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抱着一坛酒,右手带着《天龙八部》,腰间插着镶上红宝石的匕首,脖子上挂着弯弯的长命锁,对了,程曦骅还刻意把那个很不爷儿们的东西露在衣服外面,但是没人敢问他为什么。
他笔直走到弯弯房前,露出教人胆颤心惊的笑脸,叩叩叩,敲门。
来应门的是霜降,在看见他时,她的脸色迅速凝结。
他还真的敢来王府找公主看病?有没有把儿子、妻子一起带来啊?公主要不要帮他们安排一场接风宴?顺便为程将军的平安归来四处贴告示,让北疆的百姓们全聚集过来,迎接他们伟大的英雄。
对,可以说程将军是无心之过,他失去记忆了嘛,但失去记忆就可以乱成亲、乱生小孩吗?那接下来的烂摊子要谁替他收拾,公主吗?
哼,想都别想,连当今皇上都没三妻四妾,享足美人恩,他想当驸马,还想附赠小妾、庶子两名,作梦去吧!
要不是公主在里面问:“霜降,是谁啊!二皇兄吗?”然后脚步随着问句出现,她绝对会当着将军的面把门重重关上,回道:“没人,是鬼!”
但是公主来了,她来不及说谎。
仗着身高优势,程曦骅的视线从霜降头上滑过,落在弯弯身上。
再见到他,弯弯以为自己可以把情绪遮掩得很好,可以像对待一般病人那样为他治病,假装他对自己没那么重要,可是……功夫不到家,她装不出漠然。
他认真的凝视着她,目光仔仔细细在她脸上来回,两年了,她比记忆中更美丽,可是瘦了好多,瘦得让他心疼。
柏容没给她饭吃吗?为什么她没长大,反而缩小一圈?
心里酸酸的,柏容的话在他心底绕,原来这两年,她是这样过的啊,不苦吗?不难受吗?不埋怨吗?深深的歉意在心底发酵。
弯弯没说话,程曦骅先开口了——
“都已经到穆尔席村、已经看到我,为什么不把话说清楚?为什么不说你是我最喜欢的女人,我们已经定下终身?为什么要转身默默走掉,假装我们只是朋友?”
这是指责吗?并不是,他的眼里有心疼、有不舍,有很多会让人落泪的东西,独独没有指责。
所以他想起来了?
弯弯不愿意幻想,就算他想起来了又怎样?婉婉确实存在,他的儿子也存在,就算恢复记忆,他们也已经在他的生命中扎根。
她自私?她偏狭?没错,她就是这样的女人。
对感情有洁癖,对男人要求专一,对于爱情,她要,就要最好,否则宁可舍弃。因为理智向她分析,日后的憎恨怨慰比在现在断线更伤人,她不要把曾经美好的感情化为面目可僧。
摇头,她回道:“如果我留下,可以改变什么?”她实事求是,感情这种事,她不愿意模糊。
他不理会睁大双眼、瞪得两颗眼珠子快要冒出火花的霜降,推开她,径自走进屋里,把手中的酒坛放在桌上,再两步,走到弯弯面前。
“如果你留下,可以唤醒我的记忆,可以让我知道,这两年来,我究竟错过了什么,可以让我清楚明白,你对我的感情没有中断过,你始终如一,你一直一直在等着我回去向皇上提亲。”
“那又如何?”眼前的他,已经失去提亲资格。
“那我就可以回来。”
他说得很笃定,笃定到让人想要往他嘴皮子一掌打下去,他要回来就回来,她非要让他回来吗?
她寒声怒问:“你就算准我会接受你的妻子、儿子?”
“我没要你接受他们。”
没要她接受?那他把婉婉和儿子放在什么地方,过期的提货券?用完就丢的车票?或者……他根本没想过要丢,他想用另一种方式让他们母子存在,然后要求她接纳这样的情况?
他如果敢这么说,她对他的人格信任将会大打折扣。
“意思是你要把他们当成外室,在外面好生养着?”弯弯扬高音调,女人不该为难女人,她绝对不会把自己的幸福架设在别人的痛苦上。
“他们不会是我的外室,因为他们根本不是我的什么人。”
一个完全出乎预料的答案,让弯弯有三秒钟定身、发呆,然后喃喃自问:“怎么可能不是?”
“那年我从山上跌落,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我必须活下去,弯弯在等着我上门提亲,因此我抓住任何可以减缓坠势的东西,野草、树枝、藤蔓……我的双手被割得鲜血淋淋,全身上下痛到不行,但是我不放弃。
“然后一阵剧痛,我失去知觉,迷迷糊糊间,我不断告诉自己,一定要活着,于是我有了短暂的清醒,脱去战甲,我想拔下肩上的箭,你给的丹药却滚了出来,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觉得自己应该把它吞下,于是我用口水和着,硬吞进去。弯弯,是你救了我一命。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隐约感觉有人在喂我喝水,但我还是昏昏沉沉、醒醒睡睡,直到恢复些许意识的时候,赵婉婉就在我身边,我问她她是谁,也问她我是谁,当时她怎么回答的我记不得了,因为下一刻我又昏睡过去。她大概是在那个时候知道我失忆了。”
“后来呢?”弯弯追问。
“第三次清醒,我发觉自己躺在洞穴里,她说我一直在发热,给我喝了鱼汤,然后我又问她同样的问题。她显得很悲伤,因为我忘记她,心底难受,之后她告诉我一个故事。
“她说她是农家女,我虽然是贵家公子,但母亲早逝,又不得父亲疼爱,继母三番两次想害死我,在那个家,我过得很艰苦,于是我与她惺惺相惜。但大户人家为着名声着想,不愿意我们在一起,于是我们约定好私奔,没想到,我家里派来大批府卫,要将我们抓回去。
倘若那些人只是想抓我们回去就罢,但他们暗地里奉了继母之命,要取我的性命,于是我们双双坠崖,掉下来时,我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她,所以她没事,我却伤痕累累。”
“谎话,她是编故事高手!”弯弯指控。
“不是谎话,她也不是编故事高手,确实有这样一个男人,他叫做李民汉,只不过男人被抓回去了,而她上门苦苦哀求再见那男子一面,那男子却亲口告诉她,他将要成亲。”
李民汉?而赵婉婉叫他阿汉……她顿时恍然大悟。“所以她帮你取了名字,让你成为李民汉的替身?”
程曦骅点点头。“当我身上的伤好一点之后,我们便离开,在穆尔席村落脚,我养伤,她织布,等我身了恢复以后,我开始上山打猎为生,而正在孕期的她,等着孩子呱呱坠地。”
弯弯听懂了,赵婉婉是个可怜女人,虽然利用失忆男子有点过分,但情有可原。“就算她曾经对你说谎,但他们终究是你的妻儿,你不可以因为她的谎话……”
“她不是我的妻子!”
他说得斩钉截铁,让她一时无话可应。
见她沉默,程曦骅续道:“我养好伤后,她已经有四个月的身孕,算一算,在崖下相遇时,她早就怀上孩子。”
“所以那孩子是李民汉的?”
“对,你说,我怎么可能对有孕的妇人做什么?后来她生产,孩子半岁了,她也曾经要求……”话说到这里,他黝黑的脸庞有一抹可疑红晕,弯弯用目光追着他的答案,让他不得不说。“她希望我们做夫妻……的事,但是我无法,无法靠近她,无法对她起兴致,我借口让她把身子养好,说来日方长,总之隔天,我在柴房里钉了一张床,从此和她分房。弯弯,她从来都不是我的妻子,说那么多谎,她只是想把我留住,不愿意我追问从前、想起从前。”
她终于明白,他为什么可以斩钉截铁的说他与赵婉婉不是夫妻。
他的故事将她连日来的阴霾扫除,绝望又升级为希望,她的心里有很多的感动,因为即使失忆,他仍然为她守身如玉,她狂喜狂乐,她高兴到最高点,以为断掉的爱情又在今晚重新接上线。
只是……本着医者父母心,她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问:“为什么呢?赵婉婉长得并不差,何况当时你认定她是你的妻子,难道是……你伤了?”
她是好心好意,虽然不走泌尿科,但有些中药也可以……很好,看着他的臭脸,她知道自己不必多做解释了,因为她已经把他给惹毛了。
他微微眯起利眸,紧紧瞪着她,口气冷冽的问:“你要试试吗?”
对,他快被她气死!
那时,他对婉婉心里有多少歉疚啊,一个不想与妻子燕好的丈夫,换了谁都会想不开,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那样排斥她的靠近,有时婉婉逼得紧了,严重起来,他还会一阵恶心呕吐。
要不是婉婉确定他并非演戏,要不是她心里有着和弯弯一样的怀疑,他还能保持处男之身?
为着对婉婉的歉意,他努力上山打猎,拚命赚钱,他给不起婉婉那个东西,只好给她更富裕的生活。
没想到弯弯没有感动,竟还怀疑他,说说,身为男人可以忍受这种侮辱吗!
弯弯是个懂得自省的女人,一旦发现自己不对,立即改正,她抬起巴结笑脸,凑近他,扯扯他的衣袖,接下来的撒娇模式……身为弯弯的贴身宫女,霜降很识时务地转身离去,出去时,没忘记把门带上,然后朝王爷的院子走去。
王爷肯定心急火燎地等待公主的好消息。
屋里清场完毕,弯弯靠近他一点,再靠他近一点儿,笑得眉弯弯、眼弯弯,齐弯弯化成一弯柔水。
她软着嗓子道:“对不住,我说错话了,你别生气了吧。”
程曦骅怎么能够不生气?“我们早就说好了,有什么事,一定要明白讲清楚,我不懂女人、不懂爱情,我很容易弄错你的心意,你答应了却没做到。一听见我有妻子,什么话都不肯多说,转身就退出几百里,竟还把定情信物还给我,你一点都不信任我!”
啪地,他抓起腰间的匕首往桌上一放,好大力……弯弯心疼那颗红宝石,要是砸坏了怎么办?那可是程氏传家宝啊!
“对不起,我的错。”
“你明知道我失去记忆,就算不敲醒我,至少要给我一个清楚明白,连柏容都晓得要冲到穆尔席村,狠狠揍我一顿,强把我打醒,约定好要一辈子一起过的你,居然全盘否认我们之间的事?你太过分了!”
拜托,失忆要是可以靠两根棒子就敲醒,哪还要脑科大夫?不过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而是讨饶的关键,于是她委屈的小嘴一扁,再道:“对不起,我的错。”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不想我左右为难,不想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赵婉婉的痛苦上,你以为我或我爹娘,无论如何都会把赵婉婉接回府里,不让我的骨血流落在外,你不想忍受与人共事一夫的婚姻,所以先放手先赢。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的心,有没有想过也许我能够找出更好的解决方法,你不信任我可以做到让你满意,所以连试都不肯试就放弃我。”
“对不起,我的错。”
“你千里迢迢到北疆找我,所有人都认定我死了,只有你相信我还活着,你相信我不是个背信的男子,相信我会为你而活,为什么你坚持了那么久,却在最后一刻说放手就放手?”
“对不起,我的错。”
她眼睛红了,不是因为他这么凶,而是因为他知道她的心,疼惜她的苦。
“放着好好的公主不当,偏偏要跑到北疆来受苦受难,京里有那么多权贵子弟想娶你为妻,你偏要寻找一个不知道还存不存在的男人,你都可以这么坚定地为我守住自己,为什么我不可以为你拒绝赵婉婉?”
“对不起。”她哽咽,泪水顺着颊边往下流。
“既然这么爱我,就不要放弃我,就要信任我,因为我爱你,就像你那样爱我……”
她的泪水融化了他,不会说好听的他,说出此生最好听的情话。
“对……”她猛点头。“对,我的错……”
程曦骅不舍的捧起她的脸,放柔了嗓音,“不要再说对不起了,只要从现在起,相信我、爱我,有话全数对我说,不要怀疑我……”
他唠唠叨叨说个不停,弯弯猛点头,知道、知道,她通通知道了,她不要听废话,好不容易在一起了,为什么要浪费这个时间,他们已经整整浪费两年了呀……所以她带着满脸泪痕,踮起脚尖,双手勾住他的脖颈,拉下他的头,把唇送到他嘴边。
一个轻浅接触,封住他的唠叨,也让他迷醉了。
原来梦里想着的就是这个味道、这份柔软,原来只有这个女人可以教他心悸、教他情不自禁,原来他守住的这份坚持,就是专心为着她。
这是他的初吻,技巧不好,他不懂得温柔,只会汲取。
他的霸道让她有点疼,但她的心满满的,像是一整壶蜜汁浇下,甜得她说不出话。
然后一个坚硬的东西抵住她的下腹,再然后,她笑了,他……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个问题。
这个晚上,两人缠绵温存,除了最后一道防线,该做的全都做了,当她懒懒地窝在他怀中时,他突然间发问:“弯弯,记不记得有一次,你不让我多笑,你说害怕后院为会出一票姊妹?”
“是啊!”那次她把他的毛摸得多顺。
“你说谎了,对不对?”
弯弯没反应过来,嗄一声,惊诧的望着他。
“你不让我笑,是因为我笑起来满目疮痍,对不对?”
虾米?到底是谁这么老实,把心里话搬上台面的?她一定要狠狠教训那个家伙!
十里红妆,当今皇上嫁女儿,嫁给谁?嫁给当年战死沙场的程大将军。
既然已经战死沙场,怎么还能娶公主,这是怎么回事?
唉,这故事说来话长,有时间的话,不妨上酒楼坐一下午,说书人就会把这曲折离奇的故事完完整整的道来。
当然,如果对公主或大将军很感兴趣的话,也可以花点银子让说书人讲些老桥段来听听,他会说,一个堂堂的大齐公主怎么会纡尊降贵为百姓治病,也会告诉众人无数个程大将军把北夷蛮人打得落荒而逃的故事。
保证,每个故事都精彩非凡,让人想要一听再听。
皇帝有五个儿子却只有一个女儿,不用想都可以知道皇上会给出多少嫁妆,一百二十八抬?甭说笑了,怎么也要两百多抬。
就一个公主耶,又不是十个公主,还会怕嫁女儿把宫里给嫁穷了吗?
不过那两百抬是明面上的,私底下的可多啦!大皇子给她陪嫁的五十间铺子,每一家都是赚大钱的药铺,二皇子成箱成箱从北疆抬回来的珍宝,光看都会让人闪花眼。
如果说娶到千金小姐,可以富三代,娶到公主,大概可以富个三百代。
所以这天皇上嫁女儿,大伙儿全不做营生了,每个人都在街边排排站,想看看这十里红妆的大场面。
来了、来了,大红花轿过来了!喂喂喂别挤啊,这里有挺着肚子的大腹婆啊!
热闹了一整天,弯弯的骨头都快散了,洗梳好后,拿着小说,歪在榻上看着。
她心里有谱,那位程大将军,今儿个夜里不知道要被同袍灌成什么德性,与其过度期待,却期待回一个醉醺醺的大丈夫,不如怀抱平常心,直接把洞房花烛夜改到明儿个夜里。
今天母后哭了,父皇的眼睛更是红了好几次,她心里不好受,告诉父皇,“要不我问问曦骅,可不可以搬进皇宫里住。”
反正后宫很大,程家上上下下就三个主子,随便塞也塞得下。
结果新娘被父皇训了一顿。
有听过这种事吗?有,她被骂了,骂得挺凶的,这辈子第一次挨父皇骂,竟在出嫁当天。
父皇说她没把丈夫摆在第一位,没替丈夫考虑,如果曦骅住进宫里,别人会怎么看待他?入赘?堂堂大将军需要给人家当赘婿?何况他是家中独子,你让人家爹娘情何以堪?
这是开头,后面还有起承转合,骂到最后,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通通出炉,有这么严重吗?她不就是舍不得父皇母后心疼?
可她也明白,他们这是担心呢,担心她这样一个脱稿演出的媳妇,会不得公婆疼惜,在这时代,光有老公靠可不行,公婆的喜恶会直接影响未来婚姻生活的和谐度。
其实,父皇母后多虑了,从她坐进新房后,婆婆接连进来好几次,只要经过新房就绕进来,笑咪咪地同她讲两句话、看她几眼,然后心满意足又喜孜孜地离开。
某次进来,还偷偷塞给她一张名单,上面有一群妇人的名字,婆婆问:“可不可腾出一点时间帮她们看看,有的人病了很久,都不敢找大夫。”
唉,不就是妇人病嘛,她一口应承下来。
这是个好的开始,从这里可以看出,公婆并不介意她继续行医。
婆婆进进出出,担心府里的食物不合她的口味,烦恼洗澡水不够暖和,担心棉被不够厚……一句一句关心得弯弯不好意思起来。
其实她的寒症早就好了。