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哪儿?」喝下一杯热茶,不适的状况好些了,孙少忛才吸着鼻子,抬起那双肿如桃果的眼睛瞇瞇地望着他。
她表面一派轻髭,佯装好奇的口气,他却瞧见她紧握杯子的两手隐隐颤抖,黑漆漆、水蒙蒙的眼里藏着戒备。
对于陌生人有所防备乃人之常情,她为何反而要掩藏情绪?她的动作看起来熟稔得像出于本能反应,彷佛在她的生活环境里已经习惯如此。
他若有所思地啾着一张花容月貌。如此绝色,如思荣华富贵,当手到擒来,轻而易举……他的目光落到她一身丫鬟装扮上,就像每次发现稀奇玉石,总要深究其根源与形成原因,他把她上上下下看了好几回,几乎要把她看穿了,看得忘神。她被他看得遍体岭寒,五脏六腑纠结成团,心跳不成拍,眼前不时晃过一双深冷炯亮得令她畏缩成团的眼睛,和他的眼神重迭在一块儿!
砰!
一时手没拿稳,茶杯落地,打碎了。
「抱歉、抱歉,我真不小心。」
「不要紧。别捡,当心割手。」
她本来也只是做做样子,听见他阻止,便收回了手,垂着目光倩笑道:「奴婢自幼对花粉过敏,方才若有得罪了大爷之处,还请见谅。对了,小女子叫喜儿,是约凤谷代理谷主的贴身丫鬟。我家谷主即将嫁与安亲王爷,奴婢随谷主进京,由左丞相安排暂居别馆内,方才是上街帮谷主添些东西。不知大爷贵姓,该如何称呼?」
表面上她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礼数客套一样没少给,实则她抬出主子来,想以安亲王爷和凤谷谷主的名号来压制他,笃定他听到她有这么个硬邦邦的后台,即便垂涎她的惊天绝色,也不敢动她毫发,只怕巴结还来不及。不过,只见他眼底掠过惊讶,倒不如她所思所想,有一丝一毫的畏惧……不由得她又把他仔细端倪。
「本姓罗……」
「罗?」她瞠眼。这大罗天下,难道他——
啾着她一身丫鬟衣裳,他改口道:「姑娘听错了,在下是说楼。本姓楼,单名五字,前头是在下经营的古董店,此是寒舍。方才是在下唐突了,不该因一时之气,揭去姑娘面纱,害姑娘不适。」
说他姓罗,和当今天子有几分关系,瞧他举手投足皆显贵气,其实合理。古董店老板楼五?这反而不像了啊。
孙少忛藏着心思,接口道:「楼老板客气了,您又不知奴婢有过敏毛病。反而是奴婢不该刁难楼老板,若是早早把锦囊还给您便不出乱子……」
她忽然想起凝香玉在慌乱之中,被她塞入怀中。这时啾他一眼,低首颜红,羞着把凝香玉和锦囊自怀中取出,装好了交还给他。
「对不起,都怪奴婢粗手粗脚,毁了楼老板您苦心多年收集而成的香气。实话说,那浑然天成,有如大自然孕育而出的香气,奴婢也很仰慕,毁之一旦,真真是懊悔不已,还请楼老板您见谅。」她起身,两手摆在一边腰上,屈了膝盖,垂首见礼,深深致歉。
他拿着锦囊,若有所思,凝视倾城之姿,优雅行止,一阵淡香扑鼻,他紧紧将锦囊握在手中,伸出手来,「妳也是无心,不必放在心上。」
她低垂的目光看见他的手落入视线之中,全身一阵紧绷。他并未碰触她,修长的手指停在她的视线里,摆了一个「请」的手势,请她回座而已。
她缓缓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他,有些另眼相看了……却看着他斯文玉面,冷俊模样,这眼神,这气息,这神态!她匆匆垂眸,唇畔微笑,欠身。
「白玉微瑕……已经归还。奴婢主子还等着奴婢,不敢久留,告辞了。」
他面似思忖,停顿了一下,负手道:「我派人送妳回去。」
她本想拒绝,但回头一想,她这会儿也分不清东南西北了,便感激微笑说:
「多谢楼老板。」
她现在叫喜儿,暂时改名换姓,扮成丫鬟陪远嫁的好友进京来。她这好友来头不小,可是凤谷代理谷主凤紫鸳,下嫁之人更非等闲,乃是当今圣上兄弟安亲王罗非。凤谷的谷主一向由凤女能者出任,上一代凤女能者就是凤紫鸳的母亲。多年前,凤母为了救她弟弟孙少宇付出生命,这一代凤女能者是凤紫鸳的妹妹,但是年纪还小,所以凤谷谷主一职目前才由凤紫鸳暂代,她与凤紫鸳便是在当时结识。
少宇是家中独子,凤家的大恩,恐怕孙家一辈子也还不清。
不过未婚女子不宜抛头露面是现实问题,虽然她有许多因素非走这一趟不可,但是大东王朝开国以来,从来没听过有哪个千金小姐陪着人家出嫁,她的身分是远远不比凤谷谷主和堂堂亲王来得尊贵显赫,但好歹家里是地方望族,富甲一方,颇有声望,如果她「陪嫁」消息传了出去,对孙家可是大伤。
幸亏京城离故乡千里远,在这里没人识得她孙少忛。
「哈啾!哈啾……」
「别动啊。」凤紫鸳正在用针灸帮她舒缓不适。
她敝心住呼吸,直到一根细细的针扎下来,她吃痛地皱了下眉头,一连让凤紫鸳扎了几个穴位后,才深深吸了口气……好多了。
「紫鸳,有妳真好。」她从卧榻爬起来,整理衣着,忍不住对安亲王钦羡了起来,「希望妳成亲后,妳那大哥懂得妳的好,能够好好珍惜妳。」凤紫鸳收起针灸工具,只是浅笑,笑容里似有忧虑,半晌,转移话题道:「京城有好玩的吗?」
她当初对凤紫鸳编了一套借口,说是对京城的一切都感到好奇,想跟着来见见世面,如此总不能成天窝在别馆不出去,白天才会遇到那个人。
「是啊,好玩极了!响疋儿的胭脂水粉、朱翠玉钗,颜色、款式都比较多,人人打扮得华丽又时髦,不愧是大罗城,不虚此行!」一张艳色容颜展现迷人笑靥,神情里尽是向往。
凤紫鸳望着她,彷佛将她看透了,她却未多言,沉默良久才说:「这几年来,我与凤谷仰赖少宇甚多。少宇跟我说过,他能够在凤谷留下来,全靠妳说服令堂。我欠你们姊弟俩实在太多了。」
孙少侃狐疑地望她一眼,「突然说这些感伤的事情做什么?真要计较个清楚,那是我们孙家欠凤家一个大恩,凤夫人一条命是我们一辈子也还不来的。」
凤紫鸳摇摇头,又叹了口气,她并非要索讨恩情才说这段话。思忖半晌,她目光灼灼凝视于她,语重心长的说:「少忛,我们是好姊妹,这几年来,妳听我倾诉心事,帮我甚多,我不曾为妳做过什么。如今,只希望此行……于妳有所帮助。」孙少忛内心一阵沸腾腾的热,差点眼眶就红了,却不可让好友瞧出破绽来,她硬是压下情绪。不管凤紫鸳瞧出什么,她这好友,愁烦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千万不要再把她考虑进去。
「嘻嘻,真不知妳在担心什么?我又不像妳肩负一族兴盛重责大任,也没有未曾谋面的指婚夫婿困扰我。孙家在地方上是望族,本小姐茶来伸手,饭来张口,什么也不缺,哪需要妳帮我做什么。勉强说到令我愁烦的,也只有生为女儿身,行动上受限制,哪儿都去不得,因此才羡慕妳能够女扮男装,四处游走,才希望妳扮男装时用我的名字。虽然这世不能生为男儿身,不过想到世上有个男的孙少凡,我便满足了。」
凤紫鸳似乎还有话想说,她却不愿她在喜事当头心有呈碍,赶紧把话题转开:「紫鸳,我今天在街上啊,捡到一只锦囊,里面装着一块玉,后来出现一个古怪的人。那块玉有香气呢,那人说玉叫『凝香』……」
天上无月,满天星斗,房间开着一扇窗,烛光闪烁照着一张玉面冷颜。方才沐浴,脸上还有水气,身上只罩一件白袍,连腰带也没系。他理了理衣袖,手摸腰间扑了空,这才回头去找。
茶几上,静静躺着他正在找的锦囊。
白色锦囊上绣着「白玉微瑕」
他拿起锦囊看了好一会儿,脸上神情时有转变,忽而钻眉,忽而发怔,不知想什么出了神。
半晌,他失神地把锦囊凑近鼻间,轻轻嗅闻,香气清淡优雅,似一股女子幽香,在眼前幻化出一抹娇柔身影,柔媚笑容,绝艳容颜,款款行来,他把手伸了出去——
一怔,猛然耳根子一热,脸颊躁红,锦囊顿时如烫手山芋,丢回了茶几,匆匆走离。
窗口清冷微风吹,慢慢拂去一身烫热,他负手而立,玉面如冰,凝望着高挂在夜幕之中点点星子,许久,缓缓回头,不知不觉目光又回到那「白玉微瑕」锦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