头在替他斟酒的珑儿只是淡扬起螓首,见他脸上确有几分眉飞色舞,让她没辙地付他一笑,却也在这同时,心里浮上了一个令人觉得可怕的念头。
这位帝王任着她牵动自己的情绪,难道,他都没有自觉吗?原本该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一国之君,如此信任着她,当真好吗?
倘若,她是他的敌人,只要一点筹谋,就能要了他的命。
“以二哥对珑儿的疼宠,珑儿犯得着吗?”她嫣然一笑,将半块团圆饼凑到唇边,张嘴咬了小口吃下。
这原是中秋之夜,升礼祭月之后,必定要剩下分例的月饼,依照习俗搁在通风的地方干燥,留待除夕夜里,由亲人分食,便是所谓的“团圆饼”。
已经搁了几月之久,称不上好吃,但是吃着甜人心扉,而这也是为了能够久放而多搁了糖霜所致。
律韬被她四两拨千斤躲过了回答,不由得耸肩苦笑,没再追问,跟着她一起吃团圆饼。
咬了团圆饼之后,他挑了果子盒里的几样细点吃进,食不言,寝不语,虽是默默地吃着,但两人之间的气氛是静好的。
用到一个段落后,珑儿从案旁取过一小坛酒,拔开了酒塞,飘散出一股入了药的清香,先为自己倒了一杯,然后举到他面前。
“屠苏酒?还不过子时啊!”话虽如此,律韬还是从她的手里接过那一小坛酒,也为自己斟了一杯,这酒按习俗是新年第一天喝,屠是指将鬼气屠绝,苏是指灵魂复苏,饮此酒,取一元复始,万象更新之意,但现在才不过守岁当夜,是不该喝此酒的。
“皇上介意?那就不喝了。”珑儿笑耸了耸肩,要收回他手里的乌坛子,但只见他摇头,笑着把那一坛酒放在案上,“有何不可”的意思显而易见。
“你知道混酒易醉吗?刚才朕已喝过汾酒,现在你又让朕喝屠苏酒,就不怕朕酒后乱性?”
“皇上忘了,酒能乱性,也能壮胆吗?”她笑道,刚才她也喝了几小杯的汾酒,屠苏酒再下肚,真有几分醺了起来。
“壮胆?你需要壮什么胆?”律韬喝着杯中酒,目光带着几分放纵,从玉杯的边缘望出去,凝视着她三分薄醉的娇颜。
“皇上就猜需要壮胆的人是珑儿吗?”她笑了起来,果然酒真能乱性,让她收不回翘扬的嘴角,却说不出自己为何而笑。
但真醉了吗?这一点,只有她自己的心里才清楚。
“难不成是朕?”
“皇上没听说过,要乱性,也需要一点胆子吗?”说完,她站起身,走过来执住他的手,以劝诱的眼神带着他往书房而去。
“想做什么?”律韬任她拉着走,半点抵抗都没有,凝视着她的眼眸充满了覆水般的宠溺。
“珑儿今天写了一阕词,想请皇上评鉴一下。”
“非要现在不可吗?”
“如果皇上喜欢,珑儿就送给皇上当新年祝礼。”
他笑嗤了声,“从三天前到现在,朕赏了多少东西过来,你就还朕一阕词?朕比较想要的是你新年清早,开口唤朕的第一句话是‘二哥’。”
“你就以为我想送的,会比一声‘二哥’差?”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硬将他推到书案前,在他的面前缓慢地展开纸卷,以镇石压住,然后静静地看着他的反应。
一瞬,律韬震住了,他好半晌回不过神,不敢置信自己亲眼所见的字句,伸手去碰那仍新的墨痕时,甚至手有一下颤动。
枫宸雨露檀郎幸,
椒房专宠恩爱袅。
来年春归芳菲盛,
桃花仍向东风笑。
“枫宸”是帝王之宫,“椒房”乃皇后之殿,而至于这东风……?律韬看着那熟悉到让双眼生疼的字迹,一时之间,心头狂跳。
“如果,珑儿说自己愿意了,皇上还想吗?”她的嗓音幽幽,碎落了静寂,却不料是一边说着,一边往后倒退。
在她眼眉之间带着薄醺的笑意,朦胧绝美,却不是欲擒故纵,也不是欲语还羞,反倒像是在告诉他,若他再不答,当心到手的猎物就要长脚跑了。
就在她还想再退一步时,已经被他箭步上前握住了柔荑,再不能退,转眼间,已经双脚悬空,被抱上了他的怀里。
他的身长高大,她难得能够目光临下,如今机会难得,遂笑意盈盈,俯瞰着他仿佛刻镌般的朗目剑眉。
“如何?要我这人,会比只是一句‘二哥’差吗?”
“你——?!”竟还记着?律韬哭笑不得,没忘记这人的性子记恨起来,不比自己差上多少,说到底,都不是好脾气的主儿。
见他那没辙的苦笑,珑儿扬在唇畔的笑,仿佛泛开来的涟漪,一双玉白的柔荑捧住了他的脸颊,低下头,在那耳畔说出了他等待许久,最动他心魂,也撩拨欲 - 望的允诺。
“二哥,珑儿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