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尽,水风寒,瘦草零花化作泥。孙府大厅,老爷、夫人在堂,另有楼五大夫。下人端来热茶、点心,手脚利落地摆好,迅速退了出去。「楼大夫,你信誓旦旦,口称有把握,小女经你诊治已有月余,毁去容貌如故,未见起色,你有何话说?」李冰忍了一整个月,等待的便是这一天。
他派去京城打探之人回报,楼五是京城古董商,专门收购玉石之类,的确是做得小有名气,还称得上是称头商人。不过,财富要比他李冰,那是小巫见大巫,更不曾听说他懂医术。
如此证明,这楼五根本是个骗子!
今日他要这骗徒滚出孙家大门,从此不许踏入!他更要将他逐出江南,远离孙少忛!
「孙小姐伤势过重,伤及真皮,还需要一段时间疗治。」罗隽慢条斯理,丝毫未被李冰盛气压过。「依大夫估计,还需要多久时间可见疗效?」他要听这装模作样的骗徒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少则一年,多则三年五载。」罗隽不负期待,目光迎上了他。
这话倒是先把孙夫人吓到了,她微愕问道:「楼大夫,小女的伤这么难好?」
李冰随即冷嗤,理直气壮厉言:「楼大夫来到江南至今,只看过少忛一个病人,其医术令人质疑。夫人,为了少忛好,我会另觅高明大夫。楼大夫此后不需再来了!」
罗隽起身,向孙夫人拱手,诚心道:「孙夫人,这段日子与孙小姐相处,晚辈发现孙小姐蕙质兰心,不可多得。不管晚辈能否医好令媛容颜,晚辈盼能与孙小姐共效于飞,永结秦晋之好,望孙夫人金口成全。」
孙夫人喜出望外,笑逐颜开。这段时间她确实看出两个年轻人互有喜爱,况且她看楼五斯文有礼,对女儿温柔呵护,丝毫没有被女儿脸上的疤痕给吓走,实属难得。她正要开口,忽然想起什么,转头看向相公,只见他脸色很沉,冷冰冰地开口:「楼五!你!」
「相公!」孙夫人很少这么大声,所以她一喊,立刻就把李冰喊住了。
他转过来,有些讶异又狐疑地望着她。
孙夫人微微一笑,笑容里有些冷凉和哀戚,她说道:「相公,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还是让我来说吧。」
李冰直望着夫人,莫名地心微微地颤,竟忘了言语。
「楼大夫请坐。」孙夫人慈颜,顿了一下,神色肃穆对他说:「小女去年外出,遭遇悲惨之事,不只是毁去容颜……她连清白都没了。此事楼大夫可知情?」
「略有耳闻。孙夫人请放心,孙小姐是受害无辜之人,晚辈对她只有更怜惜,日后也会更加疼爱她,保护她……不再受魔爪所欺。」罗隽一直斯文有礼,忽然面色严冷,周身立有一股冷凛之气,让人莫名畏颤生寒。
纵然他不曾把目光看向李冰,李冰却备感威胁,深深钻眉。
孙夫人望着他,这才宽心甚感安慰,露出笑颜。
「夫人,事关女儿终身大事,楼大夫身家背景不明,不可轻易答应。况且少忛有主见,她的未来该由她自己来决定。」李冰到底是经过风浪之人,硬是压下满腹怒火,说出了一口冠冕堂皇之词。
「相公。」
李冰一脸严肃地转过头去。
孙夫人一双冷柔眼睛直直看着丈夫,半天不语。
李冰忽然心脏又是一阵无法控制的跳动,心虚差点浮上了眼底,差点撑不住……
孙夫人垂下目光,轻叹一声,声音软柔地说:「相公,少忛年纪实在不小了,况且……去年发生那样的事,她已经身心俱疲。相公,儿女婚事由来父母之命,轮不到少忛做主。我明白相公身为后父,自有难处,想讨我的女儿欢心,妾身对相公心存感激,为免相公为难,女儿终身大事,就由妾身来处理吧。」
李冰一震,面色转变,莫名地冷汗涔涔,后背全湿。
罗隽啾着李冰和孙夫人,嘴角隐隐有看不见的笑意。这实在是一个很好的警惕,未来他也不能小看了枕边人。
今日他总算知道,少忛外柔内刚的性情,完全承袭了她的母亲……
不过少忛大概只看过孙夫人柔弱的一面吧?
儿女婚事,父母之命!喜儿在大厅门外听到「楼五」求亲之事,趁「楼大夫」还未过来,她赶紧先跑回西侧楼院告诉小姐。喜儿比小姐还激动,「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夫人呢!小姐,夫人还是跟平常一样柔情似水,对老爷万分尊重,但是就是完全不一样呢!夫人只是看着老爷,就把老爷整个气势压弱了,好了不起!」
孙少忛满心狐疑,并非不信喜儿的话,只是怀疑她说得过分夸张。不过,一句「儿女婚事,父母之命,轮不到女儿做主」,的确是震慑了她。娘……娘该是花了多大的力气,才说出这句话来……
想到母亲为了她,把一切责任揽上身,她满满心疼,椎心刺骨,不禁紧握了拳头。
喜儿一脸欣喜,正说到兴奋之处,却忽然看见小姐眼泛泪光,两行热泪滚落。她立在小姐身侧,垂下双肩,再也无语。
「怎么哭了?」罗隽才踏进楼院,就看见她坐在桌前,掉着眼泪。孙少忛抬起一双红眼望他,神色幽怨。
他踏进来,困惑地朝喜儿瞥一眼,见她一脸闯祸的表情,大概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喜儿,妳先去休息吧。」
「是,楼大夫。」喜儿欠身,走出去前,顺便把门关上。
罗隽望一眼闭起的门扉,心里称许喜儿的机灵。
孙少忛拉掉了面纱,满腹怨言轻斥他:「你明明答应我提亲之事要等我点头才提,你为什么要食言?」
「抱歉。」他凝视着她,没有多余的解释,只是淡淡说道。
半个月前他派回京城之人已经向冷少怀取得疗治之药。根据回报,冷少怀特别交代,此药是特别配制,并非解药,药材珍贵无比,有服用期限,须尽快让她服下,若拖延了,日后药材难觅,她的面容恐难以复原。
为了他,她没有迟疑就把药服下,脸上疤痕已经一日比一日淡,到今日,她半张容颜的肌肤犹如新生,皮肤柔嫩,只剩下略微泛红。她戴着面纱,除了他和喜儿,没有人知道她的脸容在复原之中。这张绝色,倾城容貌,怕她身在此处,只会为她带来灾祸。
他食言情非得已。
孙少忛站在他面前,紧握的拳头轻轻落在他胸膛,却不忍也不舍得捶他一下。泪眼望他,「隽……我不是怪你,你一切都是为了我好,我明白……」她轻咬唇瓣,面颊轻贴他胸膛,这些日子以来,她早已经发现,纵然她没说,他也都看在眼里,都明白了。
彼此心照不宣,娘也是……
「我只是心疼我娘。」
「泛儿,妳深爱令堂,不忍她受打击,受伤害,但是令堂并不如妳想象中柔弱可欺。还有……」他捧起她脸儿来,轻轻为她抹去眼泪,迎上他深情目光,「做为妻子与母亲,令堂都不放弃,确实是可佩可敬、充满勇气的女人。李冰对她也不是毫无感情,我想他很快会发现谁才是真正适合他的人,他会懂得取舍。」
「……你说的人,真的是我娘吗?」她的娘,单纯善良,弱不禁风。
罗隽只是微笑,俯身轻触她的唇。她的母亲为了保护她而变得坚强,就像她曾经用小小的身子、用自己的方法努力保护她的母亲一样,有些人只有在遇到困难的时候,才看得到坚强的一面!就算他费尽唇舌说了一堆话,她这副倔强性子,没有亲眼看见,她还是心存怀疑,他又何必把两人难得独处的时间花在这上头。
他收紧了手臂,将她拥在怀里,细碎轻吻慢慢转为浓烈热吻……
「泛儿,妳的脸即将复原,妳继续留下来,才更有可能伤害了谁……不是吗?」他温柔声音落在她唇上。
她缓缓张开眼,眼里迷惘。
他未一语点破,只希望她好好想想,火热地又吻上了她。
那天母亲并未马上答应「楼五」的亲事,只是愿意考虑。或许因此,李冰反应不大,没有过来向她施压。
孙少忛本以为此事就此结束,过了几天,母亲来到她房里,要两名丫鬟和喜儿都守在楼院外头去,把她拉入房里。
「娘?」母亲如此谨慎的动作,她难免困惑。
「少忛,娘想问妳,楼大夫是可依靠终身之人吗?」孙夫人一双温柔眼神望着女儿。
她一听,便明白母亲果真在考虑将她嫁给罗隽。
虽然罗隽说李冰对母亲不是毫无感情,但是她若离开这个家,万一李冰伤害母亲,她后悔莫及呀!
孙少忛张口,本想否决,断了母亲将她许配给罗隽的念头。奈何她欠罗隽实在太多,现在要她说罗隽的不是,尤其是在母亲面前,她实在做不到。
她在面纱底下咬着唇,内心焦虑。
孙夫人忽然拉住女儿的手,紧紧握住,眼里略有激动。
她望着母亲的手,缓缓抬起头,心脏突地一跳,屏住气息。娘该不是!
「少忛,娘感觉得出来,妳深爱楼大夫。只是这楼大夫是外地人,娘对他不甚了解,倘若轻易将妳嫁给他,娘不放心。所以少忛,妳对楼大夫了解多少,告诉娘,不要隐瞒。」
狂跳的心慢慢恢复正常跳动。眼见母亲异样神色,深以为母亲下定决心要将李冰之事问她到底,原来还是问罗隽。只是问罗隽,为何母亲如此紧张心慌?疑惑之际,她打住思绪,想起罗隽日前一番话语……
仇儿,妳的脸即将复原,妳继续留下来,才更有可能伤害了谁。
伤害了谁……她望着娘殷切的眼神。
李冰着迷于一张精致完美无缺的脸皮,厌恶她这张丑陋的脸,因此她才过了一段平静日子。
冷静回想起来,其实李冰为这个家付出甚多,他对母亲体贴呵护,这也是她过去痛苦无法揭穿他的地方……
如果真如罗隽所说,李冰对母亲其实也有戚情,那么他还不至于无药可救。
……那么,这几天李冰没有来找她麻烦,也是因为母亲的缘故?
这一年多来,他请来多少高明大夫都无法医治她的脸,相信他多少有些心灰意冷了。
其实她只要好好冷静下来,深入分析思量,不难看出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